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以看出,李冰是想将都江堰这一传世工程得以极大的完善和升华。要知道,在科技和工艺都远远落后于今天的两千五百多年前,要实施这一工程是难以想象的。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李冰这位先贤,在他的眼里,都江堰水利工程不仅仅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位于都江堰市的那些景点,而是一整套与之密切联系的系统工程。因为如果仅仅有了都江堰一处水利工程,而没有其他配套工程的话,也远远不能发挥都江堰水利工程应有的功能和作用。
$都江堰之“道”的偶然与必然
叹服之余,我们不得不从人文方面去考量李冰的信仰背景,因为虽然都江堰水利工程是一项对技术要求极高的工程,但同时也展现出更高境界和更高要求的人文素养。可贵的是,对国学有着极深研究的史幼波先生从清人刘沅所撰之《李公父子治水记碑》中,读懂了李冰父子治理蜀水的另一种新意。那就是都江堰作为举世公认的世界上最伟大的水利工程,以“深淘滩,低作堰”为宗旨,深得黄老之道“道法自然”的精髓。如同太极之四两拨千斤,李冰用至简至易的手段,完成了居功至伟的业绩,从而实现了中国古人面对大自然所高倡的“天人合一”的瑰丽梦想。
刘沅在《李公父子治水记碑》中有着似乎惊人的发现,他称秦朝蜀郡太守李冰本是“蜀地土著的犹龙族人”,并“与中国历史上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神仙高人——鬼谷子素有交游”。并大胆地认为,李冰早年隐居于岷峨一带,逍遥自在于蜀山云水之间,颇似一位修道有成的人物。据说当时秦相张仪与大将军司马错率秦军灭蜀之后,张仪筑秦城不就,尤其头疼于蜀中的水涝之灾,于是在秦王面前强力推荐岷峨高士李冰担任蜀郡太守。正是这个原因,李冰才飘然出山,在蜀土上“营郡治,致神龟,立星桥,通地脉……因其治蜀治水,益州始为天府。”
这样一个超凡的想象,完全颠覆了我们传统思维中的李冰形象,因为刘沅在碑记中完全视李冰为一位修炼得道、与天意相通相合的高人。他说李冰治水,乃是天生非常之人,以示仁爱天下苍生的结果。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李冰成功治水之因之果。有一点是可以言之成理的,那就是,李冰的治水之道几乎就是道家之道,如果李冰对道家没有彻骨的研究,是不会那么出神入化地完成这项工程的。也难怪刘沅在碑记中最后如是总结道:“道者,天理而已。天理全备于人,故得道者即与天通,而神化不测,自圣功罕诣。学者不知人之所以合天,又安知神之所以为神。”
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中国道教正是创立于蜀中;道家学问的鼻祖老子,传说曾在成都青羊宫附近显真;道教之源鹤鸣山和道教仙山青城山,从地理脉络上看,与古蜀治水之集大成者——李冰所筑之都江堰水利工程,两者相距仅十几公里,几乎是唇齿相依……
寻着刘沅告诉我们的历史事实和逻辑,我们只能这样理解:李冰是要通过都江堰水利工程,实践道家所弘扬的“道”之真谛。两千多年前的事实告诉我们,他成功了。李冰用他的成功给世间留下了中国道家几千年来最好的鲜活的物证,这一经典的浩大的造福人类的工程,是任何文字上的鸿篇巨制都无法比拟的。
老子的《道德经》是中国道教的精髓,也是李冰的治水之“道”。大凡读过老子的《道德经》的人,都知道其中“上善若水”的道理。比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等等。可以这么说,老子在《道德经》里的说教,构成了一整套有关“水”的中国哲学。我们把《道德经》中这许多关于“水”的启示,结合道教在蜀中的深厚渊源来看,那么道家学问跟古蜀治水的关系,便显得非同一般了。
两千多年以来,道教作为中国人的本土宗教,与后来从印度传入中国的佛教一起,构成了中国人宗教信仰的两大主流。同时,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学说与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学说,又共同构成了华夏文明绵延千古的两大基石。老子的《道德经》作为中国人的最高智慧之书,数千年来受到无比的尊崇,被后世道教奉为无上道宝,老子也因此被尊为“太上老君”,成为道教鼻祖。由此可见,华夏文明“上善若水”的古老智慧,跟古蜀人代代相传的治水实践是相生相伴密不可分的。
$都江堰上溯的岷江源起……
就古蜀的地理环境来看,四川盆地在遥远的石炭纪曾是一个巨大的内陆海,后来经过沧海桑田般的地质变化,内陆海中的积水由三峡之口东泄入海,内陆海于是渐渐变成了水草丰饶,适合人类生息繁衍的成都平原。然而,由于成都平原的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从松茂峡谷中汹涌而下的浩荡岷江,一到涨水季节,总是顺着地势冲入盆地,四下漫流泛滥,往往给成都平原上的居民带来可怕的洪涝灾难。
蜀之先民离不开逐水而居,历代治蜀之人,更莫不以治水为头等大事。如果说秦朝李冰修筑都江堰是蜀人治水的巅峰之作的话,那么,从上古大禹王“兴于西羌”、“岷山导江,东别为沱”为发端,到丛帝鳖灵“凿玉山,开金堂县峡,疏导宣泄”,建立开明王朝为初成,则可以称得上是古蜀人治水的奠基之作。
我不止一次驾车从成都出发,沿着岷江逆流,向着岷山的高处一路西行。我知道,那里有我们祖先的足迹,那里是我们古蜀文明的“下山路径”,那里有人文和地理最美的风景……当幽深而旷远的岷江大峡谷张开了双臂,将我们纳入它深情的怀抱之际,我甚至有些陶醉了。
古史记载,“划天下为九州”、以治水之功而彪炳华夏千古的大禹王,就出生在岷江上游的西羌之地。扬雄在《蜀王本纪》中写道:“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生于石纽,其地名刳儿坪。”在川西高原东部的汶川和北川县境,如今各有一处石纽山,人们在这两处石纽山附近,也均建有纪念大禹王的禹王宫。
大地震之后,我再一次来到汶川的禹王宫前,面前是杂乱散落的震后碎片,屋顶也被掀掉了,禹王的雕像裸露着对视着苍天。深深的峡谷里,我仿佛听到回荡着一种特殊的呻吟声,岷江水夹裹着山体的泥沙,依然在汹涌澎湃一泻向前,永不停歇……人们仍三三两两,络绎不绝地来到半山腰的这处遗址顶礼膜拜,在宫里服侍的婆婆忙着给各路人等上香,收香火钱。我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手持点燃的三炷香,紧闭着双眼,只觉得烟雾弥漫之间,我的祈祷已经飘向遥远的天空,到达那位叫禹王的祖先面前……这无疑是我等后辈一种感恩的仪式,虽然我们知道天地无情,但大爱有声,人类可以凝结在一起,化为一种艰毅的力量,就像那缕缕青烟一样,以告慰我们心目中圣洁的先祖……
古代中国,人们一直把岷江作为长江的源头来对待。《尚书·禹贡》中说:“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山海经·中山经》中也说:“岷山,江水出焉,东北流于海。”由此可见,岷江之水不仅哺育了古蜀之人安居乐业,其治理的好坏,对当时整个华中和华东地区都有着重大的影响。
汶川县的绵虒镇位于岷江上游东岸,距都江堰不过百里之遥,在明清时曾一直作为县治之所在,知道1949年以后,县治才迁至杂谷脑河与岷江交汇处的威州镇。在整个川西高原上,像绵虒镇这样人口不过百十户的小镇,可谓比比皆是。但就是这座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镇,方圆数十里内却遍布着大量与大禹王相关的名胜古迹,包括石纽山摩崖石刻、刳儿坪、禹穴、禹王庙遗址、圣母庙与圣母塔、禹王宫、禹碑岭,等等。我一直认为蜀人是十分懂得感恩的一群人,只要先祖积德,他们就都会以各种方式记住并传承后人。大禹如此,李冰父子如此,包括后来岷江上下游的各时代治水英雄和官吏都是如此......都江堰伏龙观前长长的堰功大道,都一一记载了他们的丰功伟绩。记住我们的先人,这本身也是一种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