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茅盾的青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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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婆婆教媳妇识字

送走了丈夫,每日家中只有孔德沚与婆婆二人。家务事有女仆去做,基本上不必她动手,镇上亲戚故旧逢年过节或是红白喜事的来往送礼之事,有婆婆操心,也无需她抛头露面,所以可以专心学习了。

陈爱珠每天上午用两个小时教德沚识字,下午用两个小时教她写字,开始先用红格字描红。这跟学堂里学生上课的方式也差不多。一个多月下来,孔德沚识得了五六百字。不过,陈爱珠渐渐察觉到德沚学习时的心神不那么专注,有时几个字教一遍就识得记住了,有时却要反复多遍。她问德沚是怎么回事,德沚也说不上来,只说是有时眼睛盯在书本上,心却飞到别处去了。

一天,沈雁冰的二婶过来串门,妯娌二人闲聊,陈爱珠说起儿媳学习不能专心的事。二婶说:“你家德鸿新婚不久就去上海了,家中又没有其他人,新媳妇一个人难免不寂寞。再说年龄大了,读书识字比不得学堂里的小孩子们觉着有趣,心神不定也是有的。如果让她进个学校,有同学在一起学,就不一样了。”

陈爱珠听了,觉得有道理:“你说的也是,只是德沚年龄大了,恐怕镇上女子小学不收这样大的学生。”

“我娘家一个姓丰的亲戚办着一个小学,我回去问一下,兴许可以收这样大的学生。”

二婶是石门湾人,回去后特为打问此事去了趟娘家,而且一说就说成了。

二婶娘家的这门亲戚就是丰子恺家,开办小学的是丰家大小姐、丰子恺的大姐,已经30多岁了,尚未出阁。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同意收已经过了20岁的孔德沚入校学习。

陈爱珠得到消息,问了儿媳,儿媳也很愿意进学校读书。于是,陈爱珠便派了一个女佣人专门划船送孔德沚去石门湾。

学校就办在丰家,校名叫作“振华女校”。孔德沚因为已经认识了五六百字,而且能默写,也能解释字义,学校安排她插班在二年级。

虽然是女校,一般家里送女孩子读书比较晚,但同班的学生都比孔德沚小得多,多数只有十一二岁,她同她们合不来,却与几个老师交了朋友,她们年龄相差不多。在同班同学中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与孔德沚关系很好,其中一个叫张悟的,就是后来与沈雁冰的弟弟沈泽民(他自己改了泽民这个名字)结为夫妻的张琴秋,她们成了妯娌。

陈爱珠将孔德沚上学的事情和振华女校的情况都写信告诉了儿子,孔德沚这时还没有达到能写信的水平。

有一班姑娘做同学,虽然多数人说不到一起,至少孔德沚不再感觉孤寂了。学校课程日日有进度,老师督促得紧,每天都有作业,孔德沚果然心无旁鹜,专心读书,进步很快。几个月下来,她已经能阅读一些浅近的文言文。振华女校那时还以文言教授学生。

放暑假期问,沈雁冰也回了一趟家,看到孔德沚学业上大有进步,心里自然高兴。虽然当初口说老婆识不识字关系不大,到底内心里还是希望有个有文化有教养的夫人,如果还能够有共同的志趣,那这桩“包办”的旧式婚姻,也就算得着一个完满的结果了。

母亲告诉他,德沚已经可以给她写出勉强表达意思的短信了,只是还没有勇气给自己的丈夫写信。又说,德沚人蛮聪明的,在女校这样读上三年,就可以自修,然后再求深造了。沈雁冰鼓励德沚可以试着给他写写信,无非是讲讲学校的学习,家里的事情,怎样想的,就怎么写下来。

这次回家,沈雁冰的心情很好,与年初办喜事那次心情大不一样。孔德沚也不再有“乡下人”那种自卑的感觉了。

冬去春来,时光荏苒,孔德沚在振华女校不知不觉便读了一年半的时间。这期间她静心读书,体验着当学生的乐趣。当然也有功课难懂时的烦心、浮躁,但总的来说,学校的寄读生活是平静的,悠悠然的。婆家、娘家的大小事都不要自己操心,丈夫远在上海,生活起居上的事更无需自己分神,比起待字闺阁的岁月,感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自在。

然而好景不长。忽一日,娘家来人说她母亲病了,非得她去身边伺候汤药,而且说她婆婆已经同意了。

孔德沚听说母亲病了,而且要她回去伺候,心想必是不同寻常往日的病情,自然归心似箭。但自己是嫁到沈家的人,回去伺候母亲,又不知得多少时日,还是得先禀告过婆婆。于是先回了婆家。

陈爱珠此前已得了消息。亲家母病了,想自己的女儿回去伺候是人之常情。虽然孔家不止一个儿女,亲家母让她的三小姐回去,自有她的道理,想必因为三小姐在家里上上下下拿捏得住,所以她没有理由不同意。孔德沚一回来,陈爱珠便打发她去了娘家,只嘱咐她抽空读读书,别忘了功课。

孔德沚的母亲这次病得果然不轻。医生换了几次药方也未能使病情好转,入冬以后她的病势越来越重,终于没能挺过江南阴冷潮湿的冬日。

母亲的病故,令孔德沚悲痛万分。虽然当初母亲没有让自己读书识字,心里有些嫉恨,但到底是母亲给了自己生命,母亲是爱她的,所以在一生最后的日子要她陪伴在身边。现在自己进了学校,能读书识字了,将来还会学得更多,母亲却看不到一个“知书识礼”的女儿了!

孔德沚让家里人将母亲病故的消息告知婆婆,并请婆婆把消息通知沈雁冰。

她留在家中帮助父亲料理母亲的丧事。

陈爱珠立即给儿子去信,告之亲家母去世的消息,让他回来奔丧。沈雁冰为此又回了一趟乌镇。

办完丧事,孔德沚回到婆婆家。母亲不在了,娘家让她的牵挂之情又少了几分。沈雁冰体贴妻子丧母的悲痛,决定这次在家多呆一些日子,陪一陪妻子。

过了一个多月,沈雁冰感觉德沚的心情平静了,就提出她该回学校去上课。然而,孔德沚明确表示不再回振华女校,她的理由是荒废了四个月的时间,去了也跟不上课。这倒让沈雁冰有点意外。原以为丧母之痛或者会令德沚一时无法专心读书,却不料她决意不再返校了。沈雁冰一时摸不清头脑,不知怎样劝说,看看快到年底,学校也该放假了,于是暂时搁下此事不提。

孔德沚在振华女校有一个很谈得来的朋友,是教师褚明秀。褚明秀的年龄与孔德沚差不多,但还没有出嫁。振华女校虽然还用文言教学生,褚明秀却喜欢看上海出版的新书刊,由此知道了沈雁冰的大名,并且知道了沈雁冰就是孔德沚的丈夫,所以同孔德沚特别要好。

她闻知孔德沚不准备回振华女校继续学业,曾写信劝说,但也无效,于是亲自跑到乌镇来劝,也正好借此认识一下久闻大名的沈雁冰。

沈雁冰当然欢迎身为振华女校教师,又是德沚好友的褚明秀来做劝学工作,就请母亲安排招待褚明秀住下。

褚明秀住在陈爱珠的房间里,每天与孔德沚说个不停,还常常避开陈爱珠密谈。住了有五六天,她要告辞走了,陈爱珠问她德沚劝得怎么样,她没正面回答,只说自己也不打算回振华教书了。因为是客人,陈爱珠也不好问她为什么不回振华教书了。

褚明秀走后,陈爱珠把儿媳叫来一问,才知道褚明秀是因为不满意校长丰大小姐的作风才决定不回振华。而孔德沚不愿回振华女校,也是同样的原因,说怕跟不上课,只是托辞而已。

沈雁冰心想,那位30多岁还未出嫁的老闺女丰大小姐也许就是有些怪脾性,不容易相处,德沚不去也罢。他便与母亲、德沚一同商定了德沚在家自修的学习计划。上午请母亲教德沚一篇文言文,下午让她练习作文,由母亲批改。

这个计划施行了一些天,孔德沚有丈夫陪在身边了,倒也能够安心自修。沈雁冰和母亲都觉得这个方式蛮好,如果德沚能坚持下来,不一定非进学校。况且只有母亲一人在家,总感觉几分寂寞,有德沚在身边陪伴,也可以说是两全齐美吧。

一转眼,沈雁冰回家已经住了三个星期,时令也已开春,他便不再盘桓,返回上海,以为这次德沚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说起来沈雁冰同孔德沚结婚也两年有余了,但他对德沚其实还不十分了解,究竟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日有限,只有他每次从上海回家小住的几天。他甚至不如母亲对德沚的脾性更熟悉一些。德沚不是那种锁在深闺里大家闺秀式的女子,也不是中等人家娇生惯养小家碧玉式的姑娘。她人聪明,心活爱动,有自己的主意,而且打定主意就很固执。沈雁冰回上海不久,那个制定好的自修计划便中断了。

这次是因为邻居王会悟。王会悟是沈雁冰入立志小学之前读书的那个私塾里的先生王彦臣的女儿。王彦臣是沈雁冰曾祖母的侄儿,所以论辈份,王会悟是沈雁冰的表姑母,虽然他们年龄差不多。王会悟后来成了中国共产党早期著名人物李达的夫人。王彦臣家在北巷,与住观前街的沈家并不是邻居。但是沈雁冰在北大预科读书的时候,陈爱珠就搬出观前街老屋,租住了沈雁冰四叔祖在北巷的一处余屋,准备将来给儿子办喜事用,于是与王会悟家成了邻居。

王会悟这时正在湖州的湖郡女塾读书,回家看到孔德沚在家自修,就劝她一起到湖郡女塾就读,说这所学校是教会办的,设备好,讲授的都是新学,将来毕业后校方还可以保送留学美国。孔德沚一听就动了心,也想去,便向婆婆提出要求。

陈爱珠不知湖郡女塾是所什么样的学校,写信告诉儿子,也让儿子拿个主意。沈雁冰是在湖州念过书的,知道这个女塾是教会办的学校,而且与上海的中西女校是姐妹学校,以学习英文为主。学校的招生简章上说学生毕业后学校可以保送留学美国,但那是自费,还说成绩特别好的学生,学校可以负担留美的费用,这不过是招揽生源的门面话。沈雁冰心想,他那位表姑母大概就是受了这句话的诱惑进入湖郡女塾的,现在德沚一定也是信了这句话。在湖郡女塾上学的费用是很昂贵的,学费贵,膳宿费也贵,所以学生都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沈雁冰家的现状,负担德沚就读会觉得吃力。沈雁冰把这些情况详细写在信上,希望母亲阻止德沚去湖郡女塾。

陈爱珠已经很了解儿媳的脾性,知道她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是不听旁人劝说的,而自己又不想摆出婆婆的架子硬阻止她,那样会把婆媳关系搞得紧张起来。于是,她告诉儿子,让德沚去试一下,待她自己知难而退,就不会再固执了。沈雁冰一想也是,自己便不再出面阻止德沚。

果不其然,还没等到一学期过完,学校放暑假之前,沈雁冰就接到母亲的信,说孔德沚等不得放暑假,提前回了家。沈雁冰料想她是知难而退,改了主意,但终归是放不下心,便又回家看看究竟。

回到乌镇家中,沈雁冰没有直接问起德沚为何不等学校放假就早早归来,他怕伤了德沚的自尊心,母亲也没有主动问起。隔了一天,孔德沚自己忍不住,诉起苦来。

原来进校以后,孔德沚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上课。湖郡女塾内只读英语,她却连字母都不认识,怎么上课呢?女塾有所附属小学是从英文字母学起,但校方说她年龄大了,不能进附小,硬把她排在正科一年级。班上同学都已经学过四五年英语,彼此之间说话也用英语,而且洋小姐气派十足,谁都不理会她,她真正成了一个乡下人、“丑小鸭”。能说说话的只有王会悟,可两人又不同班。就这样勉强跟着,上课听不懂,下课孤单单一人,实在是受洋罪。孔德沚连呼“上当了,上当了!再也不去了”。结果是白白浪费了差不多半年时间和六七十元的学费、膳宿费。

说罢,孔德沚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是她坚持要进这个学校的。沈雁冰只好安慰几句,这个结果本来也在预料之中。浪费几十元钱,如果能让德沚买个教训,将来做事不要固执己见,听听别人的意见,也还是值得的。况且,德沚也不是全无收获,她从王会悟那里学了不少新名词,也算开阔了一点眼界。

做母亲的到底想得多些,也仔细些。她私下里对儿子说:

“德沚在上学读书的事情上几次反复,大约也不单单是她性情上有些浮躁,看来她一人在家,总觉得寂寞。你们夫妻总这样分居两地,不是个办法,德沚是你的妻子,不能总是跟了我,还是早点搬家到上海吧。”

此前,沈雁冰也不是没有想过把家安在上海,但没有认真想过。

一来是精力、心思都放在事业上,无暇顾及妻子、家庭。二来结婚之事由“父母之命”所定,感觉上就是在履行人生的一个职责,自然比不得青年男女自己相恋,因而会格外看重、珍视由此而生的婚姻、家庭。还有一点是,迄今为止,沈雁冰在自觉或不自觉中,仍然将母亲作为他家庭生活中的“主宰”,一切有关家的事宜,全由母亲操心,全依赖母亲操心。他似乎没有意识到,结婚意味着孔德沚把身心交给了自己,自己也要将身心交给德沚。现在,母亲先提出了把家搬去上海的想法,沈雁冰得认真考虑解决这个问题了。

从乡下小镇把家迁到大都市上海,将会给这个家庭和家庭成员的思想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是他们现在还没有意识到的。“怎么能找一处离编译所近,又能好好安顿家人的租屋”,沈雁冰脑子里只是不停地想着这件事,回到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