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自巴黎一路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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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66号公路(2)

那男人继续说:“不,我得跟你说清楚。第一辆汽车,也就是第一种力量,里面都是回忆,记得那是很久之前的一个温柔到死的晚上,她躺在我的怀里,我问了她一个几乎任何热恋中的男女都曾经问过对方的白痴问题,‘你最喜欢我什么?’而她想了一会儿,将我的手举了起来,然后轻轻放到她的脸上,她告诉我她喜欢的就是我的手,因为力气很大,又灵巧。那一次的印象太深刻了,她说的不只是一句话或者是一个答案那么单纯,她的话让我觉得爱情可以具象化,具象到我的手,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但是它十分强烈。”

那个男人顿了顿,又说:“第二辆汽车,里面都是幻觉,我感觉自己用绳子慢慢勒死了她,那是由一幕幕的画面组成的图像,我用手将绳子套在她的脖子上,集中,收紧,慢慢地收紧,她在我怀里不停地挣扎,我突然觉得兴奋,我对着她的耳朵说,‘你不是喜欢我的手么,它很有力,而且灵巧,你看’,我又使劲收紧了绳子,她的脸通红,青筋一根根迸了出来,然后她的挣扎渐渐停止,最后倒在我的怀里。”

那个男人深深叹了口气,我可以看到他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当时我感觉自己都要疯了。”他说完这句话后,就闭上了眼睛,车里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片寂静。

车外面又开始下雨,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车窗上,盖过了那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在他讲话的时候,我一直使自己保持冷静,用心开车,但是不否认我也怕极了,因为在我旁边坐着一个杀人犯,而他在兴高采烈地和我讲着他的杀人经历,并且还伴随着各种比喻和修饰,我甚至一度怀疑他是个神经病。

他又开始不说话,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恢复一开始冷冰冰的表情。我问他:“那后来呢?”

男人转过头看我,然后微微一笑,“后来就简单了,我模仿幻觉里的样子,用绳子勒死了她。”

一阵沉默后,男人问我:“你相信我说的吗?”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又说,“其实你相信与否都没有关系。”然后他就转过头,再没有说话。

故事讲完了,Kim一手扶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重新点上一根烟,“之后,就没有什么了,我把他送到小镇,他对我说谢谢就下车了,然后我也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遇到他。”

我心里“啊”的一声,实在想不到这个故事竟然以这样的方式结尾,原以为会是一个惊世骇俗的杀人案件,但是现在看来,这也只是“雨中遇到一个奇怪男人”的故事。

我问Kim:“那个男人真的杀人了么?”

Kim的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我其实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对啊,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后来也没有遇到他,我也没有在事后再去打听事情的真相,你知道我们美国人,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

“然后就这样结束了么?”

Kim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出现了一丝神秘,他说:“这件事情对我来说,真的是十分特殊,我问你,你曾经试过,有一个陌生人告诉你‘我杀人了’么?难道这样的事情还不够特殊么?”

Kim的话其实并没错,会杀人的人一般都不会把杀人的事无缘无故告诉其他人,尤其是一个狭路相逢的陌生人,这样的人在我们的生活圈子里比例实在是小。虽然说每个人都可能会成为凶手,但是站在现实的角度来看,发生的几率确实很低。所以如果某一天有一个陌生人突然跳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我杀人了”,我会怀疑是他疯了,或者是我疯了。

可是这样的故事不是太没趣了么,我将这样的想法告诉Kim,他咧开嘴哈哈大笑。

他打开一罐啤酒,“咚咚咚”喝了几口,然后说:“我不是跟你讲过么,这个故事其实没有什么精彩的结局,甚至可以说没有结局。”他笑了笑,又补充说,“你也是问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让我讲一个特殊的事情而已。”

我点点头,然后保持沉默,一会儿我看到他在后视镜里微笑地看着我,眼神里有点儿捉弄的成分,我立马说:“不对,你肯定有没有告诉我的地方,是吧?”

他又笑道:“被你看出来了,其实那一部分已经和故事没有关系了,那是我事后的设想和一些总结。”

我疑惑:“设想?”

“对,这是一个颇为特殊的故事,当那个男人离开之后,我的感觉就和你现在一样,好像很清楚怎么回事,但是又一头雾水,觉得故事还欠缺了一些什么,最起码,我想知道那个男人最后到底是否杀了人。”

“那么你的结论呢?”

“要弄明白这一点,我做了两个假设,假设一,男人杀了自己的女朋友;假设二,男人没有杀人。”

“这种假设再简单不过了。”我摆摆手。

“这就成了我们的选择,先假设他杀了人,那么我们就要相信男人的那种描述,那些都是真实的,那就不用想什么了。”Kim说。

“对,如果这样,你就是真的遇到了一个杀人犯,问题是,他告诉你的故事不是很清楚,他好像只是着重说了自己杀人之前的那种心理,而没有将实质的东西告诉你。”

Kim转过头微笑着点点头:“那我们做第二个假设呢?”

我说:“那就奇怪了,我敢保证这个男人是个神经病。”我顿了顿,又说,“问题是,他怎么可以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我的意思是,不是说这样的故事不可以被编造,但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雨天、公路、汽车里、陌生人面前,我认为这种行为实在是怪异。我并不是说不能,而是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这么做。”

Kim重重地点了点头,同意了我的看法:“对,你说得没错,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但是后来我才发现,事情不可能就这么单纯,假设他有杀人,并不代表他说的话就都是真实的,假设他没有杀人,同时也不能够证明他的话就都是假的。”

“什么意思?”

Kim将音乐声音调小,然后说:“这个不复杂,杀人和不杀人的念头往往就在一瞬间,一个人心里如果充斥着很大的仇恨,那人就会将它释放出来转变成行动,就可能真的会去杀人,但是稍微克制一下,就会截然不同。”

我可能猜到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那个男人本来是想要杀人,但是最后却没有?”

“对,我认为,男人最后说,他杀了那个女孩子,那句话是假的,也许他根本没有杀人,而是落荒而逃,或者说是出来冷静了一下。正如你说的,他最后是否真的杀人并没有告诉我。”

我点点头,又想到一个问题:“但是,既然他没有杀人,为什么要那么跟你说那些幻觉呢?”

“这就是关键了,我觉得,这点不能够从现实的角度去想了,应该从我们的内心去考虑,你记得男人对于在杀人之前自己心理的那种描述么?那是多么的深刻,他说自己心里飞驰着两辆汽车,从他描述第一种的时候,我感觉到,他对女孩子的爱,已经到了非常深刻的地步。”

我点点头,接着说:“正是因为这样深刻的爱,才会让第二种力量更加的强烈,他受不了那种背叛和分离,所以才会有了杀人的念头。”

他点点头:“是的。就是这样。”

我又问:“那他为什么又要在雨中回到那个地方呢?他既然已经跑了出来,他为什么还要冒着雨回去呢?不是说他不可以回去,他可以等到雨停,或者足够冷静的时候,按照你说的,他那个时候依然非常激动。”

Kim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是想让雨水冲刷一下自己吧,他可能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将自己的爱冲掉,这样解释合理么?”见我不说话,他又说,“还有,到最后他可能被自己逼疯了,至少说他的思路在遇到我之后也还是不清楚的,或者,他真的认为自己杀了人。需要回去证实。”

Kim解释完,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偶尔会有骑着哈雷机车的朋克男女吹着口哨从我们的车边一闪而过,路边有时会出现一些汽车旅店,我和Kim都没有停车的念头,他依然专注地开着车,我则将眼睛闭上,脑海里依然在想着他说的这个故事。

一会儿,他低低地问:“怎么,想明白了么?”

我睁开眼看着他,突然笑了:“你的设想应该是对的,就算不完全对,也不能够被证实。”

Kim打了一个响指:“对,就算是他继续在雨中逗留,也会越来越害怕的,所以他要回去。”

“害怕?”

“对,害怕爱和恨还在彼此厮杀,那么那个时候他就完全将自己逼疯了,就可能会真的将女孩子杀了。”

我笑了笑:“那他回去还真是明确的选择呢!”

“是啊,起码要比杀人的代价轻了很多吧?而且他无论做什么选择,都要付出自己应得的代价。就像他的名字Otto一样,虽然正着和倒着念没有什么区别,但是的确是不一样的途径。”

“是。”

他转过头戏谑地看着我:“还有什么问题么?”

“应该没有了。”我点上一根烟,“我回去之后,可能会设想一下他们之前或者之后的故事,然后写出来。”

他哈哈大笑:“这个提议真是不错,你写出来后一定要记得给我看,起码是我给你提供了这样一个素材,我下次给别人讲的时候也能够完整一些。”

我笑着同意了他,又说:“其实他也蛮可怜的,你说呢?不知道那个男人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真的如你设想的那样呢?”

Kim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我有一点儿严肃地说:“不过,我宁愿相信的是,他和他的女朋友都一直安好,不管他们是否在一起,但是起码还能够有明天。”

“我也是。那才是一个对的选择。”Kim沉默了许久,说。

在66号公路上,我和Kim就像是《逍遥骑士》里的彼得·方达一样,是两个独立随行的旅人,一路上讲述了无数的故事,经过了和我们一样的路人,有的车子经过时马达轰轰响,有的会善意地和我们打着招呼,这样充满着怀旧气息里的ROUTE66,无疑是那些人的天堂和最好的表演舞台,虽然他们都孤独、疏离、迷茫、沧桑、失落、迷失,甚至带了一点儿神经质,但是那就是他们的命运,就像这条被遗忘的公路,命运延伸在它的身上,未知、执著、无止境。

圣塔·莫尼卡海滩是66号公路的终点,也是美国西部著名的海滩。对于在乡村小镇荒漠山野间游荡了二十多天的我们,就像是到了西方的极乐世界,终于有了一个时间可以好好休息,那条绵延了两千多公里的道路已经在我们的身后,穿过了美国几个世纪的纸醉金迷,缓缓伸向了眼前的这片白色的沙滩,融化进荡漾着光芒的太平洋之海。

终于,我走完了这条贯穿着美国东西向的公路,笔记本和相机里都满载着收获,脑海里也有了更多蜂拥而过的意念,曾经幻想着的美国梦,终于在这一刻被实现,我和Kim靠在他的小车上,满眼笑意地看着远处的大海,他轻轻对我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傍晚,我和Kim告别,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从钱包里拿出钱给他,他收下一半,我问他为何,他说要等着看我写那个故事的后续,算是过目费,我哈哈大笑,看着远处海边即将隐去的夕阳,我拍了下他的肩膀对他说再见,他掐熄手中的烟头,郑重其事地和我握手告别。

他钻进车子,然后大声对我说:“再见啦,要过正确的生活。”

我重重点头,大声说好的。他将车掉头,然后离开。

后来我才想起没有他任何的地址、邮箱、联系方式,甚至连他具体住的小镇都不记得,只知道他的名字。我恍然大悟,这个善良的美国年轻人,用自己的方式,与我作了最后的告别。

可能从此我们再不相见,就像那个他故事中的男人,他们也再没有遇到。

而我们,似乎都在梦初醒来的混沌之中,这个梦,是在路上的梦,但愿我们梦醒的时候,依然还在路上。

路,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