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音
一、艾草白粥
阔别重逢不一定总是有再续前缘的好戏码。
叶瑶藏在评委席里侧了侧头,这是在香港浅水湾举行的美食大赏。
“我这一道菜叫做风雪故人归。”何厚乔正了正帽子,不卑不亢地站在评委席前,白厨帽陡然拔长了身高,在参赛的厨师里,总有人因为几分眉清目秀的面目,看上去不是那么的油腻。
他的作品白白淡淡的,缀了几点翠碧的叶子。席上的评委,叶瑶是明星,门外汉只要露露脸秀秀姿色来打镜头。其他的饕餮客一起沉默了下去,这是决赛的最后一场,刚刚品完了香辣云雾大虾脆千层、西施百花蟹钳、三色椒香、水蒸鸳鸯鳝……味道都很正。这最后一道菜看上去真是寡淡极了。
“何师傅,如果不是我眼拙,那么你的作品应该是一道粥。”资历最老的评委轻轻咳了一声,把话说得客气极了。叶瑶挑着瓷勺搅了搅,白粥里溢出了一股奇异的清甜,往四面八方扬了过去。
“粥熬够了火候,米粒臻至化无的境界。何师傅还加了一味料,是南方的艾草,春天的时候摘了嫩芽,淖水去了苦味后,掺在米面里。自有一番风味。”老评委一语道破了真相。
“不过南方现在是冬天,你是怎么弄到新鲜的艾草的?”那位老评委颇是好奇。何厚乔腼腆地说:“圈了个温室,每天用炭火催。”
叶瑶端着粥喝成狼吞虎咽的模样,助理在观众席上着急冒冷汗,口型张了张,依稀是注意形象几个字。
颁奖的时候,何厚乔躲在后台收拾工具。他跌出了前三名,评委一致裁定最后那道菜是败笔。食材简单,创意也平庸。老评委说:“何师傅,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之前的作品,天九翅或者佛跳墙。”
叶瑶拉低帽子,从楼梯里悄悄走过来:“何厚乔。”
他欢喜地笑了一声,“你好不好?”叶瑶化了浓妆,在演艺圈打拼了许多年,一颦一笑都已经脸谱化了。何厚乔不敢问她艾草白粥的滋味,熬粥是件功夫活,要很大的耐心和足够的心意。这道菜原本就是为她一个人准备的。
叶瑶热烈地拥抱何厚乔,她的头凑到他的颈下,只差一秒钟就可以亲吻的时候,助理忽然冲进来,拉着她往暗道里逃窜,“狗仔队追过来了。”你知道,有好多的故事错失了一秒钟的机会,就变成了另外一个结局。
阿桃是何厚乔的女徒弟,她抚了抚何厚乔的帽子,亲昵地问他:“师傅,你认识那个大明星吗?”何厚乔点头,他清秀的面孔笑起来总显得明媚,“阿桃,师傅以后只给你熬粥。”
二、丝袜奶茶
1999年,何厚乔藏在深圳蛇口的红树林,同行的朋友都不少,渔船从树林旁边经过的时候,船主甚至会笑意吟吟地招手示意,“你们哪,注意安全,祝大家好运。”
这些人都是叔伯辈,何厚乔年纪最小,他只有十六岁。天色暗下来后,隔海相望是香港万家灯火交相辉映的繁华,蠢蠢欲动地落在人的眼底。
在黑灯瞎火的海水里泅渡了五个小时,何厚乔登上了香港的土地。一起偷渡的伙伴们在海水里失散,陆地上是犬吠和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在海水里被捕获,这是大风浪的寒冷月夜,他屏息躲在海岸岩石的阴影里。
天微微亮,海滩上的脚步沉沉陷在了沙粒里,声音绵软。有人从岩石背后绕了过来,何厚乔如惊弓之鸟一般把人扑倒在沙地里。意外的,这不过是个小女生而已。
“你别喊好吗?我不伤害你!”何厚乔结结巴巴地说,他说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方言腔。叶瑶挣开何厚乔的手,气愤念了一声:“有冇搞错啊!”
嗯,会愤怒代表情绪也稳定,那么接下来才好商量一点儿事情。何厚乔犹豫地问她:“哎,你能弄点儿吃的东西给我吗?”
叶瑶打量了他一眼,何厚乔的嘴唇被冻得青紫,衣服也破损,可是这些也不能阻挡他那双贼光闪闪的眼睛,就着黎明的浅光瓦亮瓦亮地闪烁着。叶瑶拧眉领着他往岸边上走,海关的巡警拉着德国黑背犬雷霆万钧地追了过来。
隔半条街道,叶瑶镇定地用粤语搭讪:“嗨,今天抓到了几个偷渡客了?”巡警拉住狗收了步伐应道:“靓女,原来是你啊!今天又来看日出了。我们昨天晚上抓了十几个,现在搜捕遗漏的人。你要看见了记得避远一点儿,别惹上他们了。”
叶瑶笑了笑,小巡警指着她旁边的人有些疑惑,“这位靓女怎么好像没见过啊!”何厚乔垂着头往叶瑶背后缩了缩。他穿着叶瑶的大外套,瘦小小的模样极像是一个害羞的小女生。叶瑶摆了摆手,故作丧气地回道:“我小姐妹啦,刚在海边玩闹的时候掉水里了,受了风寒赶着去医院。”
德国黑背犬吠了一声,叶瑶张牙舞爪地恐吓道:“黑仔,我下次不给你带叉烧包!”狗识人意,蜷在地上呜咽了两声,跟在巡警的背后悻悻地走开了。
叶瑶带着何厚乔去了一家茶餐厅,香港的茶餐厅总是格外的大牌。三五张简陋桌椅的小地方,也会有明星常常出没。何厚乔拘谨地喝了一口热奶茶,温热馥郁的味道让他仿佛从血液里慢慢地暖了起来。
何厚乔捂着奶茶杯,脸上也渐渐有了血气,他怯怯地问叶瑶:“这个很好喝,是怎么做的?”叶瑶耸了耸肩,“三五种茶叶搭配,加牛奶冲撞。对了,它一定要用女人的丝袜来过滤才香滑。所以也叫丝袜奶茶。”
叶瑶笑得贱兮兮的,她问何厚乔:“是不是觉得很香艳?”十六岁太小,我们正在课堂里偷睡贪欢。可是这个小少年,他可以在冰冷彻骨的海水里不动声色,却捧着一杯奶茶忽然之间哭了起来。
三、菠萝咕噜肉
“你说说,我有什么理由要留下你?”茶餐厅的老板姓黄,餐厅的招牌就挂着黄记,四十多岁的人,脾气不是一般的倔。叶瑶涨红了脸,她想把丢人现眼的何厚乔拉走,“你死心啦,黄记奶茶的秘方从来就不外传,何况你还是个偷渡仔。”
何厚乔甩开叶瑶,他去厨房鼓捣了几样点心端到了老板面前。这些南方的小点心都有匀巧可爱的模样,老板摸着糕点尝了一口沉默了。何厚乔龇着牙齿笑得很不厚道,“我家祖上三代都是点心师。以前也开过点心铺,烤饼的时候,我爸打了个小盹儿。结果锅炉爆炸,把我爸爸和房子都给炸飞了。”
何厚乔被留下来了。
从黄记向外延展的街道叫做弥敦道,如果有人常常看港片大概会很熟悉这些地名。油麻地,旺角,太子。何厚乔有很多次望着头顶上那些密匝匝的广告牌发呆,置身在熙熙攘攘的行人车流之中,很容易就迷失了方向。
叶瑶偶尔来看他,她喜欢捧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的位置里。有时候是普契尼的《蝴蝶夫人》,也有时候是另外一本书《图兰朵》。叶瑶的头发长而浓密,清汤挂面般地垂在脑后。她留着整齐的刘海儿,看上去很幼。这种发型在好多年后被女明星们争相模仿,成为装幼的里程碑。不过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童花头。可事实上,叶瑶已经二十岁了。
何厚乔并不懂歌剧,他只会替叶瑶把奶茶续得满满的,或者多放两块甜点。
“叶姐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看你总不是很忙的样子,很羡慕!”何厚乔乘着递奶茶的空当上去搭两句话,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何厚乔总是有一种敬重的热情。
叶瑶轻轻笑,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黄昏的行人更多,她拎着包往兰桂坊的方向走。话里有些言不由衷,摇着手指头在何厚乔的眼睛上晃,“我是学生,城市大学的。”何厚乔点头,伙计拍他的肩膀努嘴道:“去兰桂坊了,有钱人!”
店里有人叫外卖,要了一味菠萝咕噜肉。店里的菠萝罐头用完了,师傅削了一只新鲜菠萝添了进去,却忘记要加糖了。何厚乔骑着机车去送外卖,他好奇,车头一扭往兰桂坊的方向驶过去。
这条鹅卵石铺就的陡坡街道里排满了酒吧。叶瑶端着盘子在桌台之间穿梭,她有好多矫情的小情怀,可是仍然避免不了自己只是一个普通服务生的现实。有客人在塞小费的时候乘机摸一把叶瑶的手,忍完一次后发展到蹭臀摸大腿。叶瑶把一杯血腥玛丽往客人的头顶泼下去,砸杯子的刹那觉得解恨极了。她躲在酒吧后面的小巷道里吹风,何厚乔拎着外卖盒找了过来,乖巧地问她:“叶姐姐,饿了吗?”
菠萝咕噜肉散发出迷人的香味,何厚乔端着肉唱道:“来吃我,来吃我,来吃我吧……”叶瑶捡着肉块往嘴巴里塞,可是那味道好酸,酸得人的眼泪直簌簌地掉了下来。
四、巧克力慕斯蛋糕
心情不错的时候,黄老板喜欢摸着何厚乔的头感慨:“乔仔,恐怕我的茶餐厅就要装不下你了。”何厚乔的手极巧,冲茶做甜点的手艺进步神速。
香港的天空在下雨,叶瑶说的大话被撞破了。她好多天都没有来黄记,是觉得丢了脸面,躲着何厚乔。叶瑶住在油麻地,和黄记在一条街道里共存亡,那边尽是红灯区的破败房子。何厚乔提着奶茶和泡芙去找她,穿过小小的铁门,走进幽深的走廊里。
他敲开门,失业的叶瑶一脸颓丧地缩在沙发里。何厚乔歪着脑袋说:“叶姐姐,和我一起去新地方上班吧!”叶瑶呛了一下,泡芙卡在喉咙里,奶油从气管里呼了出来,模样好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