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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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刁

吃过晚饭,小刁收拾停当,准备把浴室里那一堆衣服洗了。苏家的衣服一定要用手洗——戴芬说洗衣机到底是机器,怕洗不干净。大宗的床单被罩,原来都是送洗衣店的,现在有了小刁,就在家洗了。戴芬一个人吃完饭,把餐厅里的电视啪啦啪啦换了一过,就扭身上了楼。今天的晚饭,苏教授又没有回来吃。这些天,苏教授似乎一直都很忙。小刁把苏教授的一件衬衣拎出来,翻出领口袖口,刚要搓,忽然闻到一股细细的香气。她把鼻尖凑上去,仔细闻一闻,果然是香水味。苏教授一向不用香水。戴芬的香水味道,小刁是熟悉的。小刁心里突地一跳,忽然就想起那天菜场上的事。

来苏家这么久,对于苏教授夫妻的关系,小刁也看出了一些头绪。通常,在家里,苏教授是沉默的,只有在接电话的时候,或者是来了客,家里的空气才活泼起来。这时候,小刁才发现,苏教授其实是一个很风趣的人呢。他朗声说着话,谈论着时局,学术,间或就纵声笑起来,露出一口耀眼的牙齿。在人前,戴芬也同平日不一样了。苏教授同她说话,她会做出不耐的样子,或者两句话把他堵回去。逢这个时候苏教授就好脾气地笑一笑,不同她计较。小刁看了,心里很替她担着一份心事,想戴芬这是何苦,当着外人,平白地把一个泼悍的名声扬出去。苏教授也是可恨,人前十足一副好丈夫的样子,待关起门来,却又不知如何光景。对于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小刁向来是一眼睁一眼闭的。在这样的人家做事,自己一个女孩子,该谨言慎行才好。人家终究是夫妻,自己一个外人,又是这种身份,时时事事,都要知道本分。小刁低头奋力搓洗着衣服,那股香气淡淡地还在,她又想起了菜场上的事。那个女人,看样子总有四十岁了。一眼之下,好像还不及戴芬身材高挑,剪着短发,衣服也未见得多么时尚,仿佛是一件石绿的开衫,倒是同苏教授的铁灰色西装很协调。当然也许完全是她的胡猜。或者就是他的一个女同事,也可能是亲戚,也未可知。正胡思乱想着,听见戴芬在楼上叫她,就匆忙擦了手,出去了。

戴芬在床头歪着,听小刁进来,就从枕上把头侧过来,说是胃不舒服,让小刁给她灌只热水袋来。小刁知道戴芬有胃寒的毛病,家里本来有一种电热宝,苏教授特为买回来的,可是戴芬只抱了一回,就丢在一旁了。说是一开始太热了,受不了。降温也太快,一会工夫就凉了。还是热水袋好,一向用惯了的。小刁就灌了只热水袋送上来。戴芬抱着热水袋,依旧躺在那里。说口渴,让小刁拿一盒酸奶来。小刁心想,为了胃寒,渥着热水袋,现在又要酸奶,算怎么回事。酸奶从冰箱里拿出来,一定是冰凉的,又不能热。就劝她说,还是喝点热水吧,酸奶太凉了。戴芬只是坚持要酸奶,小刁无法,就拿了来,在微波炉里用低火稍稍热了一分钟。戴芬躺在床上,听见外间微波炉丁的一声,就说,叫你不要热——我就想喝凉的。小刁心想,这人,真是不知好歹。就赌气跑到厨房从冰箱里再拿出一盒冰凉的来,递到戴芬手上。戴芬用吸管慢慢啜着酸奶,吸一下,在口里含半天,才皱着眉细细地咽下去。小刁从旁看着,心里想,这又是何苦。就转身下楼洗衣服。刚搓了满手的肥皂,就听见戴芬又在楼上喊她。她忙把手上的肥皂冲一冲,张着两只湿淋淋的手,上楼去。

戴芬已经坐起来了,那盒酸奶放在床头,不知道喝完没有。戴芬把手抬一抬,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说,头疼。你帮我捏一捏。小刁把手擦干净,慢慢地帮戴芬捏头。戴芬是一头卷发,染成浅浅的栗色,随着小刁的手的动作,一颤一颤地摇着,小刁闻到一股洗发水的香气,一蓬一蓬地从卷发的深处升起来。小刁心想,戴芬今天怎么回事,这一晚上折腾几回了。莫不是同苏教授吵了嘴,还是在单位受了闲气。即便是这样,也不能拿她出气啊,她只是他们家的阿姨,说好只干家务的,现在倒好,成了她的出气筒不算,还兼着按摩的活儿。戴芬闭眼半躺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不像从前那一回,小刁一捏,她就口里哎哟哎哟愉快地呻唤。捏了半晌,小刁感觉手指都酸疼了,戴芬也没有让她停下来的意思。她心里着急,浴室里还有一堆衣服泡着,一会苏教授回来,万一要用浴室,可怎么办。她看了一眼戴芬的脸,说,好些了吗?要不我一会再过来,楼下还有衣服没洗完,苏教授——戴芬并不睁眼,说,你倒把苏教授很放在心上。小刁一下子气结,心里却全明白了。这个女人,是在吃她的醋。刚要开口辩驳,楼梯上有皮鞋声橐橐响起来,是苏教授回来了。

月亮透过窗帘,一点点漫进来。小刁躺在黑暗里,看着那昏昏的月光发呆。在乡下,想必是很好的月色吧。月亮又大又白,斜挂在中天,整个村庄都仿佛是洗过了,静谧,纯洁,只偶尔有几声狗吠,零零落落的,过后,又是一片宁静。村子里的一切,都在梦中了。小刁盯着那月光看了一会,,心里什么地方就恻恻地疼起来。想起自己一个人离乡背井跑到北京来,原是想多挣些钱给母亲治病。母亲是个病秧子,家里弟妹又多,只靠父亲一个人,日子的艰难是可以想见的。本来,小刁是一心打算读书,父母也打定了主意要把女儿供出去,在那一个乡里,小刁的念书好原是出了名的。念到高中的时候,小刁的母亲住院了,需要一大笔钱,亲戚邻里都借了一遍,竟还是不够。小刁就一个人悄悄把行李搬回来,退了学。学校方面一趟一趟地力挽,父母也苦劝,小刁始终不说话,心里却是拿稳了主意。这是命。谁敢说这不是命?

月亮一点一点坠下去了,也许是沉到了窗子的另一侧。小刁把两只手抱到胸前,慢慢捏着自己的指关节。今天泡水太久的缘故,她手上的皮肤皱起来,指甲也有些软了。她想起戴芬的那一张脸,心头又是一片悲凉。凭什么,戴芬她凭什么呢。自己的丈夫,防贼似的防着就是了,凭什么要把她小刁牵进去?自从进苏家以来,小刁自认是最知道行止进退的。不该说的话,决不多说一句。不该走的路,也决不肯多走一步。饶是这么着,竟还是惹来了戴芬的猜忌。说千道万,还不是因为小刁只是他们家的阿姨,一个外地的女孩子。要是换了二人,量她也得多一层顾忌。

月亮是完全沉下去了,窗子上却微微泛起了青白。小刁在黑影里躺着,感觉腮边凉凉的一片,手一触,枕上竟全湿透了。她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