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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百年前见闻录

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张献忠在西充凤凰山被清军先头部队一箭射死。清军对他进行了“尸体解剖”,结果发现张献忠的心脏“黑如墨,扁而长”,而且没有肝脏。这就是说,在清政府眼中,这个农民起义军领袖是个没肝没肺的人,而且心黑手辣,怪不得杀人如麻。附近的民众听说清军射死了张献忠,都拿着锅碗瓢盆前去分食张献忠的肉尸,必欲食之而后快,结果“顷刻骨俱尽”,连骨头渣渣都没有了,颇像非洲草原的秃鹰分食被狮子抛下的羚羊。而张献忠的头则被清军运送到成都,残存的百姓抢得首级,用刀砍削,用脚践踏,弄得像一只霉烂的核桃。后来被埋葬以后,据说坟头又生长起许多带刺的植物,谁不小心碰一下,皮肤上立即肿起一个大痈。坟地里又常常有黑虎噬人,因此行人都不敢从那儿经过,只能绕道而行。

随后又是明军、清军、起义军残部之间大规模的拉锯战。至康熙三年(1664),蜀中酷烈的战乱方告平息。

在战乱和战争平息的很长一段时间,史书记载了许多珍贵的第一手材料,堪称当时的“战地见闻”,对于我们今天认识四川当时的荒凉残破景象很有参考价值。

由于战乱时期不少四川土著避兵祸于深山老林中,因此出现了好几例“野人”和“白毛女”的记载。

《蜀碧》说叙州有人避乱入山,吃的是树皮野果,穿的是树叶草茎,时间一长,“遍体生毛,与麋鹿无异”。有一天在路边觅食,看见官兵持械而过,以为是张献忠的人马卷土重来,因此“飞走入山”。官兵们看见他比猿猴还跑得快,都争先恐后去追。可是一眨眼工夫,那个野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池北偶谈》也记载说,南江县有两个野人,由于长期艰苦的野外生存环境磨炼,能够徒手与猛兽格斗,并且将杀死的獐鹿直接用爪子和嘴撕而啖之。这两个野人还能像猿猴一样在悬崖绝壁上飞奔腾挪,身轻如燕,迅捷如雷。哪怕是家人亲戚来山中找他们,一路呼喊他们的名字,他们也害怕得疾走藏匿——大概已经被战争的恐惧吓得精神失常。

《蜀龟鉴》记载一则故事更传神,说是汉州入川移民张连义,于康熙甲子年间开荒至简阳凉水井。一天中午,正在田埂上歇息吃午饭,忽然看见旁边的树林里跑出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来。说他是野兽吧,又穿着筋筋绺绺的麻衣布片;说他是人吧,全身上下又一团漆黑长了许多毛。张连义的耕夫开始有些惊吓,后来就壮着胆子厉声喝问:“你是鬼就请走开!如果是人,何妨过来喝上一杯!”那个怪物听耕夫如此一说,立刻如飞而至,盘腿坐在地上连喝两盅。耕夫问他姓名籍贯,这个野人拿手指着自己的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连好几天,这个野人每至中午都到张连义开荒的地方讨饭吃。后来熟络了,舌头也慢慢不僵硬,便告诉张连义说:“我姓李,老家在凉水井以南,今年60岁,当年全家族人共有百来口死于张献忠之手,我幸好躲在山林才幸免于难。第二年,张献忠的人马走了,可是虎狼又出来吃人。再过一两年,连马牛犬豕都长出锋利的牙齿噬起人来。我躲在深山密林中,吃草籽喝泉水,久而久之舌头就僵硬得不能说话了。”

还好,这个姓李的避难遗民毕竟像鲁宾逊一样,记住了他藏匿在深山老林中的准确时间:整整40年!可是他不知道当今是何朝何代,张献忠的军队到底走了没有。因此他问耕夫如今到底是何世何年,耕夫告诉他这已经是大清国康熙甲子年啦。听得野人愕然落泪。

四川在明末清初遭受历史上罕见的兵乱以后,出现了虎患,而且严重程度令人咋舌。

《蜀龟鉴》记载说,当时四川地区的老虎很多,因为疯狂进食人肉,所以“形如魑魅”。这些可怕的庞然大物练就了一身特殊的本领,能够穿破屋顶,跳过城楼,攫人而食。川西北残存的居民为了防止虎患,数十家同聚高楼,而且楼的四周还搭建了坚固的木栅栏。老虎因为无法跃过栅栏,有一次竟然从楼顶上俯冲下来。

村落的遗民到河边去汲水,一两个人根本不敢去,必须数十人手持器械协同守护。即便这样,凶恶的老虎还在四周逡巡徘徊。有的地方城池被毁以后,满城都长起了郁郁葱葱的杂树,过去为人看家护院的狗这时候都变成了野狗,长出锯齿般的锋利牙齿,而且跟老虎一样也啖食人肉。

“一犬吠声,千百犬随至,利刃不能攻,非多人持械不敢出。”

《蜀警录》的作者欧阳直说,四川在太平盛世时,从来没听说过虎出为患的怪事,可是自从张献忠离开成都后,遍地都是虎,有时是七八只为一窝,有时是一二十只为一队,升楼上屋,浮水登船,说起来恐怕没人肯相信。

有一次,欧阳直从内江经叙南至泸州,刚走了没几天,就在月光下看见四只老虎,吓得他屁滚尿流奔入乱草丛中,才没有被老虎吃掉。

后来在叙南坐船,看见成群结队的斑斓大虎在沙滩上饮水。经过泸州时,也看见岸上有数十只老虎,沿着江岸鱼贯而行。其中领头的一只老虎可能是虎中之王,面部长满白毛,颈下的毛也纷披着有一尺多长。

虎出为患的同时,蜀中也大量出现人吃人的现象。因为在战争那种残酷的环境中,一切农事生计俱废,人心惶惶,要想弄到吃的,也的确不容易。

《蜀碧》的作者彭遵泗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他家年迈的仆人亲口所言。有一次,该老仆发现离家一里的地方,有一个逃难的人饿死在路上,同村的人便商议着晚上去剥皮分肉。但当他们举着火把赶到那儿的时候,却发现路边只剩下一颗人头,肉已经被人捷足先登拿走了。彭遵泗还说他小的时候,看见亲戚中有几个老人,眼珠子黄得像蜡,便询问其中缘故。结果是,这些老人在战乱时期吃多了人肝,导致面色赤黄。

彭遵泗还谈到一起人吃人的官司:

眉州有两个人名叫陈大五、刘尚,家住城南外五里贺家桥。家里有三棵李树,李子熟了却不摘取。原来,他俩是用李子做诱饵,待过路的人去摘食时,便用利刃宰杀之,然后烹食人肉。据说“前后所食甚众”。后来有一个虎口脱险的人,名叫陈五春,告发到官府那儿。官府即刻派人捉拿陈大五、刘尚,两人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结果被处以极刑。

接下来,又是匪患和瘟疫。

当时各州县的乱民被称作“土暴子”,“深山大谷中,竖案栅,标旗帜,攻劫乡里,弱肉强食”。虽然一村一镇剩余的人还得为土地奔波,从事农耕,但也十分畏惧这些土暴子的袭击。如果遇到土暴子人数众多,耕田的人就只好撤回堡寨,紧闭寨门;如果土暴子人数少,那么耕田的人就可以拿起锄头扁担与之展开肉搏。匪患既久,农村的耕牛几乎绝迹,后来只好用人力代替牛耕。勉强等到麦子黄熟之时,又遇“强者聚众刈之,弱者夜窃”。值此乱世,耕织俱废。

在荒凉而恐怖的夜色中,在一望无际的黑沉沉的巴蜀大地上,那些聚众为寇的强盗被饥饿和血腥所刺激,“深夜登高望烟火”,寻找有人烟的地方,伺机劫掠杀戮,因此遗民入夜以后都不敢升火,唯以蕨根树皮充饥果腹。土贼还常常在残破的村落间深夜潜行,像饥饿的豺狼,一旦听闻小儿的啼哭声、人的说话声,即排扉而入打家劫舍,因此很多人“不敢室居”。妇女和儿童的情形尤其悲惨,常常“望夕阳匿污莱间”。

《蜀碧》的作者彭遵泗曾经听他的外祖父王遁庵说,当时王为了逃避匪寇藏匿山中。有一天经过一间茅屋,忽然看见浓烟滚滚,怀疑这儿有人居住,便推门进去察看动静。在一股刺鼻的怪味中,王遁庵看见一口大釜中煮着人掌、腿足等物,惊愕失声。幸好主人外出,否则王本人也可能葬身釜中。

匪患像凶猛的疟疾在战后残破的城市乡村流行,同时,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瘟疫也适时来临了。

据记载,这些闻所未闻的疫病有如下类型:一是大头瘟,发作时人的头红肿溃烂,“赤大如斗”;二是马眼瘟,发作时眼球蜡黄,并向外凸出如螃蟹;三是马蹄瘟,发作时从膝盖到大腿都又青又肿,状似马蹄。从这些症状分析,可能是肝炎、水肿等病。由于战争、饥饿、瘟疫的流行,许多人甚至产生幻觉,白天看见鬼魅的影子在路上徘徊,晚上这些鬼影又“聚于室中,噪聒不休”。还有人遇见“抹脸魔”,黄昏时,寒噤如冰,面皮自脱。其实也并非是遇上了什么鬼什么魔,而是人病疫发作的一种表现。

当时的幸存者虽然没有死于战争和瘟疫,但面临的现实情况却是很残酷的。比如饥饿和物价飞涨都使他们感到生存的艰辛。

据当时的文献记载,一斗米要值黄金二十两,一斗荞麦值黄金八两。你若用两升珍珠去换别人的一斤面,别人都不肯,因为金银珠宝在这种特殊的时期没有实质性的用处,而粮食倒是解决目前困境的最关键物品。其余如食盐一斤也要卖银数十两,而且得到的人都把盐视作“异物”。没有长大的鸡和猪这些家禽,每只也要卖数两黄金。《蜀龟鉴》的作者刘景伯有一次混在溃兵中,从内江逃往威远,在路上碰见一大群饥民,当时由于刘景伯的同伴很多,因此这群人不敢轻易靠拢。但从他们既饿且贪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是被饥饿折磨得快要发疯的人。这群人一直尾随着他们,而且边走边威胁说:“你们是走不掉的,还不赶快留下二三个人来做我们的饭粮!”

后来又经过一个集市,看见一个少年在街边叫卖“牛肉”。刘景伯一行人已经断粮数日,肚子饿得咕咕乱叫,于是一窝蜂扑上去,只见少年面前摆着一口大锅,锅里是红赤赤的冷肉和骨头。及至“以手掬食”,方才发现是“人头面及皮骨”。

如此详细地向读者描述清初四川盆地的灾难与痛苦,目的不是用这些触目惊心的事实来刺激读者的感官,而是想说明文明在战争和灾祸面前是多么脆弱。遥想当年,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盆地是多么富庶繁华。这里山清水秀,人文荟萃,土地肥沃,物资丰富,城市繁华,山村秀美。而战乱年代,所有的繁华秀丽俱被焚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