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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天上班有点迟了。一进大楼,岳不唯迎面走来,邬荔心里一颤,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岳不唯说早啊。邬荔心里说,还早呢,都迟到了,嘴里也回道,早。就一同等电梯。岳不唯下巴刮得青青的,照例是一丝不苟的西装。他把邬荔打量了一下,说怎么,没休息好?邬荔脸上就红了,说睡晚了——有个电视剧挺好。岳不唯噢了一声,并没有接着追问电视剧的事。邬荔向左右看了一下,盼望有旁的人过来。可是没有。这个钟点儿,该到位的都到了,走廊里显得很冷清。电梯来了,叮的一声,等着他们进去。岳不唯站在对面,邬荔甚至能感受到他咻咻的鼻息,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烟草的味道。邬荔的脸上就 又烧了起来,只管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今天穿了一双软牛皮靴子,浅栗色,时尚,优雅,是向锋送她的生日礼物。岳不唯说,天气不错。邬荔说嗯,不错。就又没话了。隔了半晌,岳不唯又说,张海涛他们张罗着聚一下,大概国庆前后吧。跟他们联系过吗?邬荔说没有,前些天倒是侯素红来过一个电话。这时候电梯叮的一声,岳不唯说,我到了。回头吧,回头再聊。说完就出去了,把邬荔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原地。

教研室这种地方,弹性大,松紧全由自己。邬荔上网看了一圈八卦新闻,心里郁郁的,百无聊赖。今天见面,岳不唯没有提到那个短信。现在想来,该是通知她同学聚会的事情了。可是又不像。邬荔在心里笑了一下自己,为什么非要纠缠那个短信呢。无聊。她站起来给茶杯续上水,又坐下来。身上有些酸软。昨天夜里向锋简直是疯了。她也是。之前,对这件事,她都是无可无不可的。经了那个夜晚,她仿佛被魔杖点化了,有一种东西从经年的沉睡中倏然醒来。昨天夜里,她变成了一只银狐,妩媚,灵性,机敏,风情万种,在潮湿繁茂的热带雨林中自由穿越。蛊惑,推拒。藏匿,惊现。不期然有旁枝斜逸的花朵,累累垂挂的果实,娇娆,恣意,饱溢着生命的汁水,牵绊她,同她嬉戏。她尖叫,咬向锋的耳朵,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肉里。向锋气喘吁吁地说,妞,我喜欢你这样,喜欢你这样。邬荔听不见。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汹涌的河流,春天的河流,潮涨潮落,把一切都给淹没了。早晨醒来的时候,邬荔故意闭着眼睛,装睡。她知道向锋在看她。晨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她身子一仄,把脸埋进枕头里。

十月,秋色正浓。同学聚会安排在国庆期间。长假,大家都卸去了平日的负累,趁机放松一下。向锋他们也正好有个活动,嶂石岩三日游,单位组织,可带一名家属。嶂石岩邬荔去过,就让向锋带了儿子去玩玩。

打发走了父子两个,家里一下子空落下来。邬荔反倒有点不习惯了。她捋起袖子,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坐下来,看着一尘不染的家发呆。房子两室两厅,在阳光下更显得窗明几净。当年,向锋正赶上单位分房的末班车,因此,邬荔对如今疯狂的房价显得气定神闲。当然,心下也有那么几分幸灾乐祸。章小燕两口子就晚了一步。好在当初商品房价还不像现在这么不像话,可是他们到底是贷了款,每个月发了工资就先往银行跑。

岳不唯是在傍晚时分来的电话,说是聚会在明天晚上,六点,大宅门。问要不要过来接她一起走。邬荔说不用了,她做公交车过去。岳不唯就没再坚持,说路上当心点,别迟到啊。就挂了电话。邬荔心里忽然恨恨的,莫名其妙把电话听筒掼到一边。乳白色的电话线蜿蜒下来,一颤一颤的,一抹流光沿着线的边缘左右回环,直晃人的眼。岳不唯有车,阴天下雨,她也不是没有顺道搭过。大家都在教育局家属院住,单位又在一处,老同学,顺道搭个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今天邬荔不想搭他的车。心里却又怪岳不唯没有坚持。要在往常,岳不唯会说,架子忒大了点吧,有免费的司机都不要。可是,今天岳不唯竟然没有再多说一句。邬荔心里闷闷的,像有一把乱草塞在那里,左右纠缠不清。发了一会子呆,就翻箱倒柜地找衣服。衣服扔了满床,这才发现,一橱子姹紫嫣红,竟然没有一件可以穿出去的。女人的衣橱里总是少一件衣服。看来这话是对的。

到达大宅门的时候是五点五十。邬荔先是坐的公交,后来在附近打了个车。老同学,难得聚一次,她不想让人看到她咣当咣当骑一辆自行车来。她和向锋没有私家车,出租车还不算太失面子。邬荔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台阶上方很巍峨的牌匾。门楣左右,两只红灯笼在暮色中一曳一曳,有一点朱门的正大庄严,又有一点民宅的尘间气息和烟火味道。

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大家都互相寒暄着,叫着彼此的小名或者绰号。都有些激动,仿佛失散多年的亲人,拉着手,擂着对方的胸脯,笑着叫着,相互揭着对方的老底。菜上来了,大家边吃边聊。最初的沸腾慢慢过去了。剩下的,只是感慨。小学同学,从七八岁开始,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当年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如今都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陌生的,然而还是熟悉的。让人不敢一下子确认。二十年的光阴,是有痕迹的,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眼睛里,一颦和一笑,举手投足间。二十多年,足以让一群懵懂无知的孩子,成长为另外一群人。在这群人之间,已经有了一条条鸿沟,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无法在短短的重逢中轻易迈过。大家一时都沉默。兴头头张罗了很久的聚会,原来并不像想象的样子。男同学都喝多了酒,互相称兄道弟,说着一些慷慨激昂的话。女同学只是慢慢抿着果汁,端坐着,有一点谨慎,又有一点矜持。谨慎是担心自己哪一句说错了,或者说漏了,让人看出自己的夸耀或者自卑。矜持是因为有男同学在。邬荔仔细观察过,这一回,女同学都刻意修饰过了。穿着出客的衣服,端着架子,始终不肯放下来。她们大都已经为人妻母了,平日里也是在生活中指手画脚的角色,如今,当着昔日的老同学,尤其是男同学,竟然有时光倒流的错觉,有了和年龄不相称的少女般的娇羞。然而,岁月这东西,是最让人奈何不得的。尤其是女人。邬荔认为,从一个女人,她的肤色,神情,甚至衣服,最能猜测出她目前的生活状态。物质的,精神的。得意,或者失意。正胡思乱想着,侯素红站起来敬酒。侯素红是明显胖了,偏穿了一件紧身的酒红毛衫,越发显出身上一棱一棱的赘肉。胸罩带子深深勒进去,压迫得背上沟壑纵横。邬荔心里叹惜了一下。侯素红刚结婚的时候她见过一回,称得上青春逼人。这才几年。

喝酒,聊天。气氛又慢慢热烈起来。男同学都一一给女同学敬酒,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邬荔也喝了一些酒,两颊红红的,眼睛里有了流动的波光。张海涛喝了一口酒,说邬荔,怎么越来越漂亮了。男人们都附和,说邬荔简直是妖精,吃了唐僧肉的妖精,常青不老。邬荔不搭话,只是笑吟吟的,慢慢啜着杯子里的酸奶。她知道这话已经得罪了在场的众多女同学。这个年龄的女人,对这个问题是最敏感的。她不想在这短短的聚会上把自己搞得太孤立。岳不唯照例是从容不迫。亲热,但也有几分淡淡的矜持。毫无疑问,他是这帮同学中混得最好的一个。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应该有理有节,有分有寸。大家都说,不唯,你手里捏着一把重点次重点,以后,孩子们读书的事就全仗你了。岳不唯就笑着把酒干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嘴里说老同学难得一聚,喝。

喝了酒,大家就渐渐放开了。张海涛大着舌头,说有个好玩的段子,给大家笑笑。说,有内裤生产厂注册了两个商标。男士内裤叫“鸟巢”,女士内裤叫“水立方”。广告词是: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梦想。大家都哗啦一下笑倒,尤其是男同学们,连说操,真他妈绝了。女同学们都红了脸,又不好跟着笑,只好装作没听见,或者没听懂,低头专心喝果汁。然后就是一个又一个段子。秋风瑟瑟的晚上,直把大家说得都春意盎然。就有人提议唱歌。如今的流行歌,大都离不开一个情字。独唱,合唱,对唱。唱着唱着,歌里意思和人的意思就慢慢交融在一起,仿佛那些或凄婉幽怨或热烈缠绵的歌词都是写给自己的,一直唱到人的心里去。有人跳起舞来。舞伴是即时找的,也或者是,早就在心里琢磨过了。大家都有些忘情。仿佛在此刻,在今晚,要把现实中的种种不如意全部抛开,把多年来生活里的千疮百孔一一补上。邬荔坐在灯影里,看着这一群人到中年的男女在音乐中摇摇晃晃,喝醉了一般,脸上表情模糊,在灯光的摇曳下有些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