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颂》小说出版后,电影剧本送审如石沉大海,我又想写话剧,可不少人说,话剧不景气,大家不爱看。而且,“两弹一星”搬上舞台,实在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却认为,越难越要干,越是没有人爱看话剧,越要把话剧搞好吸引人看。记得,话剧当年多红火呀!多好看呀!难道这种“古老”的艺术在中国不能再恢复青春,甚至放出新的光彩吗?正因为“两弹一星”是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很适合搞成一个大型史诗剧,尽管很难很难,但成功的希望还是有的。于是,我又下定决心,从学习荷马史诗开始,向著名话剧导演罗锦麟请教,准备攻打天险“腊子口”。2000年7月在成都,我把话剧《天地颂》的事,向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部长柳斌杰谈了,他立即表示支持,这使我大受鼓舞,信心倍增。经过两三年的酝酿和学习,从2001年元旦起,我动笔写话剧,春节写出初稿,征求各方面意见后,又在四月改出二稿。在2月18日京西宾馆讨论话剧的座谈会上,周克玉、逄先知等十几位同志动员我写电视剧。但我一心想把史诗剧搬上舞台,迎接“十六大”的召开。这时,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那些日子,我彻夜难眠,头昏脑涨,感到快要倒下了。可话剧一定要上,否则“死不瞑目”呀!我原来就想请王正参与创作,但考虑到他家有九十多岁老母,自己身体也不好,又担任中国戏剧学会会长,杂事还很多,一直不敢向他提出来。可如今,我万一倒下了怎么办?危机迫在眉睫,我只好向他发出“求救”的信号。他满口答应帮我修改话剧剧本,我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从四十多年前改编话剧《无产者》开始,我把王正当做是我的启蒙老师。他是一个正直的共产党人,一个才华横溢的剧作家。我们交谈并不多,但却心心相通。他答应来“救”我固然是为了人民的利益,特别是为了社会主义的话剧事业,同时也为了我们的友谊,才不顾年老体弱而倾注了大量心血。2001年9月,《天地颂》在成都演出九场,一片叫好声。可我看了录像,认为它还不是精品,又因时间匆忙,来不及修改加工,所以未能在“十六大”时来京演出,这实在是一件憾事。2002年12月,我在成都军区招待所,从一位朋友那里听说:“王正去世了。”我马上说:“什么?不可能!”他说:“报上登的。”我还是不相信:“你拿报给我看!”果然,他把报纸拿来了。王正真的走了,可我直到今天还感到,他还活着!他没有死!毕竟,事实就是这样无情,死神就是这么残酷。命运呀,命运!命已注定,无可奈何啊!我只能仰天长叹,天呀,为什么?为什么?……去年,我曾想写一篇哭王正的文章,题目是:《名如其人——正!》。王正的一生就是一首《正气歌》!他正直无私,他正义凛然,他正气一身;他为人谦和,他做人老实,他待人真诚;他有理想,他有追求,他有创新。……啊,我是多么怀念他啊!……看到他和夫人方掬芬2002年春节给我的贺岁明信片,看到他生前给我写的题词“人生至要是真诚,世间最贵为友谊,悠悠千秋做人唯此而已矣”,想到他在《天地颂》座谈会上的发言说我“真挚,热情,善良,勤奋”(溢美之词令我感到惭愧)!……我心如刀绞,伤口的血在喷涌!……他夫人说,王正在弥留之际,还在想着我(“东生是朋友啊!当年我是右派分子时,他没有歧视我,信任我!……”),想着他最后的也是我们第一次共同创作的史诗剧《天地颂》……我悔恨不已,没有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去看望他,甚至连他去世的消息也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是怕我伤感而没有通知我?是电话或邮局出了问题?)……我不能再往下写了,还是把流血的伤口一针一针缝起来吧!欲哭无泪时,友谊凝成冰血,待春风把它溶化,去灌溉神州大地吧!我怀念王正,我学习王正,我一定继承他的遗志,实现他的遗愿:把史诗剧搞成精品,搬上舞台!
第三位老友王愿坚。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北京东方饭店。1980年3月,文化部召开全国电影工作会议,在革命历史题材小组讨论剧本《巍巍昆仑》的会上,他作了精彩的发言。早在上世50纪年代留学苏联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一位很有才华的青年作家。他的代表作《党费》多次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课本,渗透在几代人的灵魂里。这次开会,我们编在一个小组,自然成了朋友。听他发言,真是一种享受,既有激情的喷涌,又有思想的火花,使我感到心头有一股热流在涌动,眼前有一束光环在闪烁。看了《巍巍昆仑》剧本,他说——
题材的格调很高,高屋建瓴地写出了两条道路、两种命运的决战。选材好极了!1947年这一年是最艰难的,写好这一年就可以概括全局。
要写统帅部,写领袖人物,这就决定了影片的风格、样式。要写好毛主席和其他领袖人物的关系,如实地写。
现在的问题是要压缩,不是压缩饼干,而是要集中,要提炼。
一是广度。视野要再宽些。毛主席不仅看到西北战场,而且看到全国、全世界。人在山沟沟里,坐在小板凳上算账,消灭了敌人多少个旅,心里想的是全国大反攻,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要写出毛主席是统帅。
二是高度。电台里出现了羊叫,调一个团过河来保卫党中央不要,好!74师消灭了,毛主席到处要羊杂碎吃,高兴得不得了,好!但是如何表现毛主席作为一个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还缺少一两处智慧过人的细节。
三是密度。剧本文字流畅,但没有节奏,流水似地叙述,许多情节是解释历史,越解释越说不清楚,有些可以用字幕代替。要挑选最动人的情节,写好重场戏,密度再大一点。
四是角度。围绕毛主席,其他带几笔,有的不一定正面写,可以虚写、侧写。有时不出场,比正面写还好。很希望看到毛主席如何向群众学习,集中群众的智慧。领袖向群众学习,这样领袖就像人了。
通过1947年概括十月革命后发生的伟大的事变。泼墨,荷叶上的几个蜻蜓——这是一部有独特风格的影片。
1981年,应八一电影厂之邀,我从上海来到北京,住在京丰宾馆,长期与我为邻的是王愿坚,他在修改《四渡赤水》剧本。分别一年再相逢,感到格外亲切。他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却没有一点名人的架子和派头,对人就像他的衣着一样朴实无华。我和他是同龄人,可他比我大几个月,在外表上和风度上也比我成熟得多,所以我始终把他看做是“老大哥”。我们同住一层楼,同吃一桌饭,几乎每天晚饭后都一起外出散步,走得很远很远,谈得很多很多。我以他为学习的榜样,向他提出许多创作上的难题,他都精辟而又生动地回答了我。我唯一不能向他学习的,就是他喜欢喝酒,而且成了一种癖好,天天要喝,顿顿要喝。一走进他的房间,你就会闻到一股酒味,看到大大小小的酒瓶,桌上除了稿纸就是下酒的花生米。我一次又一次地劝他,不能这样喝酒。每次,他都笑着答应“嗯嗯”、“好好”,可就是改不了。1982年元旦,人都过年去了,京丰宾馆几乎空空如也,只有我和王愿坚、蔡继渭(《四渡赤水》电影导演)三人“坚守阵地”,埋头创作。后来,邻居中间,又来了梁信。他是《红色娘子军》编剧,正在创作电影剧本《风雨下钟山》。梁信比我们年长几岁,喜欢边写作边嗑葵花子。到了晚上,只见他房间里瓜子壳一地。我受了他的影响,也喜欢嗑葵花子,但只在写不出来的时候。一边喝茶,兴奋神经;一边嗑瓜子,唤起灵感。我们仨在宾馆住了很长时间,梁信先走,《风雨下钟山》出来了;王愿坚跟进,《四渡赤水》也出来了,1983年荣获优秀影片奖;而《巍巍昆仑》之船却搁浅了,幸亏“老船长”胡耀邦亲自过问,这才驶向成功的彼岸。此时,王愿坚已升任八一厂文学部主任,虽然接触少了,但友谊日增。他多次鼓励我“多写”。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听说他去世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最近看到报载李心田一文,我才知道一些情况。他写道:1986年,总政在济南召开军事题材创作会,他请王愿坚到家里吃饭,喝了几杯酒,王愿坚十分遗憾地说:“为什么《长征》是美国人索尔兹伯里写的,而不是中国人王愿坚写的?”接着又说,“那本书的头一条注释就是王愿坚:王愿坚是八一电影厂的成员,长征历史学家——1984年3月5日采访。前后曾十次提到对王愿坚的采访,并说某些细节是王愿坚提供的。”正巧,我刚买了这本书,便拿出来翻到第三页,自序:“我必须强调,关于长征的结论和解释是我个人所作。……书中的观点和结论由作者自负责任。”我笑着说:“你敢对书中的观点和结论负责吗?”王愿坚大声说:“敢!我敢!”纪鹏说:“你敢,别人也不让你敢呀!”三人全无奈地笑了。中间转了话题,王愿坚十分兴奋,他说:“我从小当兵,最后这个句号要画在军人上,我要参加这次评衔。”过了一段时间,听说王愿坚同志的少将没批下来。可是同样条件的评上了。愿坚找到有关部门,有关同志回答了些原因。又根据补充规定,让愿坚同志再填份表格。王愿坚这回心里有底了,又填了份表格送上去。迟迟没批下来,愿坚原来患的偏头痛加重了,不得不住进医院!……
读了这篇回忆,我也像李心田一样“惋惜、叹息……”遗憾的是,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些实情,否则,我会全力以赴,从死神那里把他“抢救”出来的。我虽然不是神医,但我深知,心病还要心来治。我相信,由我们的经历、兴趣、信念而凝聚成的纯真的友谊,一定会使他挣脱“心病”的桎梏而获得生命的自由;我会用他劝导我的话来劝导他:“想开点,没有什么了不起!”正如陆柱国所说:“他想不开,就是给你个少将,又怎样?”记得在京丰宾馆时曾发生一桩令人气愤的事情,王愿坚用诸葛亮的话劝导我:“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我真想用这句话劝导他,可是,晚了,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的作品,从《党费》《闪闪的红星》《四渡赤水》到《映山红》《草地》《足迹》等等,和他的长征精神一起,载入了史册。
第四位老友菡子。她1921年生,比我大8岁,是我的老大姐。我1944年正式参加革命,在《淮南日报》印刷厂当工人时,她就是一个才华出众、大名鼎鼎的编辑、记者兼作家了。其实,她只是“读了三年中学的语文爱好者”十七岁参加新四军,十九岁在《前锋报》当“编报员”。1940年前夕,她冒雨走到半塔大田郢,***亲手把《做一个好党员,建设一个好的党》文章交给她发表。1944年秋,她从淮南党校出来,五年(不包括整风)的“政治嫌疑”一笔勾销。她回忆道:“党啊,还有什么能比得了这个对我的抚爱呢?我觉得自己长了翅膀。”1945年8月10日晚,她手里拿着电报纸,在院子里大声叫道:“鬼子投降了,无条件投降!”她是通俗读物《淮南大众》主编,这是十六开本的月刊,由模范通讯员周世民任编辑。杂志插图、漫画,由我们石印工人负责印刷。在欢庆抗战胜利的日子里,我日夜忙于印刷彩色的画报、地图等等,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记得,由俱乐部主任菡子主持的“狂欢式的晚会”,我只参加一半,就去上夜班了。新中国成立后,我和菡子几乎没有什么来往,直到1975年我调到上海,才开始恢复联系。那时,正值“文革”,我尽管知道上海有许多新四军时代的朋友,包括我的老师、同学都还健在,但我是中南海的“黑秘书”,能在“四人帮”把持的“上海滩”站住脚,就算是万幸了,还能“随便走动”么?“四人帮”被打倒,我和菡子才有了交往,而且越来越密切。记得,我和她谈得最多的是我要辞职(新华社上海分社党组副书记)当记者,创作《巍巍昆仑》。她开始不赞成,鼓励我当官,因为我是年富力强的“小老干部”(在抗战时期入党的人当中,我属于比较年轻的)。我决心已下,谁也挡不住,而且很快就写出了电影剧本。她看后很激动,又“转变立场”,鼓励我搞创作,一再催我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早在“文革”前,当我的报告文学《看愚公怎样移山》、电影剧本《无产者》引起轰动的时候,朋友们就劝我加入中国作协,可我只是笑笑,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作家的桂冠是神圣的,我还只是一个“业余文艺爱好者”,有什么资格戴上它呢?1982年,菡子在上海、王愿坚在北京,多次对我进行说服和动员,最后由他们二人介绍,我正式参加了中国作协。遗憾的是,1984年调到北京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上海,自然也就再也没有见过菡子了。唯一的一次机会,就是1989年4月《淮南日报》社老同志们在安徽聚会,我也永远地错过了。菡子悄悄地走了,老大姐、老大哥们也一个一个走了,还能再有这样的聚会么?没有了,永远地没有了!……她的作品,从《前线的颂歌》《乡村集》到《纠纷》《万纽》《妈妈的故事》,和她的新四军“东进,东进”精神一起,载入了史册。如果说,山东“小八路”王愿坚一生迷恋于伟大的长征,而新四军“小鬼”菡子一生却迷恋于山村,特别是安徽和江苏的农村,成了她取之不尽的创作的泉源。他们是在党的怀抱里长大的优秀儿女,是根植于土地的人民的作家。他们介绍我加入中国作协,我决不能辜负他们的希望,一定要沿着他们的足迹,努力创作出像他们那样具有浓郁的“中国气息”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