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生活三部曲》从头至尾,字里行间流露出忧伤、凄凉和迷惘,这是一篇充满了矛盾、忧伤的诗:
脚上,沾着故乡的泥土
明月,照亮了八千里夜路
作者仿佛在瞬间挣脱了极左思维定式,站在一片迷茫的空白点,“月光放射着清淡遥远的光芒/光辉的回忆像在上个世纪一样。”作者“好像看见了大海的彼岸/又禁不住缺乏信心。”
最后,作者的双脚踏上了东北的土地,四周一片冰雪天地,“零下三十度的空气/像浓烟、像烈酒”,他“身边是穿黑衣服的老乡和绿军装的同行。”严酷的现实立即横置在他的面前:
这就是我“动荡的远方”
家乡、战场。
我又要在这块土地上
呼吸、成长……
我固执地搜索前方,
和那看不到的力量……
新的一年躺在眼前,
凛冽而坚强。
大地不语
白雪茫茫
……
这是一首充满了忧伤、迷惘的长诗。细腻地反映出知青在精神蜕变过程中的动摇和怀疑。它使我们体会到了知青在“上山下乡”时代的心路历程,是多么漫长、曲折、痛楚。
反叛的诗歌与诗歌的反叛???
有论战、有冲突、有决裂,这样也就形成了不同的知青群体和不同的诗歌风格。
作为“不相信”或“怀疑派”的知青们从完全不同的立场来看待他们的下乡生活。在这些诗歌中,上山下乡的知青们表现出强烈的否定意识和叛道性格。但是,更多的是他们共同的伤感、凄凉。他们的诗远没有“扎根派”那些政治抒情诗的长度,也没有出现过三部曲或二百行以上的长诗、这些诗比较短小,不合时宜。重要的是,这些诗侧重个人情感的体验与大胆的语言探索。
它们在情调上基本上是灰色的,蒙着淡淡哀愁,尽管是在沉思默想,但其中弥漫着迷惘,永远没有结论。
从北京到绿色的西双版纳
我带回一只蝴蝶
它是我的岁月
美丽的、干枯的
突进了时间的书页
呵,从北京到西双版纳
岁月消失在路上
--《在路上》方含
他们的思想是徘徊不定的,旋律哀婉、痛苦、诗歌的源泉往往从创伤中像渗血一样挤压出来,诗句一般短促:
我没有明天
昨天
是那样遥远
谁不想把生活编织成花篮
可是
美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芒克
仿佛更长的诗全是废话,这些诗句一刀下去就要见血。有时,他们又显得怒气冲冲、心烦意躁:
你的眼睛被遮住了
你低沉,愤怒的声音
在这阴森森的黑暗中冲撞:
放开我!
我需要降温
我需要去冷库中昏睡
诚然,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可我讨厌
--芒克
白洋淀诗群的一些诗歌,话语本身就包含着叛逆性。这些诗显得狞厉、肆无忌惮,每一词句都晦涩难解,又锐利如钢钎。这是白洋淀下乡知青汲取城市沙龙的养分产育出的最具现代主义的诗歌。
当那枚灰色的变质的月亮
从荒漠的历史边际升起
在这座漆黑的空空的城市中
又传来红色恐怖急促的敲击声……
--《无题》??多多
今天,三月,第二十个
春天放肆的口哨,刚忽东忽西地响起
我的脚,就已经感到,大地又在
固执地蠕动,他的河湖的眼睛
又混浊迷,流淌着感激的泪
也猴急地摇曳
--《三月与末日》??根子
多多有一些需要破译方能读懂的诗,却拼凑出了瑰丽、奇特的意象:
当监狱把它的性格塞进一座城市
砖石在街心把你搂紧
每年的大雪是你的旧上衣
天空,却总是一所蓝色的大学
--《里程》
多多还写下了这样暧昧、古怪的诗句:
“谁来搂我的脖子啊!”
我听到马
边走边嘀咕
“喀嚓喀嚓”巨大的剪刀开始工作
从一个大窟窿中,星星们全都起身
马眼中溅起了波涛
--《冬夜的天空》
不同的圈子自然看不同的诗。“叛逆”诗人们往往有相同的家庭、社会背景,出身于“黑五类”,被冲击的干部子弟家庭、知识分子家庭,其中不少人在“文革”一开始,即被排斥在轰轰烈烈的运动之外,他们没有优越感。大多数人是运动受害者,极少数曾经是加害者,运动后期也变成受害者。绝大多数无门路参军,或时时处处受歧视。“存在”决定意识,现实使他们产生了叛逆性格。
对“文革”话语共同的反感,促成了对新语言、形式及主题的一致探索与试验。这就形成了知青诗歌的现代主义倾向。
这些知青诗歌的现代主义倾向与早期红卫兵诗歌以及承袭红卫兵理论的“政治抒情诗”派,形成了完全不同的风格、形貌。这是知青话语蜕变与走向成熟的标志。
从黑暗和血泊中升起的星光--知青小说《波动》????
要说到知青文学,就必须提及中篇小说《波动》。众所周知,在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的第三、四年,即有大量知青通过地区招工陆续进入乡镇、县一级的企业,重新构成一个生活圈子。《波动》是反映这些知青处于乡村与大城市之间--小城镇的著名的一部小说。
《波动》作者是赵振开(北岛),创作于1974年。赵振开是北京四中老高一学生,“文革”时,当建筑工人。他的妹妹在东北干校因为救助落水同伴,不幸溺亡。母亲也因为失去女儿,神经受到刺激,患了病。
小说在1974年11月形成初稿,并在1976年6月修改。这部小说是地下文学中已知的反映下乡知青情感生活最成熟的一部,无论在艺术上还是在思想认识深度上,都是地下文学中的佼佼者,并具有长篇小说的规模、气度。
小说《波动》通过几个人物的叙述,从不同角度拼凑成一幅生活图景:在北方某一小城市,两个北京知青杨讯与肖凌相识了。肖凌是从乡下招工招进城的,她的父母亲是高级知识分子在“文革”中先后自杀。在农村肖凌曾与一干部子弟同病相怜,怀下一个女孩,后来这个干部子弟走后门上了大学,将她抛弃。杨讯也是个干部子弟,插队时,农村大旱,他领头反对交公粮蹲过县大狱。杨讯与肖凌相爱后,得知肖凌有个私生女,两人感情产生了裂痕。这时杨讯母亲将他调回北京,而肖凌则被杨讯的林伯伯查出“生活问题”,被遣送回山区农村。当杨讯返回寻找肖凌,肖凌已不幸遇难。
小说中杨讯的“林伯伯”--市革委会主任林东平,是杨讯母亲的老战友,他与杨讯母亲--解放区领导同志的夫人,曾有“不正当关系”,受到党内处分。小说暗示林东平是杨讯实际上的父亲。在这个小城市中,生活着林德发这样的党内蛀虫;生活着媛媛(林东平的女儿)和多多这样的干部子女;也生活着流浪者白华;生活着二流子“二踢脚”。
《波动》实际上是一篇散文诗。整个故事仅仅是诗的载体和框架。小说的风格除了诗意之外就是理性的“冷静”。这种冷静出于对残酷、粗暴的现实生活产生出的严峻的直视。没有离奇的情节,没有回肠荡气的感伤,更没有声泪俱下的控诉,只有面对现实的“平静”,以及在内心深处涌起的波动。
作者想要表达青年知识分子骚动不宁的追求,以及在下层粗暴生活包围中力求保存仅有的一点“优雅”的努力。书中那座城市充满了损坏的偶像、邪恶、暴力、种种荒谬还有孤独。在小说中,作者多次提到“星光”。星光是这个黑夜中唯一的光明,在没有温暖阳光的时候,这冷冷的光明就显得极其宝贵。这星光就是深藏在肖凌等人心底的未曾泯灭的人的良知。这星光是对要保留的一点对人性的执着,一种理性之光。
在小说中,处处表现出“优雅”与“粗暴”的强烈对比。肖凌的身上具有一种为强暴、欺骗所剥夺不去、洗刷不净的优雅,她永远不可能与粗暴的环境同化、协调,除非她死亡。她的父母就是为了保持这种“优雅”而死的。这是一种渗透入一代知青骨髓的文化积淀。正因为这一点,肖凌就显得格外柔弱,极易被损害。在这里优雅地活着,也意味着保有幻想、自爱、尊严、追求的权力,意味着还具有激情、同情心、敏感和勇气。肖凌、杨讯都具有这种“小布尔乔亚”的顽强、韧性。
她突然停住脚步。“你喜欢诗吗?”
“喜欢。”
“我来背一首,愿意听吗?”
“当然。”
她直视着前方,声音柔和而热切:
绿呵,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
绿呵,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繁星似的霜花,
和那似打开黎明之路的
黑暗的鱼一同来到。
无花果用砂皮似的枝叶,
摩擦着风,
山像野猫似地耸起了
它那激怒的龙舌兰。
……
即使是在极度原始生活状态,在荒野之中,她仍要穿上漂亮的白色连衣裙。
过了一会儿,灯熄了,她站在门口,穿着那件雪白的连衣裙,走了过来。茫茫的夜空衬在背后,在整个黑色的海洋中,她是一个光闪闪的浪头,而星星则是那无数的飞沫。
她把酒瓶和杯子放在一边,走到我跟前,微笑地望着我。“来,抱紧我。”她说。
同这种“优雅”、“敏感”相对立的是处处存在着的“粗暴”、“狂野”和“残忍”,它们击碎了曾经存在过的人的脆弱自尊。
皮带呼啸着,铜环在空中闪来闪去。突然,妈妈冲出重围,向阳台跑去,她敏捷地翻到栏杆外面。“反正一死,谁要过来,我就跳!”一切都静止了。天那么蓝,白云纹丝不动,阳光抚摸着妈妈额角上的伤口。
“妈妈--”我大叫了一声。
“凌凌--”妈妈的眼睛转向我,声音那么平静。妈妈。我。妈妈。血珠。白云。天空
……
他用皮带捅捅帽檐,向前迈了一步,“跳呀,跳呀!”我扑下去,跪在地上紧抱住他的腿,用苦苦哀求的目光望着他、他低下头犹豫着,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亮闪闪的牙齿。他咽了口唾沫,用力把我推开。
“妈妈--”
白云和天空陡地翻转开来。
如果凶残、粗野是一柄铁锤,那么“优雅”不过是一种精致的瓷器,不堪一击。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内孕多么丰富,却敌不过一把刀子。《波动》表现了“文明”是如此轻易地败给了“暴力”、“愚昧”,文明越是发达,它所造就的敏锐的神经就越会在“粗暴”冲击下流血、呻吟。整栋文明的大厦就这样在“文革”中刹那间崩溃,化为乌有。
《波动》真实记录了当时青年知识分子的理性思考。
小说中一位在哈佛学过东方史的“沈伯伯”对肖凌说:
“老黑格尔有这么句话:‘种种的存在把自己联结在它们自己所创造的历史之中,并且历史作为一种具体的普遍性而判断它们和超越它们……’这就是说,人们很难通过自身去认识历史,而处在历史潮流顶峰的人们就更缺乏这种认识了,这也就是某些大人物的可悲之处。”“如果一个国家吹着音调不定的号角,这既是某种权力衰败的象征,也是整个民族奋起的前奏……”
在“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人,习惯于把历史与个人命运联系起来思考。《波动》为后人留下了当时青年人思考问题的鲜活标本。
《波动》是一首诗,而且是具有哲学色彩的诗。
林东平在火车站对肖凌进行了一番过来人的教训。
“年轻人在感情上的波动是一时的。”
“林伯伯,您体验过这种一时吗?”
“我们有过许多惨痛的经验。”
“所以您拿这些经验来教训年轻人,告诉他们也注定失败,对吗?”
“我不希望悲剧重演。”
……
肖凌:“我相信这个世界不会总这样下去,这也许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
“你还年轻。”
肖凌微微一笑,“所以这个世界显得太老了。”
林东平把漫长的历史沿革与个人短暂的生命进行衡量,得出结论:年轻人感情的一时波动是没有意义的。而肖凌并没有把自己局限于个体生命存在的长度内,她把自己标定在历史这个大我上,所以,她能够面对林东平“微笑”。历史的波涛是几百代人的“波动”汇聚成的,此刻的肖凌已是“历史”的波涛、长河。在这一刹那,她进入了永恒。
肖凌是作者的代言人,林东平何尝不是。小说中,作者不止一次流露过林东平式的痛苦,并产生过动摇。小说中,杨讯对肖凌说,“只要我们活着就有希望。”这反映出作者在黑暗中等待无法预期何时来临的黎明时的内心痛苦。这是一种贝克特式的希望:只要我们活着。
整个世界依然黑暗如故,依然宁静如故,但从黑暗与血泊中升起了“星光”。几个青年人的所思所为,他们的血泪故事,都不过是感情一时的波动。但这种“波动”中却包含有很多很多内容。这就是作者要讲的。
有人在评价《波动》时讲,它“是在黑暗和血泊中升起的诗的光芒,是雪地上的热泪,是忧伤的心灵的颤抖,是苦难大地上沉思般回荡的无言歌。”
“合上书,眼前闪着海滩上的阳光,忽明忽灭的灯光,地板上叮咚起舞的月光,雪地上的水银灯,释迦牟尼像前的火光,田野里弥漫着银灰色的冷光,无情北去的列车窗口的灯光……最令人难忘的是茫茫夜空里的星光,这星光从黑暗和血泊中升起,照临古老苍茫的大地和饱经忧患的人民,连接着生与死,善与恶,昨天与明天……”
这部小说可以称得上是一部关于知青如何优雅生活的报告,是“知青部落”内部世界的揭秘之作。
小说不足之处是,作者对下乡知青的生活积累仍然不够丰厚,对陈东平、白华、媛媛等人物的处理显得简单。男主人公杨讯与肖凌相比也显得平面,着墨不够。
为了让大家了解《波动》全文的体例与文字特点,现将其最后一章(第十一章)转录如下:
(杨讯)
我合上蓝皮本,点上一支烟。雨丝在玻璃窗上划出一条条不规则的细线。点点灯火在远处浮动。路基旁的灌木丛被散射到窗外的灯光照亮,一闪而过。
我朝玻璃窗上吐了口浓烟,又打开蓝皮本,继续看下去。
(肖凌)
左侧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岸边的树木在雨中沙沙作响,枝杈微微摆动。远处城市的灯光,已被山峦遮去。
道路。道路。
(林东平)
我从车库走出来,沿着花砖小路,踏上台阶,走廊里静悄悄的,壁灯射出柔和的光芒。
在媛媛卧室门前,我停下来,谛听着,然后敲了敲门。“睡了?媛媛?”
没有动静。我拧动门柄,拉开灯,床上空空的。屋里一片杂乱,五屉柜的抽屉半开着,一条长裤拖在外面。桌上的茶杯下压着一张纸条:“爸爸,你是个骗子,我永远不回来了!”
(林媛媛)
脚下的碎石哗啦哗啦响着,旁边停着辆长得没头没尾的闷罐货车。
“你什么时候离开家的?”我问。
“我没有过家。”白华说。
“那你怎么生下来的?”
“少啰嗦!”
“干嘛这么厉害,哼,人家随便问问。”
他在一个敞开的闷罐车前停住。“上去。”
我费了好大劲爬上去。嘿,挺暖和,角落里还有堆干草。我脱掉塑料雨衣。“就在这儿睡?”
“再吭声,我掐死你!”
(杨讯)
我合上本,拎起提包,朝车门走去。缓冲器嘎嘎地响着,列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来。我走下扶梯,迎着略带凉意的微风。朝亮灯的车站调度室走去,门口站着个精瘦的中年人。
“往南开的车什么时候经过这里?”我问。
“四十分钟以后。”
(肖凌)
传来一阵阵奇怪的轰鸣声。我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咆哮的山洪盖过来。我随手抓住路边的一棵小树,滚动的石块哗哗作响,撞在脚踝和腿上,阵阵剧痛。
忽然,脚下的泥土松动了、我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白华)
哐当一声,车身晃了晃。不大工夫,一声长长的汽笛。
“下去!”我说。
“我?”
“回家去,回到你爹那儿去。”
“你、你干嘛骗人?!”她咬着嘴唇说。
“下去!”我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门口。
“坏蛋!”她说完,转身跳下去。
列车慢慢地移动了。
(杨讯)
我走下车厢。检车工的小锤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这雨夜里显得格外响。水银灯被雨丝网住,变成朦胧的光晕。
栅栏门旁,检票的老头打着哈欠,他的胶布雨衣闪闪发亮。
(肖凌)
我醒过来,一棵小草轻拂着我的面颊。在头顶的峭崖之间,迷雾浮动着。不久,天放晴了,月亮升起来。
忽然,一位和我酷似的姑娘,飘飘地向前走去,消失在金黄色的光流中……
????
马背诗篇--内蒙古牧区知青文学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