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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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沧海一角(2)

志摩,梁启超的爱徒。爱其才爱其聪慧也爱他的莫名其妙的复杂和单纯的混合,梁启超说过,徐志摩是中国第一诗才。“他在忙什么?从欧洲回来了?”

林长民说,徐志摩正跟王受庆的夫人陆小曼爱得死去活来,前些天曾邀了他一起泛舟南海,梁启超听不下去了:“你应该叫他们各自回家。”

林长民:“两颗心已经胶着,怎么掰得开呢?”

梁启超:“这个徐志摩可恶,我得教训教训他。”

林长民:“志摩的诗还是写得好。”

梁启超接过林长民手中的诗稿,一边读一边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着我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恋爱!

梁启超:“志摩写诗的时候,心里会滴着血,他大概也只能写恋情诗。”

林长民:“他的恋诗能传下去。”

梁启超:“我跟胡适说过,诗还是让志摩写,小说还是鲁迅写,你就治你的哲学吧。”

林长民:“也是,胡适一写白话诗就打油,我叫他‘胡打油’。”

自从一年前夫人李蕙仙辞世,梁启超在痛苦中生出了更多的紧迫感,紧迫于讲授、著述,但一个礼拜写出6万字的《清代学术概论》、34个小时不睡觉写《戴东原哲学》、“三日而成”《陶渊明年谱》却已是昨日之勇了。

梁启超素来自持的“贱躯索顽健”,已使他感到力不能支,小便中常常带血,红的。

1921年到梁启超生命的最后一年--1929年1月--笔者抄录了一份不全的有关文化的梁启超著述的书目,以为管中窥豹:

《墨经校释》

《复胡适之论墨经书》

《墨子学案》

《墨子讲义摘要》

《慎子》

《诸子考证及其勃兴之原因》

《翻译文字与佛典》

《佛学之初输入》

《读异部宗轮记述记》

《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

《中国地理沿革图序》

《情圣杜甫》

《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

《教育与政治》

《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从发音上研究中国文字之源》《阴阳五行说之来历》《中国文化史稿》《先秦政治思想史》《佛教心理说浅测》《说大毗婆沙》《大乘起信论考证》《清初五大师梗概》《颜李学派与现代教育思想》《朱舜水先生年谱》《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国文化史》《桃花扇注》《指导之方针及选择研究题目之商榷》《佛陀时代及原始佛教教理纲要》《历史研究法补编》《儒家哲学》《图书大辞典簿录之部》

以上所录是一角的一角,却足以告诉世人,梁启超是真正的天才的大学者、大作家,“大”之于梁启超是真实的,毫无时下的夸张意味的。

胡适来清华园看望梁启超,先是问起居问病况,又说徐志摩与陆小曼准备结婚了,有事求先生。

徐志摩欧游归来便看望梁启超,谈欧洲,谈学问,谈诗歌,梁启超总是兴趣盎然,他早就提倡“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而且本世纪初“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便是由梁启超创刊的。徐志摩恰恰便是受梁启超熏陶应运而生的一群中的、走到了梁启超身边的一个。

梁启超爱徐志摩,也怨徐志摩。

在梁启超看来,徐志摩遗弃发妻已是大逆不道,追求林徽因不得之后,又去爱另一个朋友王受庆的夫人,那是大逆不道之最了。

“为什么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呢?”有一次梁启超问徐志摩。

徐志摩爽快地答道:“先生,我实在控制不了,我都跑到欧洲了,天天在巴黎的咖啡馆里喝咖啡,喝到要醉要昏,仍然忘不掉小曼。”

粱启超叹一口气,人要说真话,连鬼都害怕。

胡适总是充当和事佬:“为爱火烧着,苦痛可见。”

梁启超不语,他知道胡适的婚姻,想起胡适27岁不得已回乡结婚时写的那副对联:三十夜大月光,廿七岁老新郎。而且此兄怕乡下老婆,好歹总比徐志摩好,糟糠之妻没下堂。

胡适告诉梁启超,徐志摩要他做证婚人。

梁启超:“你做,我不做。”

胡适:“志摩苦苦哀求他父亲,徐申如老先生才算首肯了,但提出‘必须由梁任公证婚,胡适作介绍人’、‘结婚费用自理’,事到如今这个地步,不成全他又怎么办呢?”

梁启超还是不答应,“这要让世人笑话。”

胡适继续恳求:“先生,实在事出无奈,倘若你不给这个面子,便是连你也把他抛弃,他说他将彻底无面目活下去,其实他也爱得好苦。”

梁启超终于松口了:“一定是志摩逼着你,做好套子来套我。但,我有言在先,证婚时说些什么话却由不得你们。”

“自然,这当然由先生随意说。”

胡适一身轻松,找徐志摩交差去了。。

1926年10月3日,徐志摩、陆小曼婚礼于北京六国大饭店举行。媒人席上坐着胡适,证婚席上坐着梁启超。宾客如云都为一对新人道贺,陆小曼的前夫王受庆也送来了贺礼。

其时北京,关于徐志摩、陆小曼之恋已经沸沸扬扬,总算有了个结果,证婚席上坐的是德高望重的梁启超,朋友们算是为徐志摩松了一口气。

一切如仪,证婚人致词。

梁启超在满堂宾客喜盈盈的目光期盼下走上讲席。

梁启超说:

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聚……你们两人都是过来人,离过婚又重新结婚,都是用情不专。以后要痛自悔悟,重新做人!愿你们这是最后一次结婚。

胡适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徐志摩、陆小曼自是羞愧难当,婚庆的礼堂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没有一个人,却又是满礼堂的人,俟众宾客从惊愕中渐渐醒过来,心里都说:这就是梁任公!

梁启超说:“我平生演讲无数次,唯这一次为最特别。”

徐志摩说:“我听了先生多少次讲课、谈话,唯这一次更刻骨铭心。”

次日,徐志摩携陆小曼到清华园梁府拜访,连声说:“先生,你教诲得对。”

梁启超为此专门写了一封信给远在海外的梁思成、林徽因:

昨天我做了一件极不愿意做之事,去替徐志摩证婚。他的新妇是王受庆的夫人,与徐志摩爱上,才和受庆离婚,实在是不道德之极。我屡次告诫徐志摩无效。胡适之、张彭春苦苦为他说情,到底为姑息志摩之故,卒循其情。我在礼堂演说一篇训词,大大教训一番。新人及满座宾客,无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未闻之婚礼矣!今把训词稿子寄给你们一看……老朋友对他此番举动,无不深恶痛绝,我想他若从此见摒于社会,固然自作自受,无可怨恨,但觉得这个人太可惜了,或者会弄到自杀……

有一段时间,大约半年光景吧,梁启超陪侍在夫人的病榻旁,因为夫人的呻吟而痛苦“块然独坐,几不知人间何世”。提笔写作的情趣几乎没有,便不时地翻读汲古阁印的《宋六十家词》及王幼霞刻的《四印斋词》。每每读到佳句,便拼接集句做对联闹着玩,久而久之,竟集成二三百副之多。

那时,骈俪对偶之文已经不时兴了,梁启超也是在心情极坏之时的偶一为之。不过,梁启超还是指出“这种文学,固自有其特殊之美,不可磨灭”。梁启超又说道,“楹联起自宋后,在骈俪文中,原不过附庸之附庸。然其佳者,也能令人起无限美感。”

对联集句,盛行已久,但所集的都是五七言诗句,长短句便少见了。

陈师曾先生辞世,梁启超参加追悼时,读到了一副令他一时动心的集姜白石句的对联:

歌扇轻约飞花,高柳垂荫春渐远,汀洲自绿;

画桡不点明镜,芳莲坠粉波心荡,冷月无声。

梁启超叹其工整,心想不妨一试。

梁启超说:“我所集的最得意的一联,是赠给徐志摩的--”

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碧环;

此意平生飞动,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这一联极能表示徐志摩的性格,附带还记着故事:徐志摩陪泰戈尔游杭州西湖,“在海棠花下作诗个通宵”。

赠蹇季常的一联,也为梁启超喜爱:

最有味,是无能,但醉来还醒,醒来还醉;

本不住,怎生去,笑归处如客,客处如归。

季常的朋友见了无不拍案叫绝:“梁任公集了一个活生生的季常出来了!”

梁启超专为赠人的就这两联,但,他却把别的几百副对联一一录出,“请亲爱的朋友们选择,选定了便写给他。”

刘崧生选的是:

忽相思,更添了几声啼鸯;

屡回头,最可惜一片江山。

丁在君挑的是:

春欲暮,思无穷,应笑我早生华发;

语已多,情未了,问何人会解连环。

胡适之选了这样一副:

蝴蝶儿,晚春时,又是一般闲暇;

梧桐树,三更雨,不知多少秋声。

梁启超的弟弟梁仲策却偏偏喜欢这一联:

曲岸持觞,记当时送君南浦;

朱门映柳,想如今绿到西湖。

听说梁启超那里集有几百长短句楹联,任挑任选,梁启超还一一挥毫写来,新朋旧友以及听过他在清华研究生院《书法指导》课的学子们,一时纷至沓来,求联求字,好不热闹。

梁启超忙着应酬,忙着挥毫,这一忙倒是冲走了心头不少冷冷的凄凉。

群朋散去,夜静更深,自不免想起夫人的种种,容颜在遗照上,那活的脚步声却是随她而去了。

梁启超裁纸、研墨,他要为亡夫人写一联,他相信夫人的在天之灵能读到:

寒雁先还,为我南飞传我意;

江梅有约,爱他风雪耐他寒。

日间便有朋友传话过来了,诸多求联求字者中,尚有杨度和袁克文,说极想亲趋梁府,又怕宾客如云中小生枝节云云。梁启超当即对传话的朋友说,今晚专为他两人写,你明天来取吧。这自然又是勾起一番旧事旧情,慨叹岁月匆匆,心里却是温馨的,梁启超知道袁克文醉酒妇人的荒唐却极有才华,写诗劝袁世凯不要做皇帝。此公撰联语又是一绝,写哪一联给他却费了一番思量:

小楼昨夜东风,吹皱一池春水;

梧桐更兼细雨,能消几个黄昏。送给杨度的是:

呼酒上琴台,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

明朝又寒食,正海棠开后,燕子来时。一时兴起又挥毫一联,却是送给蔡锷的,北海公园里的松坡图书馆正待扩修:

芳草接天涯,几重山几重水:

坠叶飘香彻,一番雨一番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