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世
谨以此文纪念怀才不遇而倏然离世的张。
以太:17世纪物理学家为解释光在真空中传播而提出的没有质量但有极大刚性,并且无处不在的一种介质。
烟白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
那是冬天,洇着水汽的天光打在玻璃窗上。教室内充斥一贯的晨读声,没有人注意到班主任是什么时候走进教室的。
这是一个说话声跟脚步声都很轻微的女人,脸上永远带着一种将醒未醒的梦游般的神色。直到她用比平日更低的分贝说,美术老师因为车祸在今天早上去世了,大家这才停下正在念的课文。因着一时之间无法置信的事实,一张张仰起的惊诧的面孔沉在日光灯的青薄光线里,极淡,淡得近乎宋明水墨画般不具实感。
两天前的美术课,美术老师就站在班主任站着的位置上给我们讲爱德华·蒙克。他用幻灯片给我们看蒙克的画作。《自画像》《春天》《爬行者》《在树下》《青春期》《病中的孩子》以及蒙克那幅最为世人所知的《呐喊》。
“爱德华·蒙克是具有世界声誉的挪威艺术家,西方表现主义绘画艺术的先驱。他的绘画是北方斯堪的纳维亚文化的气质和象征主义文学的结合,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和悲伤压抑的情调……”美术老师的声音犹在耳畔。那堂课的末尾,他说下学期不再教我们了。按照学校的惯例高三是没有美术课的,除了那些艺术生。
彼时待我回过神来,教室里一阵细碎扰攘。班主任顿了顿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终于在环顾了整个教室后,掩上门离开了。我从书包里拿出画室的钥匙,也跟着离开。
绛紫
和美术老师真正熟悉起来,是我上高二那年。
由于一次体育课不慎骨折,动完手术回学校前后耽搁了一个月,功课觉得吃力跟不上进度,便和家人商量着去美术老师的画室和艺术生们一起学画,打算考一所艺术类院校。
说是画室,其实只是学校旧教学楼二楼最右边的那个小房间。那儿原先只陈放些杂物,后来杂物被清空了房间也就空了出来,美术老师便向学校提交了申请将它作为画室。连同我在内,一共五个学生,大家人手一把钥匙。
我们作为他的第一批学生,亦成了最后一批。那天早上听闻消息,我们五个不约而同地跑到画室。静默中,大家小心翼翼,生怕眼泪的搅扰唐突了真相。然而,那的确已成事实。终于,夏小竹忍不住哭出了声,她将脸埋在手心里,肩膀抖动如同受伤挣扎的幼兽。
没有人前去安慰,在那样的时刻,茫茫然一片的脑海反倒最是经不起自欺。半晌,小竹睁着她通红的眼睛,脸色苍白地走到了美术老师的画架边上,收拾起他凌乱堆叠的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我们亦上前帮忙。
在一堆熟悉的草图前,我们发现中间夹着的一张从未见过的素描。那是一幅淡化了背景的人物画像。画中的女人,令我想起最后一堂课上老师提到的蒙克,他说,“在蒙克的眼里女性是疾病和忧郁的象征,但却包含了无限的爱恋,他是因为太热爱生活所以才绝望之至。”
画作的背面用铅笔标注了日期,1989年9月22日。距离他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四年零四个月又十七天。那幅画给我的震撼非技巧所能完成,更多的是画中线条所传递的那一腔热忱。
天慢慢亮起来,阳光如此冷清,跌到地板上,碎了。斑斑驳驳,像凋败了一地的花朵。许多事情我们都还没有懂,但宿命却先教给了我们这般悲凉决绝的感情以及漫长岁月里人世的虚浮和无常。
我想象那一年,他尚年轻,正在遭遇一场爱情,可是就像火柴划过磷纸一般,他用尽力气却只能换来激情退去后不能复燃的疲倦和黯淡。他的灵魂,较之身体提前衰老了。再然后,他蜷缩起来,在其后的生命中选择了一眼即可洞穿的世俗余生。
彼时美术老师的女友,我们都见过。实在是一个没什么特点的女孩子,在附近的小学里教语文,一丝不苟的长直发和模棱两可近乎定格的微笑,说不出哪里好但也挑不出哪里不好。然而他和她站在一起,却像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我们唯一一次看到她哭,是在美术老师的葬礼上。彼时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并不见得她有多爱他,也许只是随波逐流地哭泣,在那样一种人为的悲伤气氛里。
而那一年,我和樊源已经开始恋爱,最常去的约会场所就是画室。当时年纪小,因为有所顾忌所以掩饰得很好。这段感情,旁人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有一天美术老师对我说,你和樊源的画作风格有一种相通的气息。
彼时空气里有心照不宣的秘密,关于他知道我们所不愿为人知的事,以及他眼神里关于他自身的历史。阴影淡淡地蒙在他的脸上,他是一个选择用缄默来埋葬过往的人。我想他一定是有故事的人,不然一个国美毕业的高才生何必屈居于小县城里做一个中学教员。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一定不喜欢自己的故事。
间灰
美术老师的葬礼上,我见到了那幅画中的女人。
她着一袭绣着曼珠沙华的墨色旗袍,头发绾成越南髻,一双摄魂且令人畏惧的眼宛若幻觉般无法给人真实感。她经过我们身旁的时候夏小竹拉着我的手忽然紧了一下,彼时我们都感受到一种足以划破空气的凛冽。
小竹凑至我耳边低语,你相不相信她是一个女巫。自始至终,夏小竹不敢抬头去看她的双目。而我,并没有看见她的眼泪,仿佛她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伤口。当天没等人散去,她便匆匆离开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没有再见过那个女人,只是偶尔午夜梦回在睁着眼睛亦看不清任何东西的时刻会想起当天她的那身墨色旗袍和她浑身所散发出的凛冽气息。
那一年我们五个人当中除了夏小竹外,都没有继续学画。因为当时所在的县城中学对副课并不重视,除了我们的美术老师外,其余的美术老师都不是专业出身,大家都是现实中人,只得纷纷加倍在文化课上用功。但夏小竹不一样,从一开始,她就有执著的理想和热忱,所以,她爱上他,亦属情理之中。
次年高考,我考取了杭州一所二流大学的中文系,而樊源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工科院校。夏小竹则如愿被中国美院录取。
高考之后的暑假,我和樊源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他却向我提了分手。似乎我们的爱情注定属于守口如瓶的过去,就像黑暗中那些秘而不宣的光线,没有出口,而一旦天亮便自行夭折。
天气非常炎热,我的眼泪迅速被蒸发,在夏日午后的沥青公路上,我想起美术老师曾经说过,你和樊源的画作风格有一种相通的气息。这句话将成为我们曾经在一起过的唯一证明,而如今这样的证明却成了一座带着嘲讽意味的海市蜃楼。
即将离开县城的最后一个下午,我和夏小竹一起去了从前的画室。在年少的岁月中,我第一次领略到了物是人非的心境。走的时候我们把钥匙留在了窗台上,心内无限惆怅。这一扇门,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办法再次用相同的钥匙打开。
在街上,我们遇到美术老师曾经的未婚妻,她比从前胖了些,又订婚了。她在美术老师死后拿掉了腹中的胎儿,这曾在县城里引起不小的舆论谴责。可是如果她生下那个孩子,也就等于将自己的一生禁锢在过往中。对于并不相爱的两个人,归根结底彼此都不会为了一个死去的生命而甘愿陪葬自己的一生。
人们总是在事不关己的时候摆出一副道德家面孔而对当事人指手画脚,这很残忍。幸而一些人并没有屈服于舆论,在这一点上,我甚至是有些佩服她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终将淡忘一切,而生活,总是要过下去的。
成长就是在一张叫做生命的无限大的地图上不断盖下戳印却来不及回头看曾经的过程。一切都是必然,万事自有其运行的规律。我并不痛恨长大,因为深知即使抵抗也只是徒劳一场。
藏蓝
在大学里,夏小竹找了份兼职,课余给杂志做平面模特。她初见卓远辰,是在一个摄影棚里,彼时他是她的摄影师。
和美术老师一样,卓远辰的左眼下方亦有一颗明显的泪痣,事后夏小竹告诉我她立时就蒙了。那天的摄影主题叫做“爱比死更冷”,讲的是一个机器人因为程序设计失误而拥有和人类一样的感情并且爱上人类的故事。夏小竹身穿闪着银光极具金属质感的衣服,因为心神恍惚,脸上带着梦游一样的神情,拍出来的照片却恰巧迎合了这一主题,别有一番味道。
最后一张照片,是夏小竹的裸身侧面照。旁边的文案注释:一开始,男人出于新鲜感被机器人所吸引,而机器人误以为那是爱,于是为了能够拥有肉身与她所爱的人厮守,她卸下了身上的电池和绕了满身的电线,而男人却并没有给予她同等的爱救赎她于寒冷之中。她的爱直接杀死了她自己,是为一个悲剧。
仿佛是冥冥中注定的一个标志,对夏小竹来说,左眼泪痣相当于绑住风筝的那一团线,而她就是那只风筝。风向决定方向,那一场,卓远辰既是擎线人又是风向。开始的时候,风筝总是好好飞着的,但慢慢地放风筝的人累了不想再跑了又或者天空突然起了狂风暴雨,无论何种方式,最后风筝终究难以逃脱坠地的命运。
那组以“爱比死更冷”为主题的照片让夏小竹在平面模特圈子里迅速蹿红。
一次饭局上,卓远辰亦在座。是一家知名时装公司选拔新任形象代言人,当天在场的几个候选模特纷纷殷勤地向那家公司的项目负责人敬酒。夏小竹不胜酒量,却也只得勉强接过递来的酒杯。小竹并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子,只因为那次亦是卓远辰担当摄影师。几杯下肚,脸色就已经开始变了。饭局十点多才散,夏小竹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巴士站走去。一辆黑色汽车突然在身边停下,是卓远辰,他从车内探出头来,对她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去,这时候早就已经过了公车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