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目送您老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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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意万重 (1)

写给我十六岁妈妈的一封信

八姐:

你好!关于我在课堂上写情书被抓一事,我觉得,我俩有必要坐下来好好聊聊。

作为一个男人,你说我应该有点绅士风度。好,那我就给你绅士风度,暂且不计较你昨天在学校当众刮我的两巴掌。追本朔源,我们说说早恋的根本问题。

很多同龄人都会找借口说,自己空虚,寂寞,压力大,所以才会误入歧途。但我没有。八姐,实话跟你说吧,我一不空虚,二不寂寞,而且,还觉得特别潇洒。尽管你经常说我长得丑,没遗传上你浓眉大眼的优点,但我至今也并不认为你长的就比我好看。

你是69年腊月出生的,这个不用狡辩,我翻了你的身份证。我是86年7月出生的,当然,这个你更清楚。

乖乖,我数学是不太好,但起码,这69年和86年相差的距离,我还是能算出来吧?

八姐,你可够时髦的。再晚点,你都成70后了。70后的姑娘,带个80后的儿子,你真够潮的。

咱别的不说,你大我17岁没错。说这话,我可没别的意思,我没说以后不认你这个潮妈,我只是想向您老人家求证一个事情。你17岁生了我,也就是说,你16岁就怀上我了。你16岁怀上我开始当妈妈,那就是说,你起码15岁就和我爸恋爱了。看不出来,在那个肚子都吃不饱的年代,你还有心情玩闪婚?

你闪就闪吧,可你别坑害我啊。小学六年,年年让我当黑人。人家其他同学,个个拿着户口本去登记报名,只有我,两手空空。当然,不仅我两手空空,你和我爸也两手空空,连个最基本的结婚证都没有。

好,言归正传,我也不抱怨了,咱们重新回到我的问题。

你16岁结婚怀孕天公地道,而我,15岁偷传情书就被打得皮开肉绽。八姐,你手摸良心说说,这么做对不?在你那个年代,你都能这样,为什么在21世纪,我就不行呢?

为表示强烈愤慨,我把小女生的给我的情书明目张胆地贴到了你的床头。

行,这点,我承认自己是做的有点不对。可你也太离谱了吧,竟然把情书交给我们班主任?八姐,你知道不?就为这件事,那女生足足哭了一个上午,真是要命,搞得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早恋归早恋,争吵归争吵,可八姐,你不能断我的口粮吧?我天天背着个炸药包去读书,累得半死不活,你还一分钱不给我,这什么意思?为了经济发展,大义灭亲?

这不,我今天中午才刚给你道歉,你的紧箍咒又开始了。我知道,你不容易,天天五点钟起来生火泡豆煮凉粉。可你煮凉粉就煮凉粉啊,干嘛又和我的零花钱扯上关系呢?

“要谈恋爱就去谈,你个兔崽子,老娘当年和你爹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是自己煮凉粉挣钱么?有本事就自己挣去!”

你看,你的歪门邪理又来了。你小学都没毕业就出来混江湖了,我呢?硬着头皮念念念,一直念到初二。除了中指上有个写字握笔磨出来的老茧之外,全身无不吹弹即破,白白嫩嫩。你说我出去能干嘛?

一家人嘛,有事好商量,对不?你不能搞霸权主义啊。

不过嘛,我就知道你是个软心肠,怕我饿肚子,又怕你自己掉面子,所以,只好悄悄地往我书包里塞钱。

八姐,你真以为你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要知道,我可你生的,你有多少道行,多少手段,我还不清楚?

祸不单行。我这早恋的问题还悬着没解决呢,我那酒鬼老爹就大量胃出血病故了。

生前你老是和他吵,说他要是死了,那全家人立马都奔幸福大道去了。成天没完没了地埋怨,没头没尾地咒骂。这下好了,他真死了。

我以为你会开心。可结果呢?你比我哭得还凶。

你一连几天都没吃下饭。你瘦了,脸色也大不如从前。我该怎么安慰你呢?我想了半天,还是不知如何开口。我生怕自己一说话,一看到你的眼睛,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那年,我记得很清楚,你不过31岁。在大城市,这个年纪,恰好是女人的最美时期。她们正忙着结婚生子,享受爱情的风花雪月。而你,却已经守寡,还拖着两个不懂事的淘气鬼。

你租了几亩地,养了几头猪,每天虽然仍旧是五点钟起,可日子明显比从前苦多了。

你从来不说自己苦,更没要求我和弟弟停学回家,以便减轻生活负担。只是,你经常会一个人站在煮凉粉的铁锅旁边嘤嘤啜泣。偶尔我冒冒失失地看见了,你也不承认。

那时,我并不知道你哭什么。我以为,你是在外边受委屈了。于是,我就一心想要结识社会上的小流氓,壮大自己的势力,以此来保护你和弟弟。

为此,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初二期末测试,我数学考了17分,全年级倒数第二,只能被迫留级。你没说话。默默交了一千块的留级费不说,还厚着脸皮到处帮我找老师。

老师们一听是我,都不愿收。李兴海这三字,真是大名鼎鼎。抽烟,早恋,打架,旷课……无所不为。

后来,你咬咬牙,卖了那头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猪。你提给学校领导的那两瓶酒,我在市中心的名烟名酒柜台里见过。

这酒,是我那酒鬼老爸一辈子都没舍得喝上的好酒。

八姐,对不起,我丢的课程实在太多了。虽然初三一年通宵达旦,百般努力,但中考的时候,还是差了五分。

你没怪我,只是替我叹息。我说想出去闯闯社会,供弟弟念书,反被你刮了两巴掌。

你又卖了两头猪,让我自费高中。为此,我们全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

学校让交书本费,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知道,你没钱。我虽然仍旧调皮,但我起码已经懂得体谅你。我不忍心看着你成天像陀螺一样围着我和弟弟转。

后来,班主任天天在课堂前问我书本费带了没有。我摇摇头。他继续绷着脸上课。

因为这事,班上的坏男生都看不起我,开始朝我起哄,吹哨,骂脏话。他们可以骂我,但我不容许任何人侮辱你。

八姐,对不起,我没你的话,在学校里和同学动手了。一比四,结果可想而知。我被打得鼻青脸肿像个猪头三,想瞒你也瞒不了。

你带着我去上门论理,反被其中一个同学的流氓老爸骂得狗血喷头。你一直笑,一直解释,没有脾气,可当他指着我的脑袋说出那句小杂种的时候,你就瞬间疯了。

你晃着臃肿的身子,冲进他们家厨房,提着一把雪亮的菜刀便恶狠狠地奔了出来。

那男人彻底吓坏了,满脸惊恐地夺门而去。可你,并没因此而罢休,独身飞将出去,一路追了几条街。

最后,是我那同学和他老妈出来左赔礼右道歉,你才放下菜刀,和平了事。

跟你混了十七年,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彪悍。我以为,我可以保护你。岂料,在最关键的时刻,你的勇气,往往比我大得多。

学校介入调查打架事件,追根问底,你才知道关于书本费的事情。

你和年级主任的秘密谈话,恰好被我的死党偷听到了。

年级主任让你帮我申请特困,减免学费,获得国家补助,均被你拒绝了。你说,作为一个母亲,你不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庭已经是愧疚在心,不能再让我失去一个平等的学习环境。

你说,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你怕我因此而自卑。

刚听完死党的口述,我就站在楼道里哭了。说实在的,八姐,虽然我俩天天在一起,但我却从来都不知道你为我想了那么多。

我想要报答你,想要听你的话,想要让你知道,一个从来没有领过结婚证的妈妈也可以过得很开心。

我拼了命地读书,写字,目的只想带你逃出这贫困的牢笼,去看看美丽的世界。

当我把第一篇发表的文章拿给你看的时候,你笑了:“狗屁,兔崽子,你以为老娘不识字啊?人家这是一路开花,看到没?又不是你李兴海。”

直到我从兜里掏出那张印有报社电话的绿色稿费单,你才忽然兴奋起来。

你识字不多,但那篇文章,还是让你哭了。因为,那篇文章的题目叫《妈妈的眼泪》。

我以为,只要我一说“八姐,我长大了,以后我养你吧”你就会很开心,岂料,你竟哭得更厉害了。

八姐,我没骗你吧?十九岁时候说过的话,我至今仍然记得。

老爸走了刚好十年。这十年,我们一家三口经历了太多的艰难困苦。不过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因为,今天写这篇文章的我,真的长大了,也真的可以养你了。

相信我,从今天开始,我会让你很幸福。

一路开花敬上

2011年10月24日

默默

我记得他第一次将我送到学堂里的情景。他默默地拉着我尚且稚嫩的小手,慢慢地朝着那扇红色的木门逼近。我以为,他会对说些什么,可他始终一言不发。我坐在窗边的木椅上,注视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时常会来接我,但我从未因此而觉得自豪和快乐。每每奔出校门见到他那张神情肃穆的脸,肆无忌惮的欢笑便会嘎然而止。

八岁那年,他在学校附近的路上开了一家手工店,出售木制的茶杯桌椅。为了避开他锐利的眼神,为了不在那条狭窄的路上与他相遇,我开始绕另一条漫长的路回家。

我与他见面的机会忽然减少了。他从未对此有过抱怨,或是询问过原因。他依旧默默地切割木块,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倒头大睡,鼾声震天。

我多希望有一天他来问我,儿啊,为何我老是在路上碰不到你呢?尽管我不太喜欢他那张生来冰冷的脸,可我还是愿意见到他。每次见到他,心里都会有一线无由的安定,暖暖地,如光雾般将我层层笼罩。不管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还是过河流湍急的独木桥,只要他跟在我的身后,我都不会存有丝毫胆怯。

他从来没有问我。于是,我开始相信,原来他是不愿见到我的,更或者,他是从来都不曾注意过我的。

偶尔,我想走上那条旧路试试,看他是否会在汹涌的人流中将我辨认,喊出我的姓名。我一直不曾有那样的勇气,一直绕很长的路回家。

中学时候,他经常从城北那头跑来看我。一是给我送生活费,二是向班主任询问关于我近期的学习状况。很多同学都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可我却从来不觉得有何骄傲。因为那时,我和他的感情已经走进了一个不可复出的低谷,我毫无理由地认定,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补偿儿时亏欠。

更要紧的是,那时我已经奋不顾身地喜欢上了一位同班的女生。我几次约她吃饭,都被父亲的忽然到访给搅黄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央求父亲将每月的生活费一次给清。他答应了,再不如同往日一般前来看我。我以为,我会为此万般欣喜,却不料,自己竟会在后来的漫长等待中忧心忡忡。

大学第一年,他赶来车站送我。母亲在一旁叮嘱了许多话,惟独他沉默不语。临行前,我主动叫了他,我说,爸,我要走了,您保重身体。他吐出口中的烟雾,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后朝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母亲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总会问他父亲的近况。她说,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年前归家,猛然见到屋中悬挂的黑白照片,才得知父亲病故的消息。母亲说,你爸说了,你一人在外,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你关于他病危的消息,免得耽误学业。我没说话,独自一人走进了卧室。

躺在温热的被子里,我终于忍不住滚滚的泪水。

很多年后,我眼前依旧会浮出父亲的背影和他那张神情肃穆的脸。他的默默,给了我无限的爱和永生的悔憾。

父亲背上有儿子的泪

凌晨一点半。他像个忍者一样静悄悄穿过走廊,翻过围墙,消失在茫茫黑夜。他那些动作,潇洒娴熟得像个电视演员。可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在跳下围墙的一瞬间撞上他的爸爸。

他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坏学生。他叫宁小天,17岁,今年高二。他爸叫宁大宝,今年43,在城南菜市场卖鱼。

宁小天想跑,无奈,他爸已经抓住他的头发。他觉得这场战役根本不像父子纷争,倒像是警察捉贼。

宁大宝天生坏脾气。因此,结果可想而知。

宁小天鼻青脸肿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宁大宝站在围墙下面说:“你怎么出来的,就给老子怎么回去!”

就这样,宁小天硬着头皮从围墙上爬了回去。

宁小天躺在床上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宁大宝跟他会有那么大才仇恨?每次犯错,宁大宝都好像要把他打死一样。宁小天累了,他不想再为这个问题伤神,反正他已经决定毕业以后远走高飞,去黑龙江,去吉林省,有多远走多远,只要不和宁大宝见面就好。

其实宁小天家离学校不远,坐公车两个站就到,但宁小天死活不愿回去。老妈跟宁大宝离婚之后,远走他方,再没回来过。宁小天和宁大宝又是天生死对头,一见面就吵,一吵,宁大宝就对宁小天拳打脚踢。

宁小天以学习为由,每个学期都让宁大宝多出五百块给他住校。宁大宝虽然平时比较抠门,但对学习这块,还真不含糊。

宁小天说要交试卷费啦,要交补习费啦,宁大宝都二话不说,从油腻腻的蓝色大褂里掏出一叠零钱哗啦哗啦数过去。只是宁小天要买名牌运动服什么的,宁大宝从来不理会。偶尔,甚至大发雷霆:“老子放你光着身子了吗?没给你吃没给你穿?要名牌,找你那死妈要去!”

学校老师去菜市场买鱼,宁大宝从来不要钱。宁小天看到几次,跟宁大宝说:“凭什么不要他们钱?我又不是没交学费!再说了,咱家这个鱼又不是白捡……”通常情况下,宁小天还没说完话,宁大宝就从铁皮箱里抓起一条鱼朝他脸上扔过去了。

“狗崽子,你懂个屁!不是老子会做人,你早就被学校开除了!”宁大宝气得面红耳赤。

“开除就开除,谁想读啊?反正我也不是读书的料。”当然,这句话宁小天只是在心里这么说。要是真讲出来,宁大宝不用秤杆把他打死才怪。

宁小天不喜欢宁大宝对学校老师阿谀奉承的样子。送鱼就算了,还忙着上前点烟,真是有点像电视剧里的狗腿子。

有一天,学校老师跑到菜市场找宁大宝。宁大宝堆着笑脸赶忙提起一条鱼递给老师:“李老师,你看,今早最新鲜的罗非鱼……”

“鱼什么鱼!?赶紧去学校看你儿子!你看他又做了什么好事!”宁大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气急败坏的李老师给打断了。

宁大宝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就骑着锈迹斑斑的摩托车去了。

宁大宝穿着沾满鱼鳞的大褂冲进办公室的时候,宁小天正站在一旁受训。宁大宝二话没说,上前就是一脚。老师们吓坏了,赶紧拉住情绪失控的宁大宝。

宁小天又跟人打架了。那拳头像个小铁锤,差点没把人家鼻梁骨给敲断。

宁大宝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最后还带着人家去医院照片,送了一大堆营养品。

“狗崽子,你知道今天我花了多少钱吗?你知不知道我要卖多少条鱼才能赚回这些钱?你什么时候才给我争气……”一路上,宁大宝喋喋不休。

“放心,我会还给你的!我也被打了啊,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宁小天吼完两句,转身跑了。

宁小天走后,宁大宝一个人回家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抽了两包烟。宁大宝不明白为什么儿子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很想跟儿子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但儿子从来不给他这个机会。儿子宁可住校,宁可在楼下吃碗酸辣粉都不愿跟他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

宁大宝一想到这点,就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父亲。所以,他只能拼命苦干,多卖几条鱼,好满足儿子的一些小小愿望,让他读书,让他走出这个小城,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高二上学期期末考试,宁小天从原来的倒数第十直接降到了倒数第一。

宁大宝气得差点起不来床,整整一个礼拜没去菜市场出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