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天霜河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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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人心岂能若初雪(下)

那一日,淳于兄妹没有去问风辰雪他们的那些疑问,他们回到院里,就靠坐在桃树下,从敝开的门看着房里的人。

秋意遥静静的倚在榻上,风辰雪为他抚琴,两人没有交谈,只是不时目光相投,那样的静谧而圆满。

不知什么时候,孔昭也坐到了桃树下,三人听着那悠然的琴声,浑然忘我。忘了丹城,忘了城外的山尤大军,耳边只有这祥和的琴声,眼中只有这小小院落,只觉得现世安宁,岁月静好,一辈子似乎就可以这么过去了。

时光流逝无声。

当秋意遥起身,风辰雪的琴声亦止。

他已神色平静淡定,又是那个令淳于兄妹折服的秋意遥。他看着风辰雪,眼中仿佛有许多许多的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就那样静静的凝视片刻,然后他微微一笑,如明月初出,清淡皎洁。“我走了。”

风辰雪亦看着他,然后垂眸,淡淡道:“好。”

淳于兄妹与秋意遥一同离去,却并未和他一起回府衙,两人从小院出来后,便直接去了城楼,看着远方的山尤营帐,心头一片茫茫然。

今日他们认识了一个人,并那样的欣赏他,却在下刻得知这人命不久已。

久经沙场,亦夺人命无数,可知晓了那人的病况,竟是无比的惆怅。

那一日,兄妹俩立在城楼上,看着黄昏来临夜幕降下,再看着明月初升疏星渐现,可心中尽是空茫与沉重。

而在小院里,孔昭也是忧心仲仲,自二公子走后,风辰雪便一直在弹琴,不曾间断。

“姐姐,你歇歇吧,再弹下去,手都要坏了。”孔昭再一次劝说。

这一回,风辰雪终于停手。

“姐姐,你晚膳都没吃,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孔昭赶忙上前将琴收起。

风辰雪起身,道:“我不饿。”她推门出房,屋外夜幕如绸明月如霜。

孔昭不由跟着她,看着独立院中的孤峭身影,心里便发酸,忍了一下终还是道:“姐姐……你既已见到了二公子,不如我们就一起离开吧。”

风辰雪没有答话,只是仰首看着夜空,月华落在她的眼中,流光幽冷。

“姐姐?”孔昭唤道。

“此时此刻又怎能离开。”风辰雪清漠的声音里带着怅然。

孔昭默然,然后再道:“那便等山尤退了兵后。”

风辰雪摇头,轻轻叹一声,“他又怎会答应。”

孔昭一呆,“二公子为何不答应?他明明喜欢你。”她可不是瞎子,二公子对姐姐的情意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风辰雪沉默着,许后她才道:“孔昭,我以前有与你说过,这世间并不只儿女之情,那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还有其他的许许多多的东西是摆于人生首位的。比如皇室,那是皇权至上,比如百姓,也许是身家性命最重,而予他秋意遥来说,这世上最重的是他的父母兄长。无论他有多不舍我,无论他心中有多痛,他这一生都不会背逆秋家,更不肯伤秋意亭一分一毫。”

“可是……”孔昭心中忧切,“你此刻已不是公主了,便是驸马他也不知道,你就是个在丹城与二公子相识的平常女子,这不算是背逆秋家。而等丹城的事一完,我们远走高飞去别处过我们的日子,二公子若是挂念侯爷夫妇,那他时常回去看看就是。这样不就很好吗?”

风辰雪轻轻一笑,苦涩无奈。“孔昭,世间哪有这样简单的事,况且……”

“况且什么?”孔昭追问。

风辰雪不语,目光看着那株珍珠梅,月色里仿如珠玉莹莹生辉,她移步过去,一阵夜风拂过,花枝簌簌,一朵花苞从枝头掉落,她手一伸,恰恰接住,看着手中细小洁白的花苞,心头顿生痛楚。她与他的这一段情,便如这花苞一般,天然生来,却为东风所误。

“姐姐?”孔昭看着她怔怔不语不由唤一声。

风辰雪握着手中的花苞,良久后她怅然叹息。“孔昭,你歇着吧,我出去走走便回。”

孔昭默然,看着她走出了院门。

出了小巷,举目环顾,长街静悄,因山尤来袭,城中百姓皆是早早闭门。

风辰雪信步而走,蓦地,一缕箫音传来,在这安静的夜空下无比清晰,她心头一震,怔然片刻,便循音而去。

飞檐之上,秋意遥独坐吹箫,头顶上一轮明月,远远望去,仿佛他是坐在月轮上一般,箫音袅袅,清幽哀伤,此情此景,如诗如画。

许久后,箫音止息,静夜长空,忽有失群夜鸟划空而过,一声哀鸣,凄凉孤寂。

秋意遥抬首,仰望夜空,明月如霜,疏星寥寥,不觉轻吟:“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注○1]

吟罢,只觉此诗若己,心头顿生悲切,伤痛难禁。可又能如何?他与她,本是无缘,此生已休,又何需累人伤己。

“失群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无奈人心复有忆,今瞑将渠俱不眠。”[注○2]

蓦地一道清音幽幽入耳,秋意遥心头一动,低首,便见月下长街,风辰雪悄然独立,素衣孤影,清冷胜雪。刹时失声唤道:“你……”可一个“你”后,便无言以继。

夜色如水,长空冷寂,一个倚坐飞檐,一个静立长街,两两相望,默默无语。

也不知多久,风辰雪忽然飞身跃起,盈盈落在飞檐上。

秋意遥呆呆看着她,半晌才呐呐道:“你……怎么来了?”

风辰雪不语,只是看着他,看了许久,她才轻声道:“意遥,你快要死了吗?”

那一语突兀,却又说得如此的清晰平静。

秋意遥一震,怔怔看着她。

风辰雪忽又浅浅一笑,就像夜色下的清湖,微微荡开漪涟,静谧而忧伤。“意遥,我是这世间最知你的人。”

一片静默后,秋意遥几不可察的微微颔首,亦浅浅一笑,道:“是。”

风辰雪眸中隐痛刻骨,然后上前一步,道:“意遥,自相识以来,我们晤言寥寥,今夜……今夜你我便尽情叙谈一回可好?”

秋意遥静静地看着她,面上笑容恬淡,眼眸深处寂灭如灰。“好。”

两人在飞檐上并肩坐下,放目望去,朦胧的月色里,只看得屋宇连绵,寥寥灯火,若不是城外山尤虎视,这便是一个平常的安静的夜晚。

就这样坐着,无人开口,似乎都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与相守。

许久,秋意遥忽然轻声道:“这样的时刻,这就如同你没有死一样,是一件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风辰雪侧目看他,秋意遥亦移眸看着她,眸光脉脉,柔情依依,不知是谁伸的手,又可能是相互的,两人的手轻轻相握。

然后,风辰雪静静开口,“意遥,我自出生至而今,前十八年困于高墙,不知外间天地,而这三年来,我却走了许多的地方,多得有些人一生都走不了。”

“嗯。”秋意遥微微一笑。

风辰雪移眸,目光遥遥落向前方,神容静雅。

“我去了古卢,不过如今那里是皇朝的安州。那里有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我骑着骏马纵横奔驰,无边无垠,舒坦自在,骏马跑得最快的时候仿佛是御着风飞行,那时候,明明是最快意的,可那风中,似乎总是若有若无的飘着淡淡的药草的清苦之味。”她的声音轻轻淡淡的如叙他人旧事,“意遥,我总是记得你身上的药香,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萦绕在心。”

秋意遥面上的笑空渐渐褪去。

风辰雪却没有看他,只是继续平静的道:“我爬上了苍茫山,站在天下第一高的山峰上,大地万物皆在脚下,天离得无比的近,伸手可及。那时刻,仿佛天地之间唯予独立,胸怀壮阔豪迈,可我望着头顶上的碧空白云,我就在想,那就是你,我和你总只能这样在咫尺之间遥遥相望。”

秋意遥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她,眼中浮起深深浅浅的忧伤。

风辰雪微微顿了片刻,目光望着夜色里影影绰绰的屋宇,如同看着过往的那些岁月。

“我还坐船出了东溟海,有一日遇着了暴风雨,雷电轰鸣海浪翻涌,天地一片混沌黑暗,生死一刻间我却在想,我要葬身鱼腹了,可意遥一定以为我是烧成了灰。”她转头,目光落回秋意遥身上,平静而幽深,“意遥,无论我走到哪,无论我是欢喜还是悲伤,我总是记着你。”

“倾泠。”秋意遥轻唤她,心头酸甜苦辣翻涌着。他不知她活着,也不知这些年她是经历,更未曾想过她会与他说这些,可这刻听着,她的那些喜,那些悲,那些寂寥,那些惆怅忧思,却又清晰在目,感同身受。

“我来到丹城,我去了山尤,我与意亭相遇,我们千里同行,共赏山水,共看旭日东升晚霞西落……”风辰雪目光静静的不移秋意遥,“可是无论我与他共过多少朝夕,我与他同行多少路,我不以他之喜为喜,不以他之忧为忧。”

秋意遥的手轻轻颤着,刹那间灵台空明静澈,万千思绪尽消,却下一刹又悲楚填胸。

“意遥,人的一生永不可能全然都是欢乐无忧的,总有许多的失落、遗憾、孤寂、悲痛……这三年我与你生离‘死别’,我不过如此,你不过如此。”风辰雪轻轻的叹息,“意遥……无论你生你死,予我来说,都不过天涯飘零。”

秋意遥心头绞痛,紧紧握着风辰雪的手,“倾泠……”轻轻唤一声,却不能成言。

风辰雪看着他,清眸中隐隐一丝哀惋,“意遥,这世间最知我的难道不是你吗?”

秋意遥大恸,看着她,不能动,不能言。

意遥,这世间最知我的难道不是你吗?

他耳中只有这一语,他眼中只有她一人,他明明是这世间最知她最惜的人,偏偏他令她忧令她痛令她苦令她远走天涯……

胸膛里如有丝线轻勒,隐隐的绵绵的痛,他伸手,轻轻拂开她鬓旁被夜风吹乱发丝,然后揽她入怀,深深相拥。“是的,这世上我最知你,你最知我。”他在她耳边低低诉说,眼中一热,顿紧紧闭目。

“意遥。”风辰雪轻轻叹息,依在他的怀中,鼻端是那温热的熟悉的清苦的药香,顿心头一暖,亦喜亦悲。

夜月微斜,夜风徐缓。

虽强敌环视,虽明日难知,可此刻,他们相依相偎相知相守。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意遥温雅的声音在夜空下轻轻响起。

“我不知我是何人,虽二十几载与药相伴,可能做秋家的儿子,我一直觉得我很幸运。亦早立定信念,孝敬父母友爱兄长,以报答他们的养育爱护之恩,也看顾好侯府,让兄长无后顾之忧可尽展雄才缔千古功业。本是想着如此简单平静的度过一生即可。”

风辰雪没有动,亦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听他那从不与人说的话。

“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秋意遥轻轻念道,仰首望向天幕,“这世上有些事,许是机缘巧合,许是天意弄人,非人力所能左右。”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心头似喜还悲,“明明是你与兄长的缘份,可当年,是我入宫和你行礼,是我亲迎你回府,亦是我第一个看得你……”他轻轻叹息,声音低柔,如诉如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风辰雪抬眸看她,唇边浅浅扬一抹极淡的笑意,却如月下优昙,芳华幽绝。

秋意遥痴痴看着她,“我躲避畏缩掩饰……总想着,只要兄长一回,便可万事无痕,你与兄长定会是恩爱夫妻,定会白首偕老,定会儿孙满堂……我看护着你们,我心满意足。”

风辰雪轻叹,“你若不是这般想不这般做,便也不是你。”

“那样做才是对的。”秋意遥搂着她的双臂微微收紧,“我本以为我此生不悔,可是……三年前的大火……那时我悔了,早知如此,莫若我带你远走高飞,可是来不及……那场大火烧了你,亦烧空了我。”

风辰雪抬手握住他的手,“我本以为那场大火,我解脱,你也解脱。”

“解脱?”秋意遥轻轻一笑,无奈凄凉,“白昙山上回来,我便病着,等闻知你的恶噩,我以为我也会死去,可是不知怎的,又活过来了。‘宸华公主’帝都是人皆知,可是谁又知道真正的你呢?我活着,你依旧活着,我死了,你便也真的消失了。”他拥着她喃喃念着,“倾泠,原来我一直有私心的,我活着便是希望与你同在,你在我心中,只有我们俩个,谁也不知晓。”

“意遥……”风辰雪心头酸痛。

她离开,她知他在帝都安好,自可了无挂碍,可予他,却是死别魂断,绝望悲苦。她是知晓的,可她那夜依旧绝然离去,奢望他们相忘江湖各安天命。

静默一会,秋意遥才道:“我自小就期望着自己是一个完美的人,人品端方,不欺暗室,允文允武,不同凡俗,让父母兄长引以为傲。可那其实是虚幻的,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从我在药圃里第一眼望见你起,我便已犯下大错,从我心头生出第一丝妄念之时,我便已对不起兄长对不起父母。”

风辰雪听着,微微抬首。

秋意遥垂首看着她,“倾泠,今日你我在此相逢,这一次是老天爷许给你我的缘份。是错也好,是罪也好,我不负你,你不负我。可欢喜一日,终胜惆怅一生。”

“好。”风辰雪盈盈一笑。

月华下,那张面容美如青荷,瞳眸若春水旖旎,秋意遥看得心荡魂摇,情不自禁俯首,吻上那纤长的眉,那清澈欲语的眸,那莹白暖香的面颊,最后是那莲瓣似的唇,温柔的缠绵的,甜蜜的久久的。

长夜漫漫,他们不知倦眠。

秋意遥悠悠道着帝都旧事,说着月州近事……

风辰雪与他说起那张琴,说起习武,说起母亲的死,说起这些年的游历……

天际发白,晨光微绽时,飞檐上飘下轻轻细语。

“意遥,我是风辰雪,我要做你的妻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