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巴金的青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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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母亲——第一个先生

1909年,巴金的父亲到四川广元做县官,巴金的母亲带着孩子也随他到了广元。这时巴金只有四五岁,也大体是从这时候起才开始记事。所以他眼中的人生的第一幕,也就从这里拉开。

广元地处川北丘陵地区,土地瘠薄,人民生活贫苦,但县太爷的衙门相对来说还是比较阔绰的。在巴金最初的记忆里,那衙门是“很大一个地方,进去是一大块空地,两旁是监牢,大堂,二堂,三堂,四堂,还有草地、稀疏的桑林,算起来大概有六七进”。他们一家住在三堂。

在当时的社会里,一般老百姓谁也不愿意跟衙门打交道,那是一个森严、可怕的地方。然而在还不懂世事的“四少爷”巴金眼里,这里却跟成都的李家公馆没有什么两样,是一片温暖快乐的自由天地。

家里有专设的私塾,父亲给孩子们请了一位塾师。先生姓刘,性格温和,待孩子们十分亲切。从这时起巴金就开始跟先生读书,课后就跟三哥在窗外的小花园里玩耍;或跟侍女香儿(一个十二三岁的瓜子脸的女孩儿)和三哥一起到桑树下捡桑葚,边捡边吃,弄得嘴巴和双手都是红红的;或者独自一人爬上高高的干草堆,睡在那里晒太阳;或者带领一大群鸡,把米撒在地上,让它们围着啄食,并在早晚由香儿陪着把鸡群放出或收进鸡笼,一个个给鸡点名,俨然像个鸡司令……这些便构成了巴金幼年时期最初的梦幻般的生活内容。

而使他最难忘的,则是母亲的抚爱和这抚爱的温馨。巴金后来在《最初的回忆》一文中说到他的幼年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母亲和母亲讲述的那个令人着迷的梦,他清楚地记得母亲说话的情景——“这个娃娃本来是给你的弟媳妇的,因为怕她不会好好待他,所以送给你。”

这是母亲在她的梦里听见的“送子娘娘”说的话。每当晴朗的午后,母亲在她那间朝南的房子里做针线的时候,她常常对我们弟兄姊妹(或者还有老妈子在场)叙述她这个奇怪的梦。

“第二天就把你生下来了。”

母亲抬起她的圆圆脸,用爱怜横溢的眼光看我,我那时站在她的身边。

“想不到却是一个这样淘气娃娃!”

母亲微微一笑,我们也都笑了。

母亲很爱我。虽然她有时候笑着说我是淘气的孩子,可是她从来没有骂过我。她让我在温柔、和平的气氛中度过了我的幼年时代。

一张温和的圆圆脸,被刨花水抿得光光的头发,常常带笑的嘴。淡青色湖绉滚宽边的大袖短袄,没有领子。

我每次回溯到我的最远的过去,我的脑子里就浮现了母亲的面颜。

我的最初的回忆是跟母亲分不开的。我尤其不能忘记的是母亲的温柔的声音。

巴金这里所说的“每次回溯到我的最远的过去,我的脑子里就浮现了母亲的面颜”却是再真实不过的。对巴金来说母亲是最难忘的,虽然母亲在他10岁的时候便去世了,但是他对母亲的记忆和怀念却是永远也磨不掉的。他永远记得母亲的常带笑容的圆圆的脸,永远记得母亲的爱怜横溢的目光,永远记得母亲的温柔的声音。因为在这一切里面都渗透着发自深心的爱呀!这在任何一个孩子的心里都不难体察,何况巴金又是那么一个敏感的孩子!所以,在巴金还很小的时候,当他还处于蒙昧时期,就已经被“母亲”这两个字迷住了。有时在夜里,望着清油灯的暗淡的灯光,他会陷入痴想,他后来曾说过,这时候“我睡在被窝里,常常想着‘母亲’这两个字的意义”。真是奇妙的现象!这时的巴金才只有四五岁,已经在思考“母亲的意义”

这样一个哲学命题了。当然答案是没有的,“母亲”的意义是什么,当时他不可能说得明白,但他却能感受到,而且那感受是真实的,强烈的,浸透心脾的。不仅如此。母亲的心似乎还要更大些,她的爱也似乎更广博。她不仅爱自己的子女,不仅给了他们爱,使他们感受到了爱,懂得了爱,而且还教育他们要爱别人,体恤别人,要有一颗仁爱的心。这里很有一些儒家思想的影子,如“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

有一件事巴金一直记在心里。那也是在广元的时候,一天下午巴金看见三哥尧林为了一件小事摆起主人的架子,把使女香儿骂了一顿,还打了几下。香儿哭着告诉巴金母亲,母亲立刻把三哥叫过去,温和地向他解释:“丫头同老妈子都是跟我们一样的人,即使犯了过错,你也应该好好地对她们说,为什么动辄就打就骂?况且你年纪也不小了,更不应该骂人打人。我不愿意让你以后再这样做!你要好好地记住。”

三哥一直低着头,不敢说话。香儿高兴地在一旁暗笑。等母亲说完,三哥便垂着头慢慢地往外走。母亲叫住他,说:“三儿,你不忙走!你还没有回答我。我说的话你懂了吗?你能记得吗?”

三哥迟疑半晌终于回答说:“我懂……我记得。”母亲这才站起来,说:“好,拿云片糕去,喊香儿陪你们去耍。”边说边从瓷缸里取出云片糕递给他们。

这件事不只是三哥牢记终生,也使更年幼的巴金铭记不忘。

可以说,这是巴金人生教育的第一课,就是做人要有爱心,要爱人,爱一切人,要懂得同情和怜悯。这一课是母亲给他上的,是母亲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地埋下了“爱”的种子。所以后来巴金多次称他的母亲是他的“第一个先生”,因为母亲不单是生养了他,她还用自己的言行第一个教给了他生活的道理,做人的道理。关于这一点,巴金后来有一段话说得明白而感人,他说:

我的第一个先生就是我的母亲。我已经说过使我认识“爱”字的就是她。在我幼小的时候,她是我的世界的中心。她很完满地体现了一个“爱”字。她使我知道人间的温暖;她使我知道爱与被爱的幸福。她常常用温和的口气,对我解释种种的事情。她教我爱一切的人,不管他们贫与富;她教我帮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她教我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婢仆,怜恤他们,不要把自己看得比他们高,动辄将他们打骂。母亲自己也处过不少的逆境。在大家庭里做媳妇,这苦处是不难想到的。但是母亲从不曾在我的眼前淌过泪,或者说过什么悲伤的话。她给我看见的永远是温和的、带着微笑的脸。我在一篇短文里说过:“我们爱夜晚在花园上面天空中照耀的星群,我们爱春天在桃柳枝上鸣叫的小鸟,我们爱那从树梢洒到草地上面的月光,我们爱那使水面现出明亮珠子的太阳。我们爱一只猫,一只小鸟。我们爱一切的人。”这个爱字就是母亲教给我的。

因为受到了爱,认识了爱,才知道把爱分给别人,才想对自己以外的人做一些事情。把我和这个社会联起来的也正是这个爱字,这是我的全部性格的根柢。

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母亲的爱的教育的力量和深远影响。从这位可敬的母亲本身来说,无疑她所说所做的一切都出于一片真诚,表现了当时社会条件下,一位封建大家庭中的少夫人的稀有的好心肠。

她对自己的子女的爱更是真诚的,充分体现出母爱的深沉与无私。至于她所说的要“爱一切人”云云,她说时虽然十分真诚,但事实上是做不到的,也不可能做到。因为爱必须是平等的,自由的,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特别是当彼此处在尖锐对立或对抗的阶级地位上的时候(如主子与仆人,坐轿的与抬轿的,总之是压迫者与被压迫者),人与人之间既然没有平等,没有自由,怎么能谈得上普遍存在、一视同仁的爱呢?怎么能谈得上去“爱一切人”?其实,从巴金自己的回忆和叙述里也不难看出其中的自相矛盾。前面母亲不是说要“爱一切人”吗?但接下来她就把“爱一切人”改为要“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婢仆,怜恤他们”,不要“动辄将他们打骂”。从“爱”到“同情”和“怜恤”,这已经打了很大折扣;再到不要“动辄打骂”,那就谈不上什么“爱”了,充其量不过是好心主子的同情心而已。而事实上就连这种同情心也很难贯彻始终。巧得很,就在母亲说要“爱一切人”,不可“动辄将他们打骂”之后不久,巴金亲眼看到了这样一件事情:

有一次,我看见领十妹的奶妈挨了打。

那时十妹在出痘子,依照中医的习惯连奶妈也不许吃那些叫做“发物”的食物。

不知道怎样,奶妈竟然看见新鲜的黄瓜而垂涎了。

做母亲的女人的感觉特别锐敏。她会在奶妈的嘴上嗅出了黄瓜的气味。

一个晚上奶妈在自己的房里吃饭,看见母亲进来就露出了慌张的样子,把什么东西往枕头下面一塞。

母亲很快地就走到床前把枕头掀开。

一个大碗里面盛着半碗凉拌黄瓜。

母亲的脸色马上变了,就叫人去请了父亲来。

于是父亲叫人点了明角灯,在夜里坐了堂。

奶妈被拖到二堂上,跪在那里让两个差人拉着她的两只手,另一个差人隔着她的宽大的衣服用皮鞭打她的背。

一,二,三,四,五……足足打了二十下。

她哭着谢了恩,还接连分辩说她初次做奶妈,不知道轻重,下次再不敢这样做了。

她整整哭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晨母亲就叫了她的丈夫来领她去了。

这个年轻的奶妈临走的时候脸色凄惨,眼角上还滴下泪珠。

我为这个情景所感动而下泪了。

我后来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待她。

母亲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她不说别的话。

以后也没有人提起这个奶妈的下落。

母亲常常为这件事情感到后悔。她说那个晚上她忘记了自己,做了一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情。

我只看见母亲发过这一次脾气。“只看见这一次”,也许是吧,但有这一次也就够了。在这件事情上,奶妈固然是有错的,但也并不犯王法,用不着县大老爷连夜升堂,打板子。用现在习惯的说法,这叫“滥用职权”!之所以要这样做,无非是奶妈的行为可能(仅仅是可能)对自己的孩子不利。那么奶妈自己呢?不仅受了皮肉之苦,而且被赶走了,丢了饭碗。这是不是会影响到她以后的生计?会不会影响到她的家庭和孩子?对这些问题,巴金的母亲就不去考虑了。所以,从这件事可以看到巴金母亲在性格上的矛盾,表现了她所说的要“爱一切人”的不切实际,同时也表现了她所进行的爱的教育的局限性。巴金说这是他的“全部性格的根柢”,这是不错的,母亲的爱的教育的确是巴金思想性格的一个基点,是把他与这个社会联系起来的一条纽带或支柱;但是就其本身来说仍然是有矛盾、有局限的,不可能贯彻到底,这在巴金后来的生活和创作中都有表现。

当然,巴金的母亲毕竟是仁慈的,可敬的,她养育了一位杰出的作家,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爱,并给了他一颗善于体恤他人痛苦的仁爱的心。

上面所引的那段精彩的文字,巴金是以极其坦诚的自我解剖的态度写下来的,在轻松而幽默的文字中闪烁着思想的光芒。他毫不掩饰自己思想和性格中的矛盾,并深刻地挖掘和剖析了这矛盾形成的根源,给社会提供了一个典型的例证。这一点令人非常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