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老舍的青少年时代
1266200000013

第13章 孤寂的悲观者

“您看我挺爱笑不是?因为我悲观。”“幽默的人只会悲观,因为他最后的领悟是人生的矛盾。”(《又是一年芳草绿》)这可以说是老舍对自己矛盾性格的解读。既爱笑,又悲观,老舍在双重性格的矛盾中收获着人生的感悟。

很长一段时间,老舍害怕过年,他说,“新年最热闹,也最没劲,我对它老是冷淡的”(《抬头见喜》)。从小家贫的老舍感受不到多少过年的乐趣,爆竹总是听别人放,自家往往静寂无哗。唯一的点缀就是那张只有到了除夕才舍得挂出来的《王羲之换鹅图》。上中学时,家里生计日趋艰难,新年也就过得更加忧郁。往事如烟,但是老舍对其中的一个除夕记忆犹新,幼年失怙的凄苦、家境贫寒的困窘以及早熟心灵里的孤独和无助,都被记忆凝固成了这个小小的片断,深深地埋藏在他的心底。

那天是旧历的除夕,但是学校改用阳历,规定晚上必须回学校去,不准请假。下午4点多钟老舍从学校回来,家里空荡荡的只有母亲一人。当时同住了30多年的姑母刚刚去世,三姐已经出嫁,哥哥又当差不能回来,这个喜庆的日子,家里显得分外落寞。孤零零的母亲无精打采,她甚至没有把“王羲之”——舒家过年唯一的点缀——请出来,也许是忘了,也许是懒得。老舍和母亲相对无言,默默地吃着年夜饭,索然寡味。屋外的阵阵爆竹也变得更加刺耳,声声搅扰着这对伤感的母子。

老舍嚅动着嘴唇,小声地说:“妈,我一会儿还得回学校。”话没说完就把脸埋在碗里,像做错的孩子一样。母亲愣了半天,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老舍送到街口,默默地目送着儿子渐渐远去。

回学校的路变得很漫长,不知走了多久,路上非常热闹,爆竹声声辞旧岁,道道火光划破夜空,可是,老舍似乎失了感觉,什么也没看见,木木地向前走着。到了学校,学监先生正在学监室门口站着,问他:“回来了?”老舍行了个礼。他点了点头,笑着叫了他一声:

“大过年的,你还回去吧。”老舍喜出望外,后来回忆说,学监先生“这一笑,永远印在我心中。假如我将来死后能入天堂,我必把这一笑带给上帝去看”(《抬头见喜》)。

归心似箭的老舍飞快地往家赶。推开门,母亲正对着一支红烛呆呆地坐着,摇曳的烛光照在落寞的脸上。老舍鼻子一酸,怯怯地喊了一声“妈——”。母亲转过头来,见是儿子回来了,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拿出一个细草纸包儿来,轻轻地说:“给你买的杂拌儿,刚才一忙,也忘了给你。”杂拌儿是各种果子做成的果脯之类的东西,如蜜枣、山楂糕、花生粘、瓜条、核桃粘、青梅、麻片、虎皮杏仁、芝麻糖、米花糖等等,因杂七杂八,样样都有,掺拌在一起而得名。

杂拌儿是老北京人过年时,家家户户守岁必吃的小食品,也是老舍特别喜爱的。老舍接过带着母亲体温的杂拌儿,百感交集,纵有千言万语,似乎也无须再说了。

色彩鲜艳的杂拌儿并没有给老舍的心情带来多少亮色,他一直记着这个忧郁的新年,多年后,那份阴霾依然挥之不去。他说:“我的脾气是与家境有关系的。因为穷,我很孤高,特别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一个孤高的人或者爱独自沉思,而每每引起悲观。自十七八到二十五岁,我是个悲观者。”(《我的创作经验》)这是老舍日后对自己内心感受的一段评价和分析,这个孤寂的悲观者与那个外向、活泼,常在宣讲所里演说,辩论会中十回有九回优胜,被同学封为“大将”的光芒四射的形象可谓判若两人。

2月3日出生的老舍具有着水瓶座典型的性格特征,一方面视野开阔、思想活跃,另一方面又感觉敏锐,内心世界极为错综复杂。有时活泼、风趣,有时却又孤独、自卑,呈现出乐观与悲观、开朗与抑郁的双重交变型态。不难看出,童年的凄苦确实对老舍造成了一定的心灵创伤,老舍执拗地认为是自己给家庭带来了不幸:“我生下来,母亲晕过去半夜,才睁眼看见她的老儿子……一岁半,我把父亲‘克’死了。”(《我的母亲》)老舍曾对自己作过一个分析,他说:“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情与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使我对别人有点同情心。”(《老牛破车》)这与老友罗常培对他的评价颇为一致:“由于幼年境遇的艰苦,情感上受了摧伤,他总拿冷眼把人们分成善恶两堆,嫉恶如仇的愤激,正像替善人可以舍命的热情同样发达。这种相反相成的交错情绪,后来随时在他的作品里流露着。”(罗常培:《我与老舍》)“一半恨一半笑的去看世界”,一方面,因为历经生活的凄苦,老舍在感情上往往表现得更加细腻、柔软,也更加敏感、脆弱,非常容易伤感;另一方面,生活的重负又迫使他自立自强,因此老舍十分好强,渴望有尊严地坚强地生活,在外人面前的他总是自信、开朗。这种内心的双重诉求日积月累,成为老舍生命中无法承受的重负,这很大程度上导致了老舍矛盾的性格,以及骨子里的悲观情绪。

老舍的记忆中还珍藏着另外一个除夕夜。大概是光绪三十年前的一两年,母亲在院中接神,雪已下了一尺多厚。高香烧起,雪片由漆黑的空中落下,落到火光的圈里,非常的白,紧接着飞到火苗的附近,舞出些金光,即行消灭;先下来的灭了,上面又紧跟着下来许多,像一把“太平花”倒放。老舍说:“我还记着这个。我也的确感觉到,那年的神仙一定是真由天上回到世间。”(《抬头见喜》)老舍的笔墨何其细腻,字里行间渗透着无尽的辛酸与抑郁。这种寂寞可能正源自心灵上的自卑与不安,内心深处,老舍是非常敏感,也是非常脆弱的。

这种悲观矛盾的情绪一方面源自他内向、敏感的性格,另一方面则来自对人生的思考——思考得越多,认识得越透彻,也越容易产生悲观情绪。如老舍日后在《猫城记》中写到的:“悲观是有可取之处的;他至少要思考一下才会悲观。他的思想也许很不健全,他的心气也许很懦弱,但是他知道用他的脑子。”

中的小蝎和大鹰都是悲观的,大鹰说:“因他聪明,所以悲观”,“悲观人是怕活着,不怕去死。我们的人民很快乐的活着,饿成两张皮也还快乐,因为他们天生来的不会悲观,或者说天生来的没有脑子。”(《猫城记》)老舍的很多作品,往往在幽默的背后是挡不住的悲酸与苦涩,无论是《我这一辈子》、《月牙儿》,还是《骆驼祥子》、《鼓书艺人》、《茶馆》,都弥漫着一股悲凉之气,老舍将悲剧与幽默这两种看似水火不容、南辕北辙的元素浑然融为一体。

这种悲观不仅渗透在老舍的文学创作中,也贯穿他命运的始终。

老舍的一生,“总是伴随着无法稳定和孤独的感觉,使他更接近于那些处于弱势的小人物,这些人,在他的笔下成为‘屠杀、抢劫和强奸的最初受害者’”。老舍说:“我的悲观还没到想自杀的程度,不能不找点事做。有朝一日非死不可呢,那只好死喽,我有什么法儿呢?”“我愿意老年轻轻的,死的时候像朵春花将残似的那样哀而不伤。”(《又是一年芳草绿》)当他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也许已经预示了生命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