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发表的毛主席诗词》
中国古典诗词有悠久的历史和优良的传统,但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随同文言文受到猛烈冲击。在当代,白话诗歌开始占据统治地位。
在“文化大革命”前,旧体诗词被视为封建文化的残余,至少是社会所不提倡的,它在青年中间的影响日益缩小。毛泽东、鲁迅都反对青年写旧诗,提倡青年写新诗。但是诗歌艺术内在的规律,并不是政治干预可以扭转的。毛泽东、鲁迅、郭沫若等人习惯于运用旧诗词形式,部分由于他们对古文言的熟悉,根本原因是古典诗词艺术功能与传统的丰厚。“左”的政治因素的不合理压抑,本身就意味着艺术规律有力的反驳。特别是毛泽东诗词在60年代初的广泛影响,也为旧体诗写作在“文革”的普及作了历史的准备。
“文革”爆发后,被视为封建黑货的旧体诗词被列为扫荡对象之一。唐诗、宋词连同“黄色小说”几乎被焚烧殆尽。连杜甫也被贴上“儒家”标签加以批判。作品被抄、被毁,作者受到批斗。古典诗词的命运到了灭绝关头。可是,广大群众,特别是青年突破了“左”的思想束缚,不顾密织的文网,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把旧体诗词视为打破八股,建立新语言的途径,视为一种高雅、有效的艺术表现手段。
他们打破任何框框自行摸索,借用旧形式来表达新的思想感情、新的现实生活。在“文革”中,北大教授王力的《诗词格律》,在群众中广泛流传、手抄、油印。旧体诗词不仅没有销声匿迹,一蹶不振,反而打下了深厚的群众基础。古典诗词的影响范围远远超过“文革”之前。在吸收和借鉴古诗词,推动新诗创作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所以,“文革”后,各地诗社组织犹如雨后春笋,遍布大江南北,各种以旧体诗词为主的刊物不下几十种,各地还不乏自费印刷,内部交流的诗集。这证明了“文革”十年中的确培养出了一大批青年古典诗词爱好者和写作者。
“文革”中古典旧体诗在群众中的迅速普及发展,有一部分功劳应归功于当时流传全国的《未发表的毛主席诗词》。这本收有25首诗词的集子,经过红卫兵传抄、翻印在1966年10月即迅速流传到各大城镇及穷乡僻境。其流传之广,流传之速,实属空前。其中不乏政治因素,但其诗句在艺术上的感染力与新鲜,也是其能够广泛流行的重要原因。
《未发表的毛主席诗词》中大部分诗作的真实作者是中国科学院电子研究所的实习研究员陈明远,1963年毕业于上海科技大学数学系。在“文革”前即受教于郭沫若、田汉、老舍、王力、以群等人。
1961年作者20岁,曾带几枚雨花石去拜访郭沫若。郭沫若很高兴地对他说:“我给你出个题目,你就写一首歌颂石头的诗词吧!”作者思索片刻,便当场填出一阕《沁园春·咏石》:
璞玉一方。切琢无疵,磨砺发光。
岂怡红公子,命根惟系;梁山好汉,天道周行?
烈火难熔,狂风不倒,迸出齐天大圣王。
传千古,数几多宝库,龙窟云冈。
谁言铁石心肠?有热血沸腾涌满腔。
任离合悲欢,不动声色;嬉怒笑骂,皆为文章!
上补青天,下填沧海,焚身碎骨自刚强。
了此愿,亦不枉平生,非梦一场!
郭沫若大为赞赏,并将此诗转寄陈毅元帅,加以介绍、推荐,田汉、老舍等人对他也加以指导。可以说,作者实际是在一个特殊的文化小圈子中培养出来的。
在“文革”中被流传的《未发表的毛主席诗词》其中确有6首系出自毛泽东之手,其余19首为陈明远所作。这19首的文风、情致确有几分像毛泽东的手笔。诗作青春磅礴,语汇新鲜,融合现代生活情感与古典形式之中,新鲜的现代语言,轻松流溢于格律之间,宛如活水,清澈跌宕,毫无滞碍。写到欢愉之处,仿佛“我口写我手”。
沁园春·游十三陵水库
百侣游踪,歌翻柳浪,舞引东风。
念平生所爱,红岩翠柏。
少年壮志,海阔天空。
水库情深,陵园恨重,是血汗浇来春意浓。
风雷动,将山川洗净,笑指长红。
青春烈火正熊。春岂在温房草木丛?
愿耿耿丹心,耀如赤日,铮铮硬骨,强似苍松。
一往无前,万难不屈,偏向悬崖攀绝峰。
望环宇,将红旗高举直上云中。
他的诗词文采魄丽,富于浪漫情调:
“星谱凯旋曲,水拍自由诗,脚底琼花飞舞,惊喜却痴迷。”
“闪闪青眸子,霞染海魂衣。”
作为青年,诗人有一个美好、博大的情怀:
“火旗挥舞冲天笑,赤遍环球是我家。”
作为一个青年,他拥有整个世界,拥有美妙的明天。他充满了自信,去开创共产主义的新社会。他是50-60年代党培养出来的一代接班人,他所表达的情感能在同代人心中产生巨大共鸣。
七律·答友人
问余何日喜重逢,笑指沙场火正熊。
猪圈岂生千里马,花盆难养万年松。
志存胸内跃红日,乐在天涯战恶风。
似水柔情何足恋,堂堂铁打是英雄。
还有其他一些诗句,深深印在广大读者的心中。如:“真理在胸笔在手,无私无畏即自由。”还如:“千钧霹雳轰河汉,万里风焰照天烧”,被《人民日报》引用于社论之中。如“先烈回眸应笑慰,擎旗已有后来人,”在1976年“四五”被改写成横幅悬挂在天安门广场上。
《未发表的毛主席诗词》推动了一代青年人运用旧体诗形式去进行大胆创作,改造旧形式来表现新的斗争生活。它破除了人们对旧体诗的恐惧症,证明古典诗词可以为一般青年人所掌握,可以充分表现人们的现实生活……
成年知识分子们的地下诗作
在“文革”中,大量老干部、知识分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几无人幸免。加上文字狱,许多过去写旧体诗的人们为了避祸干脆搁笔。偶尔落笔也只在亲友之间交流,绝不轻易示人。尽管如此,“文革”结束后,这些藏之箧底的诗词汇集起来,仍然达到了相当数量。因为这部分诗词出于痛苦的年代,极少应酬、唱和与附庸风雅的作品,所以作品比较真诚、质朴,非浮泛之作。
1.干校诗作
剧作家吴祖光,“文革”运动一开始即被隔离审查。他刚刚从流放地北大荒回来,又被带走,留下妻子儿女。后来,其妻新凤霞也去了干校,子女去了兵团,一家人四分五裂。吴祖光在团泊洼“五七干校”,写下《枕下诗》集,记述当时的思念家人的心情。
又是春来绿柳丝,花开陌上雁归时。
栖遥萌眼思亲泪,一见家书便似痴。
春光浩荡好咏诗,绿遍天涯两地知。
看取团圆终有日,安排重过少年时。
因为当时运动造成一家人天各一方的情况非常普遍。这类思乡之情在当时的诗词中多有反映,如舒芜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的《晚凉杂咏五首》。写的是同一题材:
历纸明朝又立秋,年华无语水东流;
珠帘残夜峨眉月,待到团圆是白头。
碧血朱颜惹梦多,今宵不看鹊填河。
劳尘满面如霜鬓,七载人间忍泪过。
在遭逢内乱,家破人亡,被驱赶至“五七干校”进行改造,阅尽兴亡之后的诗人,所发之声大致凄楚苍凉。这些思乡之作是其中一小部分,但记录下了当时人们的真实思想感情。
2.反映批斗生活的诗作
“文革”的政治运动将一代知识分子、干部卷入斗争漩涡,历尽磨难。反映批斗经历,成为“文革”地下诗作的重要内容。经历浩劫,蒙受屈辱,却使诗人们风骨更加倔傲,不屈不挠。
读姚某《评〈海瑞罢官〉》文,生吊吴晗用鲁迅先生原韵
李晴 1965
鲠介书生气,森严论战场。
又成刀下醢,掩卷一彷徨。
李晴在“文革”中身陷囹圄达8年。江青倒台后方出狱。吴晗于1968年12月10日被“四人帮”迫害致死。
七绝
廖沫沙
书生自喜投文网,高士如今爱折腰。
扭臂栽头喷气舞,满场争看斗风骚。
廖沫沙为“三家村”黑帮之一。1966年冬至1967年底,他同吴晗、邓拓被拉到工厂、农村批斗。一天斗二三场,天天不断,斗了一年多。吴、邓死于迫害,廖沫沙得以幸存。此诗即作于1967年7月至8月的批斗会上。
高汉(1926-)原名陈汉皋,浙江天台人。早年参加革命,后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创作室工作。“文革”中曾被关押八年。单身牢房异常孤寂,如同独处沙漠之中,一天晚上,他听见铁窗外传来蛙鸣,仿佛听见天乐一般的悦耳,可惜到了第二天夜里,蛙声再也没有响起。他有感写下“听蛙”二首。
昨宵蛙鼓小窗前,一夜乡心不忍眠。
最是江南好风景,碧秧如剪雨如烟。
今宵何处觅歌喉,敢是已因“反动”揪。
但愿蛙邦无“左”派,隔墙击鼓舞孤囚。
在“文革”运动中,诗人们遇到了许多“史无前例”的事情,他们也用笔记述了这种独特境遇和经历。
七律·兰叶
李汝伦
窗外有玉兰树一株高达十米,因武斗流弹穿过,叶飘入窗,落案上,似有所诉。为八句志之,时在八月之望。
流弹飞来过小庭,几枚兰叶入窗轻。
非关病老和秋令,却带伤残共血腥。
无用书生难辟鬼,有情秃笔怕谈兵。
起听枝干摇不住,摇是心中恨恨声。
七律
聂绀弩 1969
解晋途中与包与轨同铐,戏赠。
牛鬼蛇神第几车,屡同回首望京华。
曾经沧海难为泪,便到长城岂是家。
上有天知公道事,下无人溺死灰耶?①
相依相靠相狼狈,掣肘偕行一笑“哈……”
自是
吕飞千
六二年仲骥行猎,误毙村民饲鸭,曾打油嘲之,未料“文革”中意指为翻案铁证,苦于逼供,仓促成一律,当时率而成章。
自是家禽岂野鸭,风流人物一时差。
须冷微命平生苦,应悔神枪到处夸。
千古曲枉沉寂寞,一番教训重生杀。
豆棚瓜架说会道,为猎当分野与家。
这三首诗,仿佛三则“诗话”,颇具故事性。状情状景都比较生动。特别是吕飞千的《自是》一首,随机应变,七步成诗,对造反派进行劝讽,言短意长。读了这样的诗,令人回想起那个荒唐的年代,诗人的形象也跃然纸上。
在“文化大革命”中,诗人们留下不少旧体诗作,其中反映“文革”运动漩涡中心的体验与感悟的诗作,会有相当数量。只是这些诗作多散在各报章刊物上,难以读到,还有一些至今压至箧底,这都是令人感到可惜的。现将仅见的一些有“文革”特色的诗词佳句搜拾、摘录如下:
年查岁审都成罪,戏语闲谈尽上纲。
--《枕下诗》吴祖光
浑身瘦骨终残骨,满面伤痕杀泪痕。
--聂绀弩
天生丽质甘淡泊,只写秋容不写春。
--《题黄永五同志玉替长卷二十韵》1975秋,吴世昌
(注:正当“猫头鹰事件”黄永玉受批判之时,题赠。)
可怜晁错临东市,朱紫朝衣尚未除。
--荒芜
遵命争易于革命,求仁诚难乎得仁。
--《无题》1969.10 公木
送君不折三春柳,摆去摇来只信风。
--《赠友人》芋农
无端触怒执金吾,碑下丹墀有血涂。
--《咏史十六首》1976.45 唐兰
但得一言能耸听,布衣自可猎公卿。
--(同上)唐兰
九州无力鸣喑马,举国谁教起病梅。
--《七律·风夕》1967 李晴
安宁河畔安宁末?抚犊呼雏待夜明。
--李亚群
我有热血流不得,心香遥共阵云高。
--《七绝四首》 陶铸(注:时囚禁*字廓,闻珍宝岛之战)
剖心有血涂青史,滴泪无声哭故人。
--《吊吴天石同志》沙元伟
葵断蓬头仰望日,鱼僵倦眼望归川。
--公木
3.继承现实主义传统的诗歌
洪敦六(1907-1972)安徽怀宁人,死于“文革”中。早年留学英、法,获经济学博士。曾在湖南大学、兰州大学等校任教授。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在“文革”中自然饱受凌辱。在他去世两年之前,即1970年,曾沉痛地写下“纪事诗”四首,这里选录其中二首:
万方酣战伐,四海竞争端。
放手抛藤杖,低头著纸冠。
妻儿悲远敌,故旧默长叹。
谁识精忠者,宵深也劈棺。
饥寒夸饱暖,事事胜当年。
谁作硬头汉,时防软铁鞭。
塞流农断市,废学士耕田。
唱罢“三忠曲”,低回欲问天!
洪敦六的遗作之所以感人,在于他不止于倾诉个人的悲惨遭遇,而且怀有悲悯苍生的忧思。
李汝伦(1930-2010)吉林省扶余人。中国作家协会广东分会理事,曾著有《种瓜得豆集》和《性灵草》。“乞妇”一诗,以朴素的语言,记述了当时社会底层--农民的深重苦难。这首诗令人想起白居易的“卖炭翁”
乞妇 (1975年)
面涂菜色目无光,衲头破盎倚街墙。
皱纸颠倒书大字,贫农三代衡山阳。
趋前俯身细讯问,呐呐心似积恚愤。
天公行令失律多,官家风雨难调顺。
农户不敢饲鸡豚,荒废自留一亩园。
纵然有曲无处直,冬行夏令为谁言!
前年春荒秋霖溢,去年夫丧翁衰疾。
我弱待哺两饥儿,三飧糙粝何由出?
闻道岭南冬少寒,千里一儿乞路难。
音断祖孙宁蓬荜,一老一幼度岁阑。
言罢酸泪双双堕,月来艰难足半跛。
呼儿大礼谢叔叔,但愿天下善心多几颗。
我析困顿属暂时,将来日子定红火。
闻我斯语心则降,言到家乡目有芒。
怀中抚儿忽咽噎,“爷爷哥哥可安康?”
抬头冷风吹日晚,回面壁上“粮为纲”。
此诗记录了极左路线给人民,特别是农民带来的空前灾难。这样一些关心人民灾苦,直面严酷现实的作品,得到了“陶杜之真衣钵”,继承了中国古典诗词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
4.孤愤之作
“文化大革命”中,对文化人罗织罪名,无限上纲,人人自危。在文网密织的情况下,诗人们的诗旨变得更为隐蔽,气韵凄逸幽奥。
张采庵(1905-1991)广东番禺人。后为广州荔苑诗社主编,著有《待焚集》、《火浣集》。他的词道尽“文革”劫后的悲凉情景。
齐天乐·萤 1970年
黄帘绿窗秋无数,萧萧趁凉飞度。
破月三更,颓坟七尺,添得沉魂低语。
星星黍黍,又青碎游磷,欲行还住。
照影寒光,土花湿染夜来露。
前身是兰是杜?便灵根腐尽,重托微羽。
草际招寻,墙阴祝咒,至竟漂流何处。
当年绣户,问纫扇新裁,素风知否?
且去呼灯,客窗应念汝。
作者有一腔孤愤郁积在胸,这首《齐天乐·莹》仿佛一首秋坟鬼唱之诗。反映“文革”之作,很少有人像张采庵写得这样惊心动魄,如同进入幽冥的世界。
陈邦炎(1920-)早年毕业于中国大学,“文革”初被下放到工厂当工人。曾著有《唐代藩镇》、《清末民初云烟集》、《唐宋绝句鉴赏》等著作。曾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编辑室主任。1968年中秋节,他满怀悲愤写下了这首《念奴娇》
念奴娇·中秋夜月全食
人间天上,几曾见,如此凄凉今夕!
玉宇琼楼何处是?长空万里如墨。
宝镜堆尘,嫦娥掩面,惨淡无颜色。
情天亦老,几人逃得头白。
遥想桂影婆娑,横施斤斧,仍否禁攀折?
应念尘寰花事尽,莫教广寒香歇。
杯酒谁邀?青天难问,此际真愁绝!
但期来夜,金瓯还我无缺。
陈邦炎还写有《落花》一词,写得凄楚苍凉。对“文革”浩劫中人的悲惨命运作了高度概括。
贺新郎·落花 (1969年)
一片花飞去。
遍天涯,千回百转,也难留住。
身世悠悠同逝水,锦瑟年华轻负。
算只有,抛家傍路。
漫说飘零缘命薄,细思量,总是疏狂误。
休更怨,风和雨。
年年金谷为谁主?
料春来,无言桃李,芳心如故。
若问坠楼人何在?笑指花间尘土。
还怕有,深情难诉。
道是落红无情物,化春泥,愿把花枝护。
凭此意,共谁语?
5.婉讽之作
在“文革”期间,由于文化***专治,私下写诗,随时会有批斗之灾,甚至坐牢杀头。所以,诗人们往往“寄托深而措辞婉”形成婉讽的风格。这些独特的诗作,现在读来英气内聚,意味深长,颇寓理趣。
过中山陵
齐章 (1976.10.19)
万古英雄业,功高天地钦。
江流都是恨,用蒋不知心。
扇怨
罗密 (1966年)
纨扇生微凉,纤手摇如玉。
自画一枝梅,秋风吹不落。
(罗密(1932-)字素梅。湖南益阳人。早年毕业于美专,曾为机关干部,兼职岳麓诗社编委。)
观杂技二首
赵朴初 (1968年)
谁识雌雄变假真,沐猴而冠俨称尊。
攀缘自古看来惯,百尺竿头袅袅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