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少年心事当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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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落日(2)

我压抑的哭声惊醒了在楼上酣睡的哥哥,他睡眼惺忪地踩着楼梯下来,看到我赤身裸体地蹲在角落里哭泣,吓了一跳,他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说了句,你没事吧,是我偷了钱不会连你也打了?我边哭边穿衣服,衬衣的扣子敲打在肩膀上的痛处,我的眼泪簌簌地滑落下来。哥哥帮我穿好衣服,他小心翼翼尽量不碰及我的痛处,我内心的委屈一下像决堤的河水一样不可收拾。

那天我和哥哥在客厅里坐着聊了很久,很多年以后的现在我再回忆起我哥哥时,除了那天的形象之外我再也回忆不起来关于他的任何细节,记忆中哥哥的形象在时间流逝的过程中蒸发得丝毫不剩,这让我现在想起他时有些怅然若失。

哥哥静静地听我说完,然后他掐灭烟头吐出一口浓烈的烟雾,背对着我做了一个扩胸运动,懒洋洋地上楼了,丢下一句话在楼梯道里不停回响,让他们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会帮你收拾他们。

那天中午哥哥在楼上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他仿照海报上郭富城的发型给自己梳了一个不太标准的中分头。他对着镜子仔细地检查衬衣穿在身上是否平整,那是爸爸最珍爱的一件衬衣,平时都是套在塑料袋子里挂在衣橱的角落防止被灰尘污染,今天哥哥却明目张胆地把它穿在身上,来搭配他那条黑色的喇叭裤。哥哥小心翼翼地在头发梢上揉匀了定型发蜡,然后转身问我说像不像古惑仔。我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哥哥,对他说还缺一把刀。他便随手抄起一个羽毛球拍横放在胸前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一副要砍人的架势。

那天的情形就是这样,哥哥打扮完自己在屋里走来走去,坐卧不安。我猜想着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哥哥从床下拉出来一个檀木圆筒,圆筒散发着经年的檀木香味儿,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圆筒上雕刻着游龙戏凤,让人对里面的内容产生了无尽的遐想。哥哥用一张蓝色的玻璃纸把圆筒卷起来夹在腋下,满意地从家里离去,走出家门时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我说,我会帮你收拾那个李晓东还有你们凸眼球班主任的,我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我的哥哥,那个热爱作画和郭富城式中分发型的少年,留下为我报仇的承诺抱着给一个叫圆圆的漂亮女生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离家而去。我站在阳台上,看到他走向西边的村口,向即将下落的太阳走去。

我的哥哥那天特意没有骑自行车,他走在初夏四月末的阳光里,踩着满路花草的清香,心情舒畅。我猜哥哥一路上都在幻想着那个叫圆圆的女生在看到自己的礼物时会摆出一副怎样吃惊的表情,想到这里他满意地看着手里的檀木圆筒,四月的微风吹胀了那件稍显宽大的衬衣,他感到胸前一片清凉。

我想在那个叫蓝鸽的饭店里哥哥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当我几年以后考到镇高中的时候也曾经参加过一次同学的生日宴会,地点正是在蓝鸽饭店,那家饭店在小镇的最西面,离汽车站还很远,那天我哥哥顶着四月已经稍显灼热的太阳一路打听才找到蓝鸽饭店的所在,而小镇中那条终日弥漫着尘土的大道让我哥哥一路饱受灰尘的洗礼,等他走到饭店的时候已经是灰头土脸的模样了。

哥哥在卫生间里简单地处理掉头发上的土屑,对着镜子练习了几个笑容然后自信满满地走到那个喧闹的房间。哥哥敲响房门的时候宴会已经开始了,圆圆着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在屋子里跳起了一段小步舞,连衣裙边的流苏随着起舞的人缓缓地飘起落下,像是一群围绕着鲜花翩翩起舞的蝴蝶。哥哥那时候是真的体会到了爱情是什么东西,他攥着檀木圆筒的手心浸出了一层热汗,圆筒在手里滑腻腻的像一条泥鳅。

圆圆一曲跳毕,哥哥跑上去把圆筒递给她说,你跳的舞真好看,送给你,生日快乐。说完这些话哥哥的脸早已是憋得通红,圆圆则是很有礼貌地对哥哥说了声谢谢便接下了礼物,然后笑着兀自去和女伴们说笑了。在场的男生们一个个争抢着跑过来请圆圆喝酒,哥哥就被众人挤到角落里了。

那天哥哥喝了很多的酒,他看着那些过来和圆圆笑着打闹的男生,心里像是滚进了一只刺猬,周围人声鼎沸,湮没了我哥哥内心由爱情带来的无处诉说的忧伤。哥哥看着窗外,窗口的那片天空被乌云填满,不断变换姿态的乌云糅合天空的悲伤把雨水倾倒下来,哥哥把手伸出窗外,冰凉的雨水跌落进他的手心,他竟如同我上午所遭受屈辱后的状态一样,在哗哗雨声中落下泪来。

大家吵吵嚷嚷的喝得很开心,期间一个剃光头的少年走到圆圆面前拉起她的手要和她喝酒,圆圆很不情愿地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光头的朋友们在旁边齐声高叫着干了干了,光头摆手示意大家停下来然后仰头一饮而尽,旁边的人发出欢乐的不怀好意的尖叫声。圆圆憋红了脸,喝了好几次才把一杯酒喝光,光头似乎还不甘心,再次端起酒杯,而这一次却被我哥哥接了下来一饮而尽,大家看得目瞪口呆,因为就当时的情形看来哥哥是和光头顶上了,哥哥得罪了城中中学最为心狠手辣的小混混吴光头。

大家都愣愣地看着我哥哥,背地里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哥哥喝完向大家展示透明的酒杯,里面滴酒不剩,却没有人跟着欢呼叫好。光头铁青着脸看着我哥哥完成一系列展示的动作,待我哥哥回过脸来便一拳挥了过来。后来的一切足以证明那一拳对光头来说是致命的错误,我哥哥在酒精的刺激下像一头暴怒的野兽,他抓起一只酒瓶在光头身上一阵猛砸,我哥哥红着眼一脚一脚地踹在光头身上,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甚至还有女生害怕地哭了起来。光头在地上像一只死猪一样被哥哥踢来踢去,撞翻了一桌桌的杯杯盘盘。

我哥哥拖着光头的衣领听到了他痛苦的呻吟声,然后拍拍手对大家说,还没死。大家悬着的心也因此放下了,可是毕竟被他打的人是城中中学最厉害的角色,有人又为哥哥担起心来,劝导他说,你还是跑吧,大家都喝高了。我哥哥摆摆手很不屑地说,我最恨的就是这种人,拿女生寻开心算什么本事,等他醒来你们告诉他,如果他再来找麻烦我照样揍他。宴会上的很多人害怕事件波及自己便纷纷借去厕所逃离了现场,我哥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到圆圆的面前说,我画了一幅画给你。

哥哥那天从蓝鸽饭店出来的时候一定很开心,他为自己的拳头感到欣慰,他一边走还一边嘟囔着说什么狗屁光头,遇到老子他算个屁。那天碰到我哥哥的人都不知道他语焉不详的述说到底说明了什么内容,他们看到这样的少年都是远远地躲开,唯恐灾难像是这不期而遇的夏雨一样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那天我哥哥在宴会上出尽了风头,而爸爸在回到家里发现他最喜欢的一件衬衣不翼而飞时,愤怒像是在院子里积聚的雨水一样迅速汇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扬言要打断哥哥的狗腿,而我的母亲只是焦急地望着窗外,她还在担心哥哥只穿了一件衬衣会不会冻出伤寒来。雨水一遍遍淋在哥哥的脸上,使他混浊的意识稍稍清醒,他看到紧紧贴着身体的衬衣已经被弄得污浊不堪,恐惧就像是骤然的寒冷一样让他打了一个激灵。他匆匆忙忙地跑到同学家里借了一辆自行车,在雨中像一只低飞的雨燕一样穿行起来。

回家的小路被汇集在路上的雨水浇成了泥泞,哥哥骑车从泥泞里碾压过去,泥坑就像是煮沸的汤一样哔哔剥剥地响起来,冰凉的雨水像鞭子一样一遍遍抽打在他身上,哥哥就骑得更快了。

在村西口有一座古老的石桥,据我爷爷说是为大清朝的某个皇帝出巡所建,桥面全都是用青色的石板铺成,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已经爬满了青苔。小时候我哥哥经常缠着爷爷询问关于石桥的历史,爷爷就不耐烦地给他瞎编了很多现在听来很荒唐的故事:比如那是玉帝某个儿子死后落在这个地方变的啊之类。而哥哥又对这些传说非常着迷,所以他的童年时光大部分都是在石桥上度过的。那天我哥哥骑得很快,他透过层层叠叠的雨滴看到石桥在蒙蒙雾气中的轮廓时非常高兴,可是石桥上积聚起来的雨水让我哥哥陷入了另一种恐惧,他使劲地捏住刹车阀,却没有丝毫的反应,青石板上的青苔像是铺在桥面的润滑剂,让哥哥的自行车直线似地脱离桥面,那时候哥哥一定看到了在河水里倒映出来的自己惊恐的表情,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虚无的空间,笔直地落进水里。

那天爸爸准备好了皮带一直等到午夜时分,困倦压倒了他的愤怒,他恶狠狠地说揍不死的东西,回来我非抽了他的筋不可。而母亲却焦急地跑来叫醒我问我哥哥的去向,我想起我和哥哥的约定,他帮我报仇我则要保守他的秘密,我茫然地向母亲摇了摇头就继续钻进被窝假装酣睡。母亲在哥哥的床上来回翻腾了几遍除了那本画册之外她一无所获,然后我就听到母亲穿上雨衣雨靴在地板上踩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躲在被窝里想象着李晓东被打得跪地求饶的场面,不禁偷偷地笑出声来,我学着父亲的口气说着揍不死的东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然后在那一个满意的臆想中沉沉地睡去。第二天天还未亮就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我厌恶地拉开窗帘看到门外穿着制服的警察,全身像是被人浇了一桶冷水一样冰凉刺骨,我首先想到的是哥哥,我害怕他会把凸眼球班主任给打死了,而父亲还在酣睡,我穿好衣服悄悄地下楼用一根棍子顶上门闩。

我不知道那两个警察在家门口坐了多久,直到我母亲回家他们才有机会说明了来意,我听到母亲的哭泣声像是用塑料泡沫摩擦玻璃的尖锐声响一样挤进房间,同时父亲也被这尖叫声惊醒,他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警察面前,与我母亲一样用悲伤的咆哮迎接了我哥哥被淹死的事实。

哥哥的葬礼冷清而寡淡,来的人也是劝慰我母亲放宽心,我的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来吊唁的人,一时间没了任何言语,只有默默地垂泪。

哥哥死后家里清静了许多,父母做什么都是悄无声息的,让人感觉这座房子像是一座墓穴一样没有温度。哥哥的东西被母亲收拾干净一把火烧了,包括那本女优画册。我悄悄地收起了哥哥的画板,我想起他经常站在阳台上,掐着腰,嘴里哼哼着不成调子的情歌,金色的太阳在他的头部闪闪发光。他得意扬扬地向我展示他的画作,然后一脸骄傲地说,你小子总有一天也要成为一个作家,像我作画一样痴迷地写作。

在一个无所事事的黄昏,我躲在阳台上用哥哥遗留下来的画笔作画,院子里响起了凸眼球班主任的声音,他拿着一张纸像是挥舞着一面旗帜一样在我爸爸面前摇晃着说,你儿子真是无法无天了,他竟然敢捉来蟾蜍放在同学的桌洞里,还把老师的自行车给扎了,我现在就是特地来告诉你们,这小子你们再不管就成小流氓了。我父亲很不屑地接过那张纸撕了个粉碎,然后一扬手纸片就像是梨花一样纷纷扬扬地坠落,凸眼球班主任惊恐地看着我爸爸气急败坏地说不出话来,然后嘟囔了一句怪不得生了个流氓儿子,原来家里就有一个不讲理的老流氓。

第二天是星期一,星期一总会让人产生很多期待,我早早地背起书包去学校,父亲却把我的书包摘下来扔到了角落里,他面无表情地说你以后不用上学了,我惊恐地看着父亲,他说你不用瞪着我,我就两个儿子,死了一个我不想另一个也出事。

从那天开始的四年里我再也没有走出家门,我用画笔画下了每天垂落的夕阳,再看着它们升起,想起哥哥的那句话,你小子总有一天也要成为一个作家,像我作画一样痴迷地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