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茅盾的青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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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母亲心里打起鼓

沈雁冰是1920年12月初接手《小说月报》主编工作的,为保证新《小说月报》能按期出刊,这一年年底和第二年初这段时间就得全力以赴,而这段时间恰好又进入农历的岁末,所以沈雁冰决定不回乌镇过年了。

离家在外读书、工作这么多年,年年春节都是要回家过的。这次算个例外,沈雁冰提前写信告诉了母亲。他没料到母亲回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要他马上找好房子,她们婆媳二人搬来上海住。

原来,陈爱珠心里还记挂着年初时生出的那个疑虑呢。虽然沈雁冰当时的复信暂时打消了她心中的不安,但毕竟没有明问起儿子有没有结交女朋友之类的事,现在儿子说过年都不回家了,主编一个刊物就真能忙成这个样子吗?她心里开始打鼓,那份被打消的不安,不但重新涌起,而且更强烈了。

沈雁冰接到这封家信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母亲从来没有用过这样严厉的语气和他讲话,必须马上解决搬家问题。可这正是他夜以继日忙得不可开交之时,根本抽不出身去找房子,只好仍托付福生去找。

孔德沚这时已怀孕了,找的房子要能安顿一家三代人住,至少也要有三间正房。在商务编译所所在的宝山路附近,要找到这样一处房子还真不容易,福生找了十多天也没有结果。急着要办的事,急切之中却又办不成,沈雁冰也无可奈何,只好再拖一拖。母亲这个年恐怕过得多少会有几分不愉快,没办法,沈雁冰只能在心里感到内疚。

过完年不久,已经是1921年的2月底,福生终于为他在宝山路鸿兴坊找到一处一楼一底带过街楼的房子。沈雁冰看了这处房子非常满意,过街楼那一间两面有窗,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夏天也凉快,就决定租下。但原住的房客要他出一笔150多元的“顶费”,才肯出让。这笔“顶费”是原房客住进来时花去的装修费、电灯电线费等。

他搬出了,要新房客付一部分钱也是合理的,但这个房客索要的“顶费”超出合理价六七倍。沈雁冰虽然觉得太贵,但是这个带过街楼的房子特别中意,而且母亲那里催得紧,他咬咬牙如数付了这笔“顶费”。

沈雁冰这边把租下的房子略事整理,添置必要的家具,乌镇那边母亲已经收拾停当,携孔德沚启程了。

婆媳二人是乘内河小火轮赴上海的,沈雁冰请福生和他一起去戴生昌码头接船,以便帮助照看行李。母亲和德沚这一次搬家是真打算把家安在上海了,带的行李雇了两辆黄包车才装下。

一走进鸿兴坊的新家,陈爱珠顾不上坐下喘口气,先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房子,她对这处房子的格局、大小都还满意,儿子新添置的几件家具也觉得可心,看到儿子房间的一只书橱里光是外文书籍就足足有两三百本,她释然一笑道:

“怪不得你的薪水不够花,还要写文章赚外快,这些洋书很贵吧?”

沈雁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知道母亲打消了疑虑,于是回答道:

“书贵贱倒不是主要的,做学问写文章需要学习参考的书,贵也得自己购置,主要还是国外新书多,不及时翻阅,脑子里边的东西就会落伍。好在我的薪水又增加了,因为作《小说月报》的主编,今年1月开始,我的月薪增加到100元。”

“每月有百元收入,这个小家庭的开销自然是尽够了,也够你买书的花费,平时不要再开夜车,少写点文章,保养身体要紧。”陈爱珠嘱咐罢儿子,又转向孔德沚说:

“德沚,你来上海了,德鸿的日常起居你就要多操心了。以后每天晚上监督着德鸿,不要让他看书写文章。”

孔德沚点头称是,进屋去收拾行李。

母亲、妻子都搬在一起住,沈雁冰的意思是雇一个女仆料理家务,但母亲坚持自己下厨房。儿子工作繁重,儿媳有孕在身,她要让他们吃好,怕女仆做的饭菜不可口,所以只雇了一个年轻能干的女仆专管洗衣买菜。当年管理一个大家都能有条不紊、得心应手的陈爱珠,调理这样一个小家简直易如反掌。孔德沚不久就进入爱国女校的文科去读书,家里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做。

爱国女校不是正规的中学,但程度比一般的中学稍微高一点。孔德沚虽然几进几出学校门,但在家里跟着婆婆学习,已经达到高小毕业的文化程度,所以进入爱国女校后,功课还能勉强跟上,毕竟选的是文科。

上海的女校到底不比乡村小镇的女校那样散淡,每天功课安排得很紧。这所学校离鸿兴坊又很远,孔德沚每天一大早去上课,中午赶回来吃午饭,放下筷子匆匆忙忙又得赶去上下午的课,傍晚6时以后才能回家。这样紧张的生活,孔德沚从来没有经历过,每天吃罢晚饭后,疲惫就已传遍全身,唯一想做的事是倒头睡去。

沈雁冰还是按照过去在家里的习惯,晚饭后陪母亲聊聊天,排解一下母亲一天操心家务的劳累,这是沈家良好的家教养成的习惯。孔德沚也一起陪着谈天说地,但一过了9点就接连不断地打起呵欠来。

婆婆体谅儿媳读书的辛苦,就催着儿子、儿媳早早睡觉。

爬格子、做学问的人哪里早睡得了,熬夜熬成习惯,都熬成夜猫子了。沈雁冰一进他们的房间,就打发孔德沚先睡去,他自己伏身在书桌前看书写文章。孔德沚是头一落枕头,就呼呼进入梦乡,全然忘记婆婆叮嘱监督丈夫的话。沈雁冰每晚都要午夜以后才就寝,这中间,孔德沚有时懵懵懂懂醒来一次,看见屋内灯光闪亮,会含含糊糊地问上一句:“你还没睡?”然后便转过头去又进入沉睡中。

5月底的一天,沈雁冰从《小说月报》编辑部下班回家,意外地见到弟弟泽民正在母亲房间里。他心里好生奇怪:此时是学校里期末考试的前夕,功课正紧张着,泽民怎么跑到上海来?恐怕为春天来信时提到的那件事?他正待讯问泽民,母亲却先开口说道:

“老二今天上午就到上海了,跟我纠缠个不休,说是要退学。这一下午我也想好了,既然泽民对河海工程没有了兴趣,勉强学下去,没有意思,也未必学得好,我已经同意他退学。”

沈雁冰听母亲一说,觉得非常意外。春天的时候,泽民曾来信,说他思想变动很大,对于研究政治的兴趣越来越大,因而,对于桥梁建筑、公路工程的课程就越来越感觉枯燥乏味,在课堂上甚至完全听不进老师讲课,他想退学,改学政治。泽民这时距完成学业毕业,只剩下半年时间了,沈雁冰劝他无论如何先毕了业,再考虑学政治的问题也不晚。后来又劝他可以退一步,一面读书,一面参加校外的一些政治活动,总之是要拿到毕业证书。兄弟俩之间的这些来往信件,沈雁冰都让母亲看了,也请母亲去信劝说泽民,阻止他中途退学,母亲为此也写了信。此后泽民没再提及退学的事。

其实,早在一年多以前,沈雁冰就发现弟弟对政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他正与孙毓修在南京江南图书馆,为商务印书馆拟出版的《四部丛刊》选合适的善本,常同泽民见面。他感觉泽民是受到五四运动和新文学运动的影响,他们一见面,泽民就大谈政治,发表他对各种政治问题的见解,还谈论文学,他已经翻译了不少外国文学作品。这两个话题,兄弟两个谈起来是很投机的,泽民只是没有哥哥那样持中、稳健,对什么问题的看法都更激进一些。但沈雁冰还是有点担心,不是因为泽民的激进,而是担心他因此影响学业。他提醒泽民说,母亲的愿望是要他学好水利工程,因为父亲的遗愿自己已经不能完成,只有靠他了。他要求泽民不要让政治和文学的兴趣超过对于学业的兴趣,影响到课程的学习,辜负父母的殷切期望。泽民也表示同意,他在学校里各科的学习成绩都是冒尖的,沈雁冰知道这一点。

然而,不久以后,也就是1919年11月1日,沈泽民就与同学张闻天等人发起成立了少年中国学会南京分会。少年中国学会是由***等人在五四运动以后发起成立的,总会设在北京,参加这个学会的有许多思想进步的知识分子。是不是因为参加政治活动太多,使泽民没有精力去读书了呢?

想到这里,沈雁冰还是用劝说的口吻对泽民说道:“对政治有兴趣,从事社会活动,也要有个立身之处。马上就拿到手的毕业证书你放弃不要,离开学校怎么找一份工作呢?”

“我同意泽民过几天到日本去半工半读。”母亲在一旁插话说。

这更让沈雁冰没有想到,问泽民说:“为什么想到要去日本?”

“我想要更好地学习了解社会主义学说。”沈泽民回答道,“国内英文的社会主义理论书籍很难买到,而日文的却很多。我去日本可以半工半读,就是为了专门学习日语以便研究社会主义学说。”他还告诉母亲和哥哥,张闻天也和他一起退学,相约一起到日本去。张闻天已经先期回家,可以搞到一笔钱,大概再过两三天就能来上海和他会合。

沈雁冰想到母亲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泽民又是这样坚持,自己也是无可奈何的,便不再说什么。

母亲这时又对沈雁冰说:“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国读书,半工半读怕也不容易,而且会分散精力。我已经给了泽民1000元,这是原来留着给他结婚用的。我想,他现在准备干革命,又没订过婚,谁知将来会找个什么样的女人。即便将来有中意的女人结婚,料想也不要花什么钱,不像你当初是订了婚的。倒不如现在给了他,了却我一桩心事。”

沈雁冰点点头,心想:母亲到底豁达,拿得起,放得下。泽民这么件大事,可能关系到他今后一生的路怎么走,母亲说决定,当即就决定了,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其实泽民做出这样的选择,何尝不是学了自己的样子呢?自己却还在那里顾虑重重。虽说作为兄长,应该为弟弟想得周全一些,多为母亲分担生活压力,但泽民毕竟是早已有了自己主见的成年人,还是母亲的考虑恰如其分。

见两个儿子都不再说什么,母亲笑着叹了口气说:“你们父亲的遗愿是要你们兄弟二人都学理工。如今可倒好,一个搞了文学,一个工科学了四年,马上文凭到手了,又不肯学下去,还要退学。这世界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你们父亲何曾料得到!我如今这样干,你们父亲在天若是有知,大概会怪我的。”

沈雁冰兄弟两个见母亲的话语中带出几分感慨,便一齐安慰她。

母亲却笑道:

“不用你们安慰。我想得开,不然也不会同意你们选择的路。人世间的事总要变的,你们今后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是你们走的路是对的。我也不怕你们父亲怪罪我,他如果活在世上,说不定也会走这条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