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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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呜呼志摩(2)

选择天坛也是梁启超颇费思量后裁定的。比较而言,天坛作为中国帝王的祭天之处,要庄重、肃穆一些,而不是颐和园的仅仅湖光山色风景秀丽。另外考虑到泰戈尔年事已高且长途跋涉而来,在天坛转一转,范围也要小得多,不致太过劳累。

梁启超先致欢迎词。

接着鬓发斑白的泰戈尔,由徐志摩右扶、林徽因左搀,上台发表演说。长髯诗翁的智慧凝聚在他的目光里,他说中国,如数家珍,他谈到中国与世界文明、文明与进步,以及什么是真理,都是平缓地由内心吐出来的,而不是惊涛骇浪。他是在和你谈家常,思想原来也并非全是如烟如雾的,它就在你身边,比如春草,比如露珠,比如冬天树要凋敝春天枝要发芽,比如雨不能不下虹不能不美……

梁启超组织的泰戈尔中国之行,可谓世纪盛举,当时新闻媒体的镜头自然离不开泰戈尔,却也同时对准了徐志摩和林徽因,并且有绘声绘色的记述:

林小姐入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徐志摩,有如苍松竹梅一幅三友图。徐氏在翻译泰戈尔的英语演说,用了中国语汇中最美的修辞,以硖石官话出之,便是一首首小诗,飞瀑流泉,淙

淙可听。

这是一幅何等令人神往的画面!

白髯老者扶之以花挽之以郊寒岛瘦,谓之松竹梅三友图,实在是妥帖得很。

更有论者谓:

东方文化的气韵、意境,其珠联璧合的神妙,尽在这一画既似泼墨写意又似工笔重彩的画幅中了1

1924年5月3日北京《晨报副镌》发表了梁启超在天坛公园草坪欢迎泰戈尔的致词。梁启超谈到了古代的中国和印度:

我们中国在几千年前,不能够像地中海周围各民族享有交通的天惠,我们躲在东亚一隅和世界各文化民族不相闻问。东南大海,海岛上都是狂丕獠獠的人--对岸的美洲,五百年前也是如此。西北是一帮又一帮的犷悍蛮族,只会威吓我们,蹂躏我们,却不能帮助一点。可怜我们这点小小文化,都是我们祖宗在重门深闭中铢积寸累创造出来的。所以我们文化的本质,非常之单调,非常之保守的,也是吃了这种环境的大亏。我们西南方却有一个极伟大的文化民族,是印度。他和我从地位上看、从性格上看,正是孪生的弟兄两个。咱们哥几俩,在现在许多文化民族没有开始活动以前,已经对于全人类应解决的问题着实研究,已经替全人类做了许多应做的事业。印度尤其走在我们前头,他的确是我们的老哥哥。

据梁启超考证,从西晋到唐朝,“我们的先辈到印度留学者”为187人,有姓名可考的105人。而从汉永平十年到贞元五年,印度大学者到中国来的共24人,加上克什米尔来华的13人,总为37人。

梁启超说:“咱们哥儿俩事实上真成一家人,保持我们极甜蜜的爱情。”

梁启超笔锋一转,感叹道:

诸君啊,我们近年来不是又和许多“所谓文化民族”往来吗?他们为什么来?他们为看上了我们的土地来,他们为看上了我们的钱来,他们拿染着血的炮弹来做见面礼,他们拿机器--夺了他们良民职业的机器--工厂所出的货物来吸我们膏血。我们哥儿俩从前的往来却不是如此,我们为的是宇宙真理,我们为的是人类应做的事业。

这是一种情真意切的感叹。

我们现在常常说丝绸之路,而丝绸之路最耀眼的,超越了时空,至今仍闪着光泽的,却是佛典的大彻大悟、不二法门。

是7000卷一部《大藏经》!

泰戈尔的到来,徐志摩是非常高兴的,既是崇仰这位世界文坛的大师已久,今日得以当面聆听教诲,自然是三生有幸。另外,又有了更多的机会与林徽因在一起,听她的声音,看她的背影,徐志摩都有如沐春风的感觉。想重续旧情,想问她一句“你究竟爱不爱我?”

林徽因对徐志摩总是彬彬有礼,保留着那一份曾经有过的美好,却也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只有那蒙娜丽莎似的谜样的目光,落在徐志摩的身上或心上时,都会有涟漪泛起……

1924年5月7日,林徽因告诉徐志摩,她将于下个月和梁思成一起到上海候船去美国,一次无可挽回的很长很长的分别。

徐志摩一时无语只有黯然。

真的要结束了。

徐志摩留下了这样几行诗送她远去:

在那山道旁,一个雾蒙蒙的早上,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视,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的时机?”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在另一首短诗里,徐志摩写道:

在云外,在天外,

又是一片暗淡,

不见了鲜虹彩--

希望,不曾站稳,又毁了。

徐志摩小心翼翼地收拾好诗稿,赶往梁启超处,商量赠给泰戈尔一个中国名字。事情的起因,据梁启超记述:“泰戈尔很爱徐志摩,给他取一个印度名叫做SonSire。”泰戈尔给徐志摩取完印度名字后,却又要梁启超给他取个中文名字,梁启超满口答应。过两天见面,泰戈尔问:“我的名字取好了吗?”

梁启超这才紧张起来,找到徐志摩,好好作一番推敲,泰戈尔名满天下,这中文名字实在不好取。

徐志摩刚见到梁启超还有点不安,怕先生追问他和林徽因的交往,梁启超却只是客气地让坐、请茶,说商量一下给泰戈尔取个中文名。

徐志摩一颗悬着的心又落到了实处,还是有点惊魂未定地答应着。

“志摩,你总是魂不守舍。”

“先生,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取。”

“好取,还用得着叫你吗?”

“先把泰戈尔原文的意思弄清楚,或许好办一点。”

这倒启发了梁启超,泰戈尔说过,他的原名的第一个字是太阳,第二个字是雷雨,最好能以中文涵盖这两层意思,老泰斗一定会满意的。

徐志摩:“印度过去称中国叫什么来着?”

梁启超:“震旦。”

徐志摩:“从这两字想开去如何?”

梁启超:“不!就是它,轰然一震,万象昭苏,丽日出海。”

徐志摩:“妙极了,这‘旦’字就了得,何况副之以‘震’,海洋的水平线上,吞吐一轮朝阳,何等境界!不过还得有个姓。”

梁启超:“自汉以降,西来古哲都有中国名,大略都是以所来之国为姓,安世高从安息来便姓了安,支娄迦谶从月支来便姓了支,印度古称天竺,竺法兰、竺护法均是历史名人,就让泰戈尔姓竺如何?”

徐志摩高兴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太好了!竺震旦!”

1924年5月18日,泰戈尔64岁生日。

北京协和大礼堂为泰戈尔举行了盛况空前的祝寿大会,梁启超致词并赠泰戈尔中国名:竺震旦。泰戈尔微笑着欣然接受。

梁启超致词毕,舞台帷幕前大放光明,聚光灯下是一个灿烂的造型:古装少女及一稚童,仰望着一弯冉冉升起的新月。这一造型取意于泰戈尔的名诗《新月集》,直让泰戈尔看得泪花满面,满场雷动的掌声,一直轰响到新月隐去,帷幕拉开。

帷幕开启之后,演出泰戈尔的名剧《齐德拉》,演员一律用英语,林徽因、徐志摩联袂担任主演。

徐志摩在后台看林徽因化妆毕,说道:“徽因,想不到我们还会登台演戏。”

林徽因笑而不语。

“在一个台上。”

林徽因仍然只是笑着。

“散场的时候你也该走了吧?”

林徽因还是微笑着,却愈来愈凄凉。

“我在舞台上会看着你。”

林徽因无言地点点头。

徐志摩在台上的风度、表演,以及那一口流利的英语,就连梁启超、胡适也为之击节。至于林徽因,少女的柔情、羞怯、淡淡的哀怨更是淋漓尽致,那眼神在流盼间的美丽倾倒全场。

泰戈尔对胡适道:“这两人,徐、林,天生的一对。”

胡适:“可惜不是。”

泰戈尔:“中国人说的金童玉女就是他俩。”

掌声中帷幕拉上了。

徐志摩与林徽因互祝演出成功。

徐志摩:“我真希望这个舞台一直是我的。”

林徽因:“志摩,我们再见了。”

徐志摩还是愣住了,他仿佛从来不曾想过林徽因真的会走。胡适却匆匆赶到后台,拉着徐志摩说:“陪泰戈尔消夜去。”

5月20日傍晚,北京前门火车站。

月亮刚从东方升起,暮色正从四面八方随着川流不息的过客涌来。

徐志摩陪同泰戈尔离京去太原,送行的人挤在月台上,林徽因也来了。

徐志摩搀着泰戈尔上车后,回首一望,林徽因也正看着他。列车马上就要启动了,一切的一切,都会带到远方,让时间和空间使炽热冷却,把化不开的浓烈冲淡,叫生命流走……

徐志摩怎么也离不开林徽因怅惘的目光。

“咣当”一声,徐志摩的眼泪夺眶而出。

列车启动了,甩下站台上人们的惊叹:“徐志摩哭了!”

“再见。徽因!”

那一只手伸出车窗外直招到看不见另一只手。

那一只手想要成为路旁树上的一枝一节,时时等候着,把绿荫给她,把微醺的风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