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瞿秋白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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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改造社会的呼声(1)

北京社会实进会

参加五四运动,在瞿秋白思想发展的里程中是一个新的起点:他开始冲破个人孤独的、满足于心灵探索的壁牢,怀着高度的爱国热忱,投入了千百万人民群众参加的爱国反帝斗争。他看到,并且亲身感受到中国社会的黑暗压迫与向往光明的人们所进行的反抗斗争;开始认识到中国迫切需要变革,中国需要步入新时代。他说:

我们处于社会生活之中,还只知道社会中了无名毒症,不知道怎样医治,——学生运动的意义是如此,——单由自己的体验,那不安的感觉再也藏不住了。有“变”的要求,就突然暴发,暂且先与社会以一震惊的激刺,——克鲁扑德金说:一次暴动胜于数千百万册书报。同时经八九年中国社会现象的反动,《新青年》《新潮》所表现的思潮变动,趁着学生运动中社会心理的倾向,起翻天的巨浪,摇荡全中国。[1]

在帝国主义的残酷掠夺和压迫下,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幻梦注定要破灭。中国若要实现民族的独立,实现政治清明、经济繁荣和文化勃兴,必须推翻帝国主义及其卵翼下的军阀统治,而为达到这个目的,中国人民的革命斗争,必须寻求新的指导思想,即新的信仰,新的人生观的指导;那么,这个新的人生观和新的信仰究竟趋向于什么呢?瞿秋白说:

帝国主义压迫的切骨的痛苦,触醒了空泛的民主主义的噩梦。学生运动的引子,山东问题,本来就包括在这里。工业先进国的现代问题是资本主义,在殖民地上就是帝国主义,所以学生运动倏然一变而倾向于社会主义,就是这个原因。况且家族农业经济破产,旧社会组织失了他的根据地,于是社会问题更复杂了。从孔教问题,妇女问题一直到劳动问题,社会改造问题;从文字上的文学问题一直到人生观的哲学问题;都在这一时期兴起,萦绕着新时代的中国社会思想。[2]

伟大的五四运动使中国思想界出现了一个百家竞起、异说争鸣的生动活泼的局面,出现了学术文化领域的群星灿烂、万木向荣的空前盛况。当时,形形色色的社团、学会、报刊如雨后春笋,蓬勃兴起,各种各样的思潮、流派、学说竞相登台,交锋论战。在极短暂的时间内,从政治、经济、思想,到哲学、文学、教育;从打孔家店、提倡白话文到改造中国和世界问题的大辩论,争鸣范围之广泛,讨论内容之丰富,斗争之尖锐,影响之深远,都是中外思想史上所罕见的。五四时期百家争鸣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外国思潮的大量涌入中国思想界。从18~19世纪的欧洲民主主义到当时西方帝国主义鼓吹的新康德主义、新实证主义,从蒲鲁东的社会无政府主义、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英国的基尔特社会主义到日本的武者小路笃实的新村主义、托尔斯泰的泛劳动主义,几乎所有的外国思想流派都涌上了中国的政治思想舞台。

五四时代的青年,站在名目繁多的“新思潮”面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百家竞起、异说争鸣的局面,抱着热烈欢迎的态度,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大胆地议论着,但他们还缺乏足够的果敢把某一派学说当做自己唯一的旗帜,即便已经对某一家学说有所偏爱,总又企望尽可能地对各家兼收并蓄,要从各式各样的新思潮中提取他们认为最合适最理想的材料,构制出新社会的蓝图。与同时代追求真理的青年一样,为了使古老垂危的中国回春再造,为了使千百万像他母亲那样的好人免遭母亲那样的厄运,为了使一切人都幸福康乐,瞿秋白重新开始了对中国社会问题的探索。

在各种思潮中,瞿秋白最初是受改良主义、无政府主义,特别是受托尔斯泰的泛劳动主义影响的,后来又转向于憧憬社会主义学说,然而也是朦胧的。这一点,我们从瞿秋白参与编辑的《新社会》旬刊(1919年11月1日至1920年5月1日)中可以找到明确的答案。

《新社会》旬刊是由北京基督教青年会附属的北京社会实进会出面创办的。基督教青年会会址坐落在北京东城米市大街路西。这是一座素净典雅的两层楼房。青年会每年夏季总要召集几百名学生到京郊的西山去举办夏令会,“研究宗教,商榷人生问题”[3]。民国二年(1913年)举办夏令会时,有几名学生感到社会腐败,学生应当做社会服务工作,为此首先应该组织起一个团体。由西山回到北京,他们便在学生界组织了一个北京社会实进会,当时参加的会员约二百多人。同年11月开成立大会,正式制定会章,筹募经费。民国三年(1914年)夏,经北京当局批准立案,就在米市大街租定了几间房屋,充作会所,举办演说会、儿童游戏场等。此后,该会会址屡经迁移,会员人数逐渐增多。民国八年(1919年)设董事会,聘请董事十三人,内中有四五个美国人,其余多数是曾经在欧美留过学并在社会上有些名望的人。会员以中等以上学校的学生居多,内中也有教职员和毕业生。经会员选举产生的正副会长、会计、书启、各部正副部长,组成职员会。1919年夏秋,青年会准备用社会实进会名义出版一本给青年阅读的杂志,邀请了郑振铎、瞿世英、瞿秋白、耿济之(匡)等人做编辑。他们商量了几天,决定办一个周刊,八开本十六页,定名《新社会》。这时,职员会长是北京大学的梁栋材,瞿世英任书启,耿匡、郑振铎分任编辑部正副部长,瞿秋白在编辑部工作。学务部有会员三十二人,每周开演讲会一次,请附近的劳动群众听讲,并有露天演讲团,四出演讲;调查部有会员八十人,分段调查北京贫民的生活状况,并办学务部调查年长失学者的数目;游艺部有会员九十人,除指导儿童游戏外,还准备组织新剧团;编辑部有会员四十三人,编辑出版《新社会》旬刊,并准备编辑通俗丛书、通俗周刊;交际部有会员二十六人,主要从事募捐工作[4]。

社会实进会“以联合北京学界,从事‘社会服务’,实行改良风俗为宗旨”[5]。这是因为参加该会的青年学生们“眼看着社会上种种腐败龌龊的现象,想尽着各人的责任,起来补救一番,完全抱着‘实事求是’的精神,不慕虚名,也不靠着‘他力’。随时有一分力量,就做一分的事业”[6]。实进会既是基督教青年会的附属组织,其宗旨就不免带有基督教慈善救济事业的某些色彩。但是《新社会》旬刊在瞿秋白等人主持下,远远突破了实进会的“社会服务”、“改良风俗”的宗旨。

《新社会》旬刊

《新社会》编辑部成员,是在五四运动中集结起来的几个青年。他们是瞿秋白、耿济之、郑振铎、许地山、瞿世英(菊农,瞿秋白的远房叔叔)。编辑部设在青年会,由瞿秋白、耿济之、许地山、瞿世英负责撰稿和编辑,郑振铎负责集稿、校对和跑印刷所。发行所设在南方匠营,由青年会的一位学习干事孔某担任经理[7]。

1919年11月1日,《新社会》创刊,《发刊词》说:

中国旧社会的黑暗,是到了极点了!他的应该改造,是大家知道的了!但是我们应该向那一方面改造?改造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应该怎样改造?改造的方法和态度,是怎么样的呢?我们是向着德莫克拉西一方面的改造中国的旧社会的。我们改造的目的就是想创造德莫克拉西的新社会——自由平等,没有一切阶级一切战争的和平幸福的新社会。

“没有一切阶级”的自由平等,这显然是对存在着阶级对立、阶级压迫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否定;它不是资本主义,而是社会主义了。恩格斯曾经说过:现代社会主义“就其理论形式来说,它起初表现为十八世纪法国伟大启蒙学者所提出的各种原则的进一步的、似乎更彻底的发展。和任何新的学说一样,它必须首先从已有的思想材料出发”[8]。《新社会》的编者们,当时基于对德莫克拉西(民主主义)的理解,而把它当做和社会主义互相渗透、互为补充的概念并赋予了新的内容。

德莫克拉西和社会主义这两个概念的混淆和延伸,反映了众多的知识分子追求进步的新面貌。曾经身历其境的瞿秋白对于当时思想界的这种状况作了深刻生动的论述:

中国社会思想到如今,已是一大变动的时候。一般青年都是栖栖皇皇寝食不安的样子,究竟为什么?无非是社会生活不安的反动。反动初起的时候,群流并进,集中于“旧”思想学术制度,作勇猛的攻击。等到代表“旧”的势力宣告无战争力的时期,“新”派思想之中,因潜伏的矛盾点——历史上学术思想的渊源,地理上文化交流之法则——渐渐发现出来,于是思潮的趋向就不象当初那样简单了。政治上:虽经过了十年前的一次革命,成立了一个括弧内的“民国”,而德莫克拉西(la démocratie)一个字到十年后再发现。西欧已成重新估定价值的问题,中国却还很新鲜,人人乐道,津津有味。这是一方面。别一方面呢,根据于中国历史上的无政府状态的统治之意义,与现存的非集权的暴政之反动,又激起一种思想,迎受“社会主义”的学说,其实带着无政府主义的色彩——如托尔斯泰派之宣传等。或者更进一步,简直声言无政府主义。于是“德莫克拉西”和“社会主义”有时相攻击,有时相调和。实际上这两个字的意义,在现在中国学术界里自有他们特别的解释,并没有与现代术语——欧美思想界之所谓德莫克拉西,所谓社会主义——相同之点。由科学的术语上看来,中国社会思想虽确有进步,还没有免掉模糊影响的弊病。[9]

这种“模糊影响的弊病”,在《新社会》旬刊中找得到明显的表现。同一个《发刊词》,当它接触到对于旧社会“怎样改造”、“改造的手段”时,就立刻退到唯心主义和改良主义的轨道上去了。《发刊词》写道:“我们的改造的方法,是向下的——把大多数中下级的平民的生活、思想、习俗改造起来;是渐进的——以普及教育作和平的改造运动;是切实的—— 一边启发他们的解放心理,一边增加他们的知识,提高他们的道德观念。我们改造的态度是诚恳的——以博爱的精神,恳切的言论为感化之具。总括起来说,我们的改造的目的和手段就是:考察旧社会的坏处,以和平的、实践的方法,从事于改造的运动,以期实现德莫克拉西的新社会。”

包括瞿秋白在内的《新社会》同人的这些“社会改造”的主张,明显地带有历史唯心主义和改良主义的色彩。他们同当时在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普遍存在的一个错误的认识一样,就是把社会改造归结为“思想”、“道德”、“习俗”等等方面的改造,似乎只要通过知识界对劳动群众施以“启发”、“感化”、“教育”,等到大多数人民的思想都按照少数先进人物的意图而改造好以后,理想社会的天堂就在中国的土地上出现了。

在《新社会》的同人中,瞿秋白进行写作、译著是很勤奋的,数量也很可观。每一期几乎都载有他的文章,这些文章所表达的思想,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是颇为引人注目的。从《新社会》创刊到停刊,前后半年时间,他发表在该刊上的文章(包括译文)共二十二篇。郑振铎后来回忆说:“每个星期天早上,我都到秋白那里去一次,有时,济之也同去。我们到秋白家里时,他常常还不曾起床,抽着香烟拥被而坐,不时的咳嗽着,脸色很苍白。我们很为他的身体担忧。但一谈起话,他便兴奋起来。带着浓厚常州口音的国语清晰而有条理地分析着事理。他的稿子总写得很干净,不大涂改,而且是结实,有内容。我一进屋子,他便指着书桌上放着的几张红格稿纸,说道:‘已经写好了,昨夜写得很晚。你看看,好用么?’他在那个时候,已经习惯了在深夜写作了。”[10]

时代的强音

瞿秋白给《新社会》写的第一篇文章是《欧洲大战与国民自解》。在这里,他一扫那种丧失理想因而也丧失今天的努力的悲观厌世的情绪,满怀信心地大声疾呼,力图激发人们改造社会的热情,增强人们走向为社会争新生的伟大目的地的力量。他说:“中国人要有世界的眼光,知道新思潮是壅不住的,赶快想法子去适应世界的潮流,迎合世界的现势。要有历史的眼光,知道思潮的变迁,是历史上一定的过程,不可避免的”[11]。但是,究竟怎样地去适应世界的潮流?瞿秋白只是希望人们“有精确的辨别力,实在的责任心;”“有坚毅的志向,明敏的智能;”“有爱惜光阴的心,慎重办事的心。”说“中国新社会的基础就建筑在这上面。”[12]这样做,充其量不过是旧社会的某种改良,真正的新的中国是不会到来的。

瞿秋白在中国社会新旧时代交替之际,敏锐地感到改造旧思想普及新思想的必要。他清醒地看到不平等观念所造成的危害,而这种观念的存在是根深蒂固的。他指出:“社会上阶级的观念,也并不是几个哲学家文学家的言论所造出来的,实在是社会进化的原理上,免不掉的,所以欧洲的封建制度,一直遗留到很晚的时候才去掉,法国革命之后,民国成立了这许多年,法国人的姓名前面还常常看见De,Comt,Baron等字样,表示他们是贵族后裔”。中国的情形尤其落后得惊人,“‘君子小人’的观念,从上古时代一直遗留到如今,从《大禹谟》上说‘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起,直到民国八年十月里的高等文官考试卷子里,还有人引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来解释经济学里面的分期的。”他认为,社会和学说这两个方面,是互相影响的。五四运动以后,新思潮骤然膨胀起来,是极可乐观的,“应当进一步着想,把新思潮普及开去”,以排除旧思想、旧学说,“使全国国民觉悟,方才能够达到我们最终的目的”。瞿秋白既看到了老子“小国寡民”思想的虚妄,也看到从孔子到程朱陆王一脉相承的以“君子”治“小人”思想的反动。孔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那么,请问:“君子小人,两三千年来,谁是爱的,谁是易使的?若是君子多爱人,小人多易使,何以翻开历史来,只见杀人、淫乱的故事?”这个揭露是鞭辟入里,一针见血的,它显然是接受了鲁迅的作品《狂人日记》的影响。

[1] 《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5~26页。

[2] 同上书,第26页。

[3] 《北京社会实进会的沿革和组织》,《新社会》第1号,1919年11月1日。

[4] 《社会实进会现在的职员与各部工作的现状》,《新社会》第6号,1919年12月21日。

[5] 《北京社会实进会的沿革和组织》,《新社会》第1号,1919年11月1日。

[6] 《社会实进会现在的职员与各部工作的现状》,《新社会》第6号,1919年12月21日。

[7] 郑振铎:《记瞿秋白同志早年的二三事》,《新观察》1955年第12期。

[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6页。

[9] 《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9~30页。

[10] 郑振铎:《记瞿秋白同志早年的二三事》,《新观察》1955年第12期。

[11] 《新社会》第1号,1919年11月1日。

[12]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