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人文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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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如是我闻:域外文人写成都(2)

此后中国千年官场的惯例,是把一批批有所执持的学者遴选为无所专攻的官僚,而李冰,却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实践科学家。这里明显地出现了两种判然不同的政治走向,在李冰看来,政治的含义是浚理,是消灾,是滋润,是濡养,它要实施的事儿,既具体又质朴。他领受了一个连孩童都能领悟的简单道理:既然四川最大的困扰是旱涝,那么四川的统治者必须成为水利学家。

前不久我曾接到一位极有作为的市长的名片,上面的头衔只印了“土木工程师”,我立即追想到了李冰。

没有证据可以说明李冰的政治才能,但因有过他,中国也就有过了一种冰清玉洁的政治纲领。

他是郡守,手握一把长锸,站在滔滔的江边,完成了一个“守”字的原始造型。那把长锸,千年来始终与金杖玉玺、铁戟钢锤反复辩论。他失败了,终究又胜利了。

他开始叫人绘制水系图谱。这图谱,可与今天的裁军数据、登月线路遥相呼应。

他当然没有在哪里学过水利。但是,以使命为学校,死钻几载,他总结出治水三字经(“深淘滩,低作堰”)、八字真言(“遇湾截角,逢正抽心”),直到20世纪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他的这点学问,永远水汽淋漓,而后于他不知多少年的厚厚典籍,却早已风干,松脆得无法翻阅。

他没有料到,他治水的韬略很快被替代成治人的计谋;他没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将会时时成为战场,沃土上的稻谷将有大半充作军粮。他只知道,这个人种要想不灭绝,就必须要有清泉和米粮。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间老农的思维,进入了最澄澈的人类学的思考。

他未曾留下什么生平资料,只留下硬扎扎的水坝一座,让人们去猜想。人们到这儿一次次纳闷:这是谁呢?死于两千年前,却明明还在指挥水流。站在江心的岗亭前,“你走这边,他走那边”的吆喝声、劝诫声、慰抚声,声声入耳。没有一个人能活得这样长寿。

秦始皇筑长城的指令,雄壮、蛮吓、残忍;他筑堰的指令,智慧、仁慈、透明。

有什么样的起点就会有什么样的延续。长城半是壮胆半是排场,世世代代,大体是这样。直到今天,长城还常常成为排场。都江堰一开始就清朗可鉴,结果,它的历史也总显出超乎寻常的格调。李冰在世时已考虑事业的承续,命令自己的儿子做三个石人,镇于江间,测量水位。李冰逝世四百年后,也许三个石人已经损缺,汉代水官重造高及三米的“三神石人”测量水位。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即是李冰雕像。这位汉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伟大精魂,竟敢于把自己尊敬的祖师,放在江中镇水测量。他懂得李冰的心意,唯有那里才是他最合适的岗位。这个设计竟然没有遭到反对而顺利实施,只能说都江堰为自己流泻出了一个独特的精神世界。

石像终于被岁月的淤泥掩埋,20世纪70年代出土时,有一尊石像头部已经残缺,手上还紧握着长锸。有人说,这是李冰的儿子。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儿子。一位现代作家见到这尊塑像怦然心动,“没淤泥而蔼然含笑,断颈项而长锸在握”,作家由此而向现代官场衮衮诸公诘问:活着或死了应该站在哪里?

出土的石像现正在伏龙观里展览。人们在轰鸣如雷的水声中向他们默默祭奠。在这里,我突然产生了对中国历史的某种乐观。只要都江堰不坍,李冰的精魂就不会消散,李冰的儿孙会代代繁衍。轰鸣的江水便是至圣至善的遗言。

忆成都

萧军

我于一九三八年秋曾在成都小住,迨一九四○年春始离去北走延安,及今四十余年矣。半生以来所历城镇多矣。其间惟哈尔滨、青岛,再就是成都古都时萦怀抱,每有人来,辄反复询之:某街如何,某巷尚在否……以及故人如何了!念念有情,殊难自已。兹捡出故诗二首,用抒怀抱云耳。

(一)

当年飘泊忆蓉城:水碧山青尽有情!

诸葛祠前千岁柏;薛涛井畔望江亭。

烟花三月鲜于锦;九孔桥横曲若弓。

竹韵蕉声听夜雨,孤灯小阁坐更更。

注:一九三八年秋我居住少城竹叶巷一小楼上,窗外有翠竹数竿,芭蕉一棵,每于秋雨飘潇,常坐而听之,不知夜之将尽也。

(二)

惨怛梨花雨后风,“杜鹃红”落蜀山青!

嘉陵江水应犹昔,人在峨眉第几峰?

一九八一年四月十六日

《马可·波罗游记》

意大利水城威尼斯人马可·波罗于公元1271年跟随父亲来到中国,当时正值元朝,元世祖忽必烈在北京的皇宫中盛情款待这对来中国做生意的外国父子。马可·波罗当年年仅二十一岁,他仪表端庄,长着一双大海般碧蓝的眼睛,对中国文化充满了神奇的向往。元世祖忽必烈一见到马可·波罗,就被他的仪表、谈吐和举止深深打动了,于是就跟马可·波罗的父亲商量,想把年轻的马可·波罗留在朝中做官。马可·波罗的父亲由于长期来往于中国和意大利,经营大宗的买卖,今日又蒙元朝皇帝亲自接见,因此就答应让儿子留在中国。

公元1275年至1292年的十七年间,年轻英俊的马可·波罗穿着元朝的官服,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和蒙古语,经常奉命巡视各省或出使国外,这位蓝眼睛青年在中国大地上行走的期间,如实地记录下了他的所见所闻,最后汇编成《马可·波罗游记》并加以出版。当他游历到蜀中时,他惊喜地写道:

……一片平川,那里有一个叫成都府的地区。它的省城是一座壮丽的大城,也使用同一名称……全城方圆二十二公里。

这座城市有许多大小河川发源于远处的高山。河水从不同方向围绕和穿过这座大城,供给城市必需的用水。有些河川宽达八百米,有些宽二百步,而且都很深。市内有一座大桥横跨其中的一条河上。从桥的一端到另一端,两边各有一排大理石桥柱,支撑着桥顶。桥顶是木质结构,装饰着红色的图画,上面还铺上瓦片。整个桥面上排列着工整的房间和铺子,经营各种生意。其中有一幢较大的建筑物,是收税官吏的住房。凡是经过这座桥的人,都要交纳一种通行税。据说皇帝陛下每日从这座桥上收益一百金币(拜占庭帝国时金币——原书译者)。大川细流和城下各支流汇成一条大江(长江)。这条江东流入海。全线要航行一百天的路程。沿河两岸和邻近的地方,有着许多市镇和要塞。河水船舶舟楫如蚁,运载着大宗的商品,来往于这个城市。这里的居民信奉佛教,离开这里之后,一半沿着平原、一半穿越山谷,骑行五天,就可以看到许多相当大的住宅、城堡和小城镇。居民以务农为生。城中有许多制造业,尤其能纺制精美漂亮的布匹、绉纱或绫绸。这个地方如同前面已经介绍过的地区一样,是狮、熊及其他野兽麇集之处。第五天的日程结束时,就到达西藏的荒原地带。

海明威的蜀中见闻

长着一脸大胡子、小说写得很棒的美国作家海明威同时也是一个探险家,吸雪茄、喝烈性的烧酒、探险及打猎是他的几大爱好。这个身体强壮、精力旺盛的美国人曾经像土著一样深入到非洲的丛林中去,享受打猎和炽热阳光带给他的乐趣。1941年4月中旬,这个喜欢冒险的人带着他的妻子来到中国,他们先是到了重庆,然后又乘飞机到了成都。

对于海明威来说,成都的美丽、温婉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这个粗犷而豪放的人一下飞机,就被成都附近新津县修建飞机场的壮观场面吸引了,他觉得神秘的中国和成都就是他目睹的样子。后来他在他的文集中写道:

八万名民工在修飞机场。没有现代化的工具,主要靠肩挑背驮。我相信中国人具有移山填海、创造奇迹的能力。成千上万的民工们赤身露体,有的用竹篮挑土,有的用鸡公车推砂石。最引人注目的是夯地面的民工们。他们拖的夯砣重达两百多斤;他们的夯歌响彻整个机场上空,宛若大海的浪涛,冲击岩岸礁石,发出巨大声响……似乎回到了法老时代的埃及,似乎看到了修建金字塔的场面。

可爱的成都(节录)

老舍

到成都来,这是第四次。第一次是在四年前,住了五六天,参观全城的大概。第二次是在三年前,我随同西北慰劳团北征,路过此处,故仅留二日。第三次是慰劳归来,在此小住,留四日,见到不少的老朋友。这次——第四次——是受冯焕璋先生之约,去游灌县与青城山,由山上下来,顺便在成都玩几天。

成都是个可爱的地方。对于我,它特别可爱,因为:

(一)我是北平人,而成都有许多与北平相似之处,稍稍使我减去些乡思。到抗战胜利后,我想,我总会再来一次,多住些时候,写一部以成都为背景的小说。在我的心中,地方好像也都像人似的,有个性格。我不喜上海,因为我抓不住它的性格,说不清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能与我所不明白的人交朋友,也不能描写我所不明白的地方。对成都,真的,我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但是,我相信会借它的光儿写出一点东西来。我似乎已看到了它的灵魂,因为它与北平相似。

(二)我有许多老友在成都。有朋友的地方就是好地方。这诚然是个人的偏见,可是恐怕谁也免不了这样去想吧。况且成都的本身已经是可爱的呢。八年前,我曾在齐鲁大学教过书。七七抗战后,我由青岛移回济南,仍住齐大。我由济南流亡出来,我的妻小还留在齐大,住了一年多。齐大在济南的校舍现在已被敌人完全占据,我的朋友们的一切书籍器物已被劫一空,那么,今天又能在成都会见共患难的老友,是何等的快乐呢!衣物,器具,书籍,丢失了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有命,还能各守岗位地去忍苦抗敌,这就值得共进一杯酒了!抗战前,我在山东大学也教过书。这次,在华西坝,无意中也遇到几位山大的老友,“惊喜欲狂”一点也不是过火的形容。一个人的生命,我以为,是一半儿活在朋友中的。假若这句话没有什么错误,我便不能不“因人及地”地喜爱成都了。

(三)我爱成都,因为它有手有口。先说手,我不爱古玩,第一因为不懂,第二因为没有钱。我不爱洋玩艺,第一因为它们洋气十足,第二因为没有美金。虽不爱古玩与洋东西,但是我喜爱现代的手造的相当美好的小东西……北平有许多这样的好东西,如地毯,珐琅,玩具……但是北平还没有成都这样多。成都还存着我们民族的巧手……次说口:成都人多数健谈。文化高的地方都如此,因为“有”话可讲。但是,这且不在话下。

这次,我听到了川剧,洋琴,与竹琴。川剧的复杂与细腻,在重庆时我已领略了一点。到成都,我才听到真好的川剧。很佩服贾佩之、萧楷成、周企何诸先生的口。我的耳朵不十分笨,连昆曲——听过几次之后——都能哼出一句半句来。可是,已经听过许多次川剧,我依然一句也哼不出。它太复杂。在牌子上,在音域上,恐怕它比任何中国的歌剧都复杂好多。我希望能用心地去学几句。假若我能哼上几句川剧来,我想,大概就可以不怕学不会任何别的歌唱了。竹琴本很简单,但在贾树三的口中,它变成极难唱的东西。他不轻易放过一个字去,他用气控制着情,他用“抑”逼出“放”,他由细嗓转到粗嗓而没有痕迹。我很希望成都的口,也和它的手一样,能保存下来。我们不应拒绝新的音乐,可也不应把旧的扫灭。恐怕新旧相通,才能产生新的而又是民族的东西来吧。

如是我见我闻(节录)

茅盾

从天空俯瞰,四川好像一块五色的地毯。

四川的大部分,尤其是成都平原,如果用一个烂熟的形容词,就是“锦绣”。这不是一片的绿色,这是一丛一丛色彩的集团,有圆形,也有椭圆,错综相联;每一集团,又是一层一层的,橙黄、翠绿、绀青,层层相间,好像是大小不等一套彩色的盘子堆叠了起来。

如果你来到地面,在一道高岗上纵目四望,那你就明白了空中所见的一丛一丛色彩的集团,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了。从你脚下那一寸土地起,层层而下,如抱如偎,全是梯田,橙黄的告诉你,稻已经熟了,翠绿和绀青则是不同种类的蔬菜,而中间又有色彩较深的,那是一簇树木;你又看见半山一簇树的地方还隐隐有些黑点,这是人家。也许你还能看见梯田的多彩的带环中,有亮晶晶的圆点,那是水潭。

成都平原人口的密度,大概不下于扬子江三角洲罢。但有胜于扬子江三角洲者,即这里几乎没有让一寸土闲起来。稻、麦、甘蔗、菜蔬、竹林,接连着一片又一片。甚至公路路基的斜坡上也都种上菜蔬,黄花和蝶形的白花点缀得满满的。甚至田埂上两侧的斜面,也都挺立着一簇一簇的蚕豆。

泥片石的山坡,上面那已经风化成为土壤的一层,看来不过寸把厚罢,可是林林总总地挤满了农作物。被雨水浸蚀的石灰岩,在它那如枕的石骨上,也都吐出新播下去的什么菜蔬的嫩苗来,这有点像是玩意儿了,但是在一块多钱一斤菜的战时物价的今日,这哪里是玩意儿呢?

地理书会告诉你,这“天府之国”出产些什么,它地下的蕴藏有些什么,有几多;这都不是我的事,我这里只不过随便描几笔“风景”,或者也可以看出一点这个“天府之国”的意义了罢?或者有人会觉得四川的农民是有福的。——那我可不知道,我只记起了一件小事,一个抬“滑竿”的诉苦道:“地里出的东西贵了吗?哪里赶得上穿的用的!再说,押银也加了,租谷也加了,军粮该摊多少,还不是听凭保甲长随口乱说。剩下来的,自己吃也还不够呢!要是种地有好处,谁还来抬滑竿?”

未到成都以前,就有人对我说:如果重庆可以比拟从前的上海,成都倒可以比拟北平。比如:成都人家大都有一个院子,院子里大都有这么一两株树;成都生活便宜,小吃馆子尤其价廉物美;乃至成都小贩叫卖的调门也是那么抑扬顿挫,颇有点“北平味”。结论是住家以成都为合宜。

另一位朋友,同意于这样的“观察”,但对于那结论,不同意。他说:和平时期,成都住家确是又舒服又便宜,但现在则不然,因为现在是“非常时期”。

蓉行杂感(节录)

张恨水

北平情调

到过成都的人,都有这样一句话,成都是小北平。的确,匆匆在外表上一看,真是具体而微。但仔细观察一下,究竟有许多差别。凭我走马看洛阳之花的看法说,有一个统括的分析,那就是北平壮丽,成都是纤丽;北平是端重,成都是静穆;北平是潇洒,成都是飘逸。自然这些形容词,有些空洞,然而除了这空洞的形容,也难以用少数的字去判断。若一定要切实地说一句,应当说是成都之北平味是“貌似”而微,而不能说是具体而微。

虽然成都这个城市,绝不同于黄河以南任何都市。就是六朝烟水的南京,历代屡遭劫火,除了地势伟大而外,一切对成都都有愧色,苏杭二州更是绝不同调。由江南来的人,看到了这个都市,自然觉得这是别一世界。就是由北方来的人,也会一望而知这不是江南,成都之处就在此。

看成都的旧街道,两层矮矮的店铺夹着土质的路面宽达三四丈,街旁不断地有绿树。走小巷,两旁的矮墙,簇拥出绿色的竹木,稀少的行人,在土路上走着,略有步伐声。一个小贩,当的一声敲了小锣过去,打破了深巷的寂寞,这都是绝好的北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