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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仙源故乡

从蜀山深处流出的道教

宗教的产生往往跟政治环境和自然地理条件有着密切的关系。蜀地自古以来多名山大川,历史上又数次作为割据西南的小朝廷而存在,这在客观上就为宗教的产生和传播创造了有利的条件。许多大师级的人物从广袤的华夏大地,于不同的时间汇聚蜀中,潜心修道,建造了巍峨的寺庙,创立了各自的宗教派别。

汉代末期,在离成都不远的大邑县城十五公里的鹤鸣山上,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盘腿坐在山洞里修道。他微闭双目,聆听着微风从洞外一棵古柏吹过的声音。他就是中国道教的创始人张道陵。

张道陵是民间对这位神仙似的人物的称呼,其实他本名叫张陵。《古今图书集成》说他生于东汉桓帝时代,是沛国丰邑人,年轻时“长游太学,博通五经”,晚年便潜入成都附近的鹤鸣山修道。鹤鸣山是一座苍松翠柏环绕、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这里远离战争和人力的破坏,山涧中溪水潺潺,各种奇峰异石遍布,整个山形如展翅欲飞的玄鹤。张道陵到此山以后,每日里勤修苦练,打坐、炼丹,苦苦寻求长生不老之术,饿了就采一些野果充饥,渴了就到山谷的小溪边喝一口溪水。

经过漫长而苦闷的实践,张道陵终于在鹤鸣山上成功地创立了道教。这时,他不再待在山洞里面壁而坐,而是来到山洞外面的一张石桌上,在温暖的阳光下写作他修炼的心得《道书》。这本书一共有二十四篇,内中详细地讲述了道教的修炼法则,是道教最原始的一部经典。书成以后,张道陵刮干净脸上的胡子,穿起一件道袍,又把两尺来长的头发束在头顶,然后沿着山路来到大邑县及成都平原的乡村市镇传道。

开始,蜀地的人们对这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心怀戒备,认为他的道术纯粹是骗人的伎俩,因此看见他来就远远地避开了,有的人家干脆把门也闩上,这使张道陵内心很纳闷。后来他在一个繁华的集市上同一个卖狗皮膏药的老头聊天,那老头听了他的口音,就问他:你是外地人吧?张道陵回答说:我是沛国丰邑人。老头说:这就对了,你从外地来当然不知道蜀中的习俗,我告诉你,蜀人对“五”这个数字十分崇拜,你要传教,就得了解地方民情,所谓入乡随俗。依我看,不如把你的道教更名为“五斗米道”,凡是来入道的人,都需交纳五斗米作为拜师的礼物。这样一来,不但你有所收益,而且蜀人也会对你的道教渐渐产生好感。

张道陵听了老头的劝告,觉得颇有道理,于是便依计而行。果然,前来入道的人渐渐增多,不似先前那般冷清。当然,张道陵除了向人们宣讲道教的理论外,还把他在实践中体会到的一些“神异功能”演示给人们看。对于一般的乡村老百姓而言,这些神异的功能无疑是最具诱惑力的。随着入道的人慢慢增多,张道陵无须再走村串户地动员,而是安闲地坐在鹤鸣山中等待着信徒的到来。由于每个入道的人都需交纳五斗米的入道费,因而山中积蓄渐丰。张道陵便把这些积蓄变成银两,雇了一些人力,开始在山中修造道观、铺设道路。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本土宗教渐渐在蜀地兴起。

由于张道陵一家三代修炼此术,所以后来人们称张道陵为“天师”,张道陵的儿子张衡为“嗣师”,张道陵的孙子张鲁为“孙师”,五斗米道在民间也就被称为“天师道”。自从东汉张道陵在鹤鸣山创立天师道以后,此山便成了人们膜拜的仙山。隋唐时山上的道观已经具有相当规模,宋元明清数代,当朝的皇帝们也都敕赐重建或修缮过。作为一种遗留的人文景观,鹤鸣山曾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前来观瞻,比如唐代著名的“一瓢诗人”唐求在《送友人归邛州》的诗中,就谈到他从鹤鸣山下经过的情形:

鹤鸣山下去,满箧荷瑶琨。

放马荒田草,看碑古寺门。

渐寒沙上雨,欲暝水边村。

莫忘分襟处,梅花扑酒尊。

唐求骑着马跟朋友一起从鹤鸣山下经过,因仰慕此山之名,所以把马放在荒凉的野地里吃草,他先上山看了前代遗留的石碑和山门,又在一块青石板上席地而坐,把随身携带的酒拿出来对饮。直到后来天空阴云密布快要下雨,二人才掸一掸身上落满的梅花,继续上路。从诗中的描写看,唐代的鹤鸣山已不像后汉时那般热闹,而显得萧瑟凄凉。

南宋时,著名诗人陆游曾经到鹤鸣山的寺观里住了一晚上,并且留下一首七言律诗,叙说他在山中的观感:

西游万里已关天,釆药名山亦宿缘。

老柏干霄如许寿,幽花泣露为谁妍。

苔黏石蹬扪萝上,灯耿云房扫榻眠。

安得仙翁索米术,一生留此弄寒泉。

陆游攀着藤葛从青苔遍布的小路上了鹤鸣山,夜里躺在道观的一张竹床上,心想:如果张道陵还活着就好了。陆游对那种隐居的清苦生活实在很向往,这应当是历代大文人的共性。

自从张道陵在鹤鸣山创立道教以后,后世有三位著名的道家人物曾在此山修炼过。他们是杜光庭(又号广成子、杜天师)、陈抟(号扶摇子)以及著名的道教大师张三丰。

杜光庭乃唐代末年京兆杜陵人,懿宗时考进士没考上,一气之下便跑到天台山去当了一名道士。后来因为躲避战乱而流寓入蜀,先是被前蜀皇帝王衍任命为谏议大夫,但这个做惯了道士的著名诗人对做官没有兴趣,因此便时常跑到鹤鸣山的道观里去修炼。杜光庭有一首《题鹤鸣山》的诗,记录了他修炼成功时的喜悦心情:

五气云龙下泰清,三天真客已功成。

人间回首山川小,天上凌云剑佩轻。

花拥石坛何寂寞,草平辙迹自分明。

鹿裘高士如相遇,不待岩前鹤有声。

继杜光庭在鹤鸣山修道之后,第二位在此修炼的著名人物是陈抟。陈抟是五代亳州人,一生中享有周世宗所赐“白云先生”和宋太宗所封“希夷先生”两个封号,他在鹤鸣山留下的真迹,据说是镌刻在天柱峰侧的八个大字:“龟鹤齐寿,福禄康宁。”

第三位在鹤鸣山修道的人物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张三丰。张三丰,辽东懿州人,生于明代洪武初年。据说洪武年间,他曾经受到过明太祖的召见,明太祖很喜欢他,还赐给他一枚玉牙。后来,张三丰来到成都青羊宫,住了大约一个月时间,便遁入鹤鸣山修道去了。再后来,明成祖朱棣听说张三丰这人很了不起,已经几经转世活了好几百岁,很想见他一面,便派遣龙虎山的道士吴伯理和身边的两个太监,带着皇帝的御书和香,到鹤鸣山来找寻张三丰。但是鹤鸣山山深林密,哪里去找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驻世仙人呢?于是三个人一商议,决定在鹤鸣山麓建一座迎仙阁,朝夕焚香膜拜,希望他能现身。果然,不久张三丰就出现在迎仙阁了。太监们握着他的手说:“张神仙,皇上好想念你啊,快跟我们到京城去享受荣华富贵吧。”张三丰淡淡一笑,开口说道:“你们回去告诉皇上,只要他勤政爱民,便是活着的神仙。我喜欢山野里无拘无束的生活,京城嘛,就不去了。”因为这段史实,鹤鸣山至今留存着迎仙阁和明成祖迎张三丰的诏书碑。

张三丰曾在鹤鸣山留下过他的两首诗作。

其一云:

沽酒临邛入翠微,穿岩客负白云归。

逍遥廿四神仙洞,石鹤欣然啸且飞。

其二云:

道士来时石鹤鸣,飞神天谷署长生。

只今两涧潺湲水,助我龙吟虎啸声!

张三丰的诗其实写得一般,跟陆游写鹤鸣山的诗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但仙人遗墨还是值得珍视的。

道教在鹤鸣山上经过了张道陵、杜光庭、陈抟以及张三丰等人的传播推广,逐渐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本土宗教。当然,道教的产生似乎跟老子有更为密切的联系,但是我们不能否认涓涓细流最终汇成大江大河这样一个事实。

蜀中最负盛名的道观青羊宫,据说即因老子而创立。当鹤发童颜的老子骑着一头青羊到关外漫游时,曾有人问他以后到哪里可寻找他的仙踪。老子用一首寓意玄远的诗表达了他未来的去向,其中明确提到了“青羊”这个词语和“蜀”这个地域。当人们看见青羊宫中幽亮而神闲气定的青羊时,都忍不住要想起老子来。根据各种民间传说,老子的形象曾经数度在青羊宫和蜀中显现。蜀人深深地相信,只有蜀中的仙山和道观能够真正吸引来无影去无踪的各路神仙。

唐代李氏王朝从来就自称他们是老子的后裔,曾经追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安史之乱爆发以后,唐玄宗避难入蜀,自称在利州的益昌县山岭上亲眼看见老子骑着一匹白马横空出现,并且显示了戡平安史之乱的征兆。唐玄宗非常感动,当即命人在此山修自然观,在成都修福唐观。《全唐文·历代崇道记》甚至记载说,有一回观内办大斋会,空中忽然飘下香气馥郁的五色烟雾,氤氲不散。等这一阵烟雾散开以后,半空中神光闪现,只见老子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右手拿着一把扇子,神情怡然地出现在山顶上。

南怀瑾在蜀事迹

佛教虽然是外来文化,但自传入蜀中以后,就呈现出绵绵不绝、欣欣向荣的态势。人们也许还记得唐玄奘当年在成都出家的情形;还记得著名的大慈寺鼎盛时期的状况,那时僧人多达两万。同时蜀地还诞生过马祖道一、圆悟禅师等一大批影响过中国佛教的大师级人物。以下将要着重叙述的,是国学大师南怀瑾在蜀中学习、修炼佛法的经历。蜀地对那些来自外域的大文人确有一种归隐般的吸引力,难怪抗战时期因蒋介石政府和学术机构内迁而来到成都的南怀瑾和吴宓,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出家的念头。

南怀瑾别号“玉溪”,现居台湾省,其作品《论语别裁》《道家密宗与东方神秘学》《老子他说》《金刚经说什么》《禅话》等数十种风行于世,其被认为是佛学和国学方面的大师级人物。南怀瑾的籍贯乃浙江乐清县,父亲名叫南化度,母亲姓赵。抗战时期,在国民党中央军校担任教官职位的南怀瑾随校内迁来到成都。当时南怀瑾有个朋友名叫郭正平,也在军中任职,因病寄居在四川峨眉山大坪寺,一面养病,一面参修佛法。南怀瑾以前对佛法一直很依恋,因此趁军校假期也来到峨眉山修禅。《维摩精舍丛书》记载说,南怀瑾与郭正平、传西等人每天跟随老师袁焕仙参究佛法。

当“行七”的法事进行到第三日,老师袁焕仙忽然手执戒板,对传西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快告诉我,快告诉我。”传西不作声,袁焕仙摇了摇头,禁不住自己笑道:“又放走一个。”又用戒板指着南怀瑾,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南怀瑾也不作声。袁焕仙先生却点头笑道:“你倒还可以。”于是便把南怀瑾领到佛像面前问道:“刚才我叫你快回答,你为什么默不作声?”南怀瑾道:“我当时不知该说什么,所以不作声。”袁焕仙先生说:“你现在心中有个什么吗?”南怀瑾又无言以对。袁先生便让他大声地喝几下。刚喝了三声,就叫道:“停下!你看你是个什么?”南怀瑾道:“现在我心里找不到个什么。”袁先生道:“这是千圣所传的心灯,你自己的慧命啊!不要再有什么犹疑,赶快拜谢。”大家听袁先生这么一说,都感到惊愕,以为这是在游戏。南怀瑾自己心里也不知该怎么办,便装作明白,仍然回到众人中。不久,大家各就各座,南怀瑾便起身问道:“既然您说学人已经有个入处,为什么一想到生死,便马上觉得前途茫茫,不知所归?”袁先生厉声说道:“丢人!你自己看看你说的,生死不了的那个份上到底是有生死还是无生死?是前途茫茫,还是后路茫茫?”南怀瑾当下如释重负,豁然开朗,于是跪拜于地。当时在场大众都正在闭目打坐,南怀瑾同传西相邻而坐,四顾众人都在坐禅,真好像无病吟唱,传西也正在凝神端坐。南怀瑾心里收拾不住,几次都将笑出声来。袁先生便振声大骂道:“你干什么不懂事!”南怀瑾当时被袁先生一骂,好像生病之人发汗、做梦之人惊醒,猛然惊悉这个根本大事原来如此不费力、不值钱。于是收敛笑容,马上将心思收回,与同学及传西等寂然打坐。

过了三天,果州道士来到峨眉山,在袁先生的卧室里闭门围炉夜谈。南怀瑾远隔好几座楼宇,便看到袁先生室中的人物、状态,听到他们的谈话,好像亲临现场一般,心里感到非常惊讶,便叫人去请袁先生到祖殿来,把自己看到、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先生。先生大骂道:“我还以为你是个人物,怎么还作这样的见解呢?”骂毕生气地回到房中,闭门便睡。南怀瑾无言以对,也只好回去就寝。

这年冬天,著名的佛教大师虚云老和尚从曹溪南华寺来到陪都重庆。成都诸位贤达聚在文殊院,共推昌圆法师与袁先生前往陪都,邀请虚老到成都来弘法。南怀瑾陪同袁先生到重庆拜见虚云老和尚。席间,袁先生把上面的事告诉了虚老。虚老道:“唉!南先生,假使没有袁老居士眼疾手快,你就很危险了。”此后南怀瑾回到成都,便辞去军校教职,打算久住山中,还经常对郭正平、传西等人说:“这也是奇缘啊!如果不是遭逢国难,哪会有机会来四川?如果不入四川,这一段提不起放不下的公案,又会在哪里了断呢?仔细想想,真是让人汗泪交加啊!”

当年5月,南怀瑾忽然从成都失踪,袁焕仙先生和朋友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时间又过了三个月,才打听到他栖身在峨眉山大坪寺,专心致志地在那儿闭门修炼,这一年南怀瑾才二十五岁。在《维摩精舍丛书》中,还有南怀瑾在灵岩参禅时对袁先生的问话,这些问题就像禅宗里面的“话头”和“公案”一样,读起来颇能启人智慧,十分精彩。如:

问:“怀瑾朝夕孜孜,百无所寄,祈先生示个归家坦途,入道捷径。”

先生曰:“蓦直不怠,即是坦途,曰二曰三,允非捷径。”

问:“直捷下手工夫,义当何先?迈向归家道路,车从何辔?”

先生曰:“汝但外舍六尘,内舍六根,中舍六识而不作舍不舍想,自然头头上明,物物上显,途中即家舍,家舍即途中也,捷莫捷于斯,先莫先于斯。”

问:“何云六根?何云六尘?何云六识?”

先生曰:“石头即六根,柱子即六尘,琢棒即六识。”

问:“先生如此漫言,学人不会。”

先生曰:“如此漫问,谁要汝会?”

问:“教云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对色声香味触法六尘,根尘相接,所生眼耳鼻舌声意等之识,别曰六识。今日六根即石头,六尘即柱子,六识即琢棒,无乃大违教义,言不该典欤?”

先生色然不悦,忿然握管,书曰(先生正在忌语,所以用笔):“汝既已明了教义,贯通道理,即自解脱可也,何投吾处,絮絮叨叨于是?”掷笔寂然在定。怀瑾无语潜退。

南怀瑾先生现在虽然已是高士大德,但当初也免不了挨先生的骂。禅宗的“棒”和“喝”于此可见,禅宗的机锋和参究方法也于此可见。南怀瑾因特殊的机缘进入蜀中,在成都和峨眉山潜心参修佛法,他带着自己的心得和感悟离开蜀地到了台湾以后,仍然时时想起他在蜀中的岁月,言语中充满了深深的眷恋和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