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少年心事当拿云
1263500000009

第9章 食光机(1)

李遥策

L离开那间潮湿的木屋的原因是他在大雪融化后的森林里找到了一块半兽人头盖骨的碎片。他一直以为这样的骨头切割出来的齿轮,是他的伟大实验不可缺少的一个部件。这样的想法缘于在很多年前他从淤泥沼泽地里打捞到的一张设计图。那是一张用蜡密封的羊皮卷纸,里面画着一个类似于普通闹钟的图案,旁边详细地标注着每个结构分解的注释,比如发条的材料应该是用西伯利亚矿工的锄头,指针的材料应该是用鹰身人的羽毛和杰夫船长的烟斗,而平面玻璃竟是森林巨人的隐形眼镜。再根据说明书上的指示把无数个零件组装到一块儿,就会做出一个只要拨动指针和发条就能回到过去的钟。这些东西都是扯淡的,这类书籍我想大约都是那些南海湾的海盗们从另一个大陆的巫师那里带来的,但L却对此谣言信以为真,然后会反复尝试和验证它们的真实性。L曾经为了制造隐身长袍,在一个冬天的黑夜里,用硫磺和水银配制的化合物烧毁了我唯一可以用来保暖的被褥,我只得躲在干草堆中度过了一整个冬天。L经常安慰我说,尽管我失败了,但是亲爱的人类同志,在我们精灵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多年以后,我在图书馆翻阅书籍,看到这样一句话——人们相信荒诞的事物,是因为他们对未来还保持着希望。那么,我想,L的希望应该又会是什么呢?

幸运的是,L还留下了一封信,就夹在那两片发霉的三明治中间。字迹不算太潦草,但用荧光笔写出的字体总给我的眼睛带来一种极为不适的感觉,信纸上点缀着斑驳的奶油以及面粉发酵的气味几乎令我的脸部神经系统崩溃,他在信上写道:我将要找到那只闹钟的所有零件,并会在下个冬天来临之前上好发条,把我所爱的Y带回我的身边。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你的朋友,L。真正让我感到不适的还是L那颗天真可笑的童心,事实上,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一个穿越时空的物体,他一直所爱的Y也根本不可能再回来。我已经来不及告诉他了,虽然他长着一只极其古怪的长耳朵,但他现在也听不到我的抱怨和祝福。

L出走的时候还穿走了我心爱的蜘蛛侠T恤和一件黑色羽绒服,郁闷的是两件衣服的口袋里还放着我忘了拿出来的全部家当,他只留下一台塞满奶酪和冰激凌的冰箱和去年从马戏团买来的二手敞篷马车,这两件是他带不走的。现在我的房间空无一物,就连从亡灵盗贼那缴获的望远镜也被L带走了,记得新年的时候我们还坐在阁楼上用它偷看邻居家电视里播放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所以我更喜欢拿望远镜去探察邻居女儿的卧室,因为这总会令我获得点儿什么。

那段日子我们百无聊赖得和森林里的蘑菇一样都带着霉斑。L每天都去看鱼缸中的乌龟有没有探出头叫喊,因为按照他的说法,乌龟发出叫声就会有地震发生。无聊的时候,我们总是期待什么事情发生,选举、罢工、火灾,而地震之后人们会把许多埋在地底下的物器重新挖掘出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捡很多稀奇的东西去集市上换取钱币。L除了在弄些小发明外,还喜欢在我的身上作探究,有一天晚上他把果汁倒在我的耳朵里,我愤怒地从睡梦中醒来,L按住我说,别怕,我只想看看果汁会不会从人类的另一只耳朵里出来。L真是一个可爱的精灵,这是我对他最贴切的评价。可是我不能对L发火,他是个善良的孩子,至少他把他的房间腾出一半来给我住,就这一点而言,我也应该对他感激不尽。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Doris在电影院门口的麦当劳与我约会,我慢条斯理地走在大马路上,我想我一定又迟到了,每次我都刻意地不去遵守时间,所以Doris才会怪我不能给她安全感。可是我就喜欢她着急和生气的样子,这样我才能感到自己的重要性,她生气的样子简直美丽得无以复加。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无聊和可耻,比L更甚。后悔吗?我听到有人这样问我,房间里没有人,是我在跟自己说话吗?我闭上眼睛,画面又回到那天下午的情景,我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那时候我突然会这样想,我要把她丢在一个地方,这样我就可以安心看我的小说,可以安心玩我的电动,我喜欢自由,即使是跟我所爱的人在一起。

我自私地思考着,突然地面一阵颤抖,我抬头看着天空,阳光被乌云遮蔽,大地开始龟裂,我被一条迅速成长的藤条抛上了云层,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记得我昏迷了很久,醒来后世界一片荒芜,苍白的地面上只有一个捡破烂的少年站在我的身边,他的衣服上打着补丁,银白色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眼睛,两只长长的耳朵从两鬓伸出。

这是哪?我好奇地问他。

塔伦米尔森林,我们精灵的领地。

我死了?

不,你还活着,你很幸运地被一根藤条抛上了天空,而那些没有来到天空的人全被深埋在地下了,死了。

你是谁?

我是L,生活在这里的精灵。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L的情景,后来他把我带回到了他的木屋,一路上告诉我整件事情的经过。

细碎的阳光从屋顶瓦背上穿透进来,如同L的眼睛里散发的光芒,清澈又略微暗淡。

现在,空洞的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第五百零七次翻到《圣经》的最后一页后,我想我必须找点儿事做。我格外兴奋地握住鹅毛笔,我想我应该留下一大堆文献,记载人类的文明——诞生至毁灭的过程。可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已经没有其他人类了,你写下给谁看呢。L每次听到我的想法后总会这样对我说,文字不过是用来自我安慰和陶醉的形式主义。

即使我拿起笔又搁下,可是我也无法忘记这个人类的世界是如何被毁灭和取代的。毁灭太过血腥,取代太过霸道,也许应该说是还原,人类原本就在草原、山丘、森林依水而居,狩猎、畜牧、耕种、编织。如果你还能亲眼看到我所留下的文字,也许你和我都应该感谢许多年前的战争,如果不是兽人和精灵的战争在地壳内部爆发,大地根本不会被一层新的肥沃的土壤覆盖,那些规模宏大的钢筋混凝土城市也不会被深埋在地底下成为等待被挖掘和考证的史前遗迹。

现在我反而开始讨厌起城市给我带来的孤独感,曾经我就在那样游离的状态下寻找快乐,依靠着电视、音乐、杂志、可乐、香烟以及酒。我曾告诉L,来到这儿的第一百天里我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至少我不再为了取一点儿钱而在地下乘着地铁像一只鼹鼠一样钻来钻去,也不再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会议像是一只大雁一样南来北往地飞行。可是孤独还是以某种形式存在,我不过是厌倦了旧的孤独再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缝隙中体验新的孤独而已。所以,快乐和孤独不一样,快乐是寻找不到的,因为快乐就是寻找快乐的这个过程。

为了验证山谷中的积雪融化是否是春天来临的证明,我翻开水泥墙上发黄的日历,再低头从窗台的花卉丛中望去,麻雀和乌鸦果然已经从大陆的南部飞回来,停歇在树杈和栏杆上,随时等待机会下来啄食。于是奥尼尔大叔的农场上又重新立起了稻草人,每个傍晚在晚钟敲响的时候,我都会去农场帮忙收割小麦。偶尔空闲下来的时候,望着稻草人,我会在不经意间想起L。和L一样,稻草人也喜欢穿粉蓝色的小背心戴黑色的鸭舌帽,也喜欢略带忧伤地面朝北方,我试图抓住这些共同点跟它对话,经常都会把它当成L。再跟我说说你和Y的故事吧,那天我放下铁锹忙完手中的活突发奇想地跟稻草人这样说道。

可是它根本不会说话,尽管奥尼尔大叔是一个带魔法血统的精灵,他也没能力让不长脑袋的一捆稻草充满灵性。它跟L很不一样,无论是在吃饭或是在睡觉,只要我提到跟Y有关的信息,L的眼中就会闪出奇特的光芒,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与Y有关的故事。抓住L回忆中的关键词,我可以分析得出,Y是一个美丽的精灵,尽管精灵在我们凡人的眼里都是美丽的。比方说L,他曾是精灵族中最丑陋的孩子,可是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他都英俊得无与伦比。Y在塔伦米尔森林里居住了十八年,和L有过两年零八个月的恋爱经历。她的结局是在牛头人部落大举进攻塔伦米尔森林时不幸葬身火海。L说,如果那一天我能勇敢一点儿,我一定不会让Y这样死去。煤油灯在晚风中晃着他忽明忽暗的脸,他擦拭着银白色的火枪,恨不得立刻单枪匹马地剿灭所有在北方游牧的牛头人部落为Y复仇。

说说你和Y是怎么认识的。为了缓解L心中的愤怒,我试图让L想想其他方面的事情。

L脸上又开始洋溢着幸福。L说:在战火尚未焚烧到塔伦米尔边境的时候,我家还有三亩农田,就建在小径的附近,那些前往教堂做祷告的教徒都会路过那里,Y是虔诚的宗教信仰者,她经常路过我干活的地方。我用一辆二手的“永久”送她,这让她感到很意外。要知道,那辆车是一百年前我爷爷在一次地面旅游时花了多年的积蓄从你们人类的百货商店买到的,这辆车在精灵世界里一直是神话般的存在,你一定见过的,那黑色的车身,用鞋油擦过后还会发光,曾有人以三瓶伏特加的代价来租用三天,但还是被我爷爷拒绝了。

我手一摊说,哦,那车果然永久,我见过那车的,可是重点不在车上。

“那让我们回归话题。” L说,“Y是个遵守时间的女孩,为了避免迟到,那天她就让我用那车载她前去,这样就可以节省许多时间,可是一路上我翻了两次车,你知道我是个腼腆的精灵,一见到美丽的女孩就格外的紧张,但是她笑了,她觉得我特可爱,她在我耳边说她从来都没有这样开心过,她还认为神灵被她的虔诚所感动才将我赐给了她。”

后来你们就在一起了?我对他们相爱的结果极其肯定,于是问道。

对的,在那之后我们通常以信件的方式联系,有一天她的信格外的简短,我现在都能背得出。

我猜她一定写道,要不要考虑当我的男朋友。我打断他的话。

你怎么知道?L睁着眼睛惊讶地问道。

我没有回答,可是我当然知道,Doris就曾经给我发过这样的短信——要不要考虑考虑当我的男朋友——这条短信从2008年2月13日19点09分起至今我都没有删除,即使中国移动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信号。在煤油灯下,腼腆的孩子又开始忧伤了,我想他一定在想念他的Y。只是我一直没有告诉他,L和Y的经过,也是我和Doris的经过,L和Y的结局,也是我和Doris的结局。

这些天的夜晚还有一阵阵的暖风从森林的东部吹来,我所能联想到的画面是黑熊蹑手蹑脚地伸着懒腰,再用手指戳醒还在隔壁洞穴冬眠的青蛙,青蛙很不耐烦地鸣叫,吓跑了在洞穴深处垂挂的蝙蝠,然后蝙蝠拍拍翅膀,又迎来了一阵暖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