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似乎又扯远了,我们还是把话题扯回到成都的桥上来。据《成都通览》载,清末时,全城有塘二十余处,桥近两百座,既有拱桥,也有平桥,还有不少廊桥。就材质来看,石桥、木桥、竹桥、铁桥应有尽有。再看桥的名字,使人不免心向往之:卧龙桥、双凤桥、陆萧桥、莲花桥、赛锦桥、双灵桥、柳荫桥……它们诗意地横卧于水上,为成都这座流溢着书卷气的古城平添了几许风雅。有着两千三百多年历史的成都,曾有“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往来碧波中”的水乡风貌。千百年来,河流横贯,沟渠众多,桥和水构成了老成都的一大景观。
一条金河串起了二十四座桥。它们是锦江桥、古卧龙桥、青石桥、拱背桥……二十四座桥造型各异,各有特色。桥上走着一个时代,行人、轿子、鸡公车、黄包车川流不息;桥下淌着一世传说,河岸杨柳依依——好一幅悠闲的水乡图。杜牧笔下的佳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十分美妙的画面,憾二十四座桥中,如今除人民公园内尚存两三座外,其余的都不复存在,或者只徒剩虚名而已。
古万里桥被誉为成都第一桥,有两千零五十年的悠久历史。且让我们梳理一下这座古桥的历史脉络,并以此作为成都众多历史古桥的代表,以打开成都水文化的另一扇窗口。
东晋人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说,公元前311年,秦惠王听从张仪建议,令蜀郡守张若按咸阳格局修筑成都城。后人便多以此为成都建城日,距今已两千三百多年。蜀郡官衙所在地是城南“赤里街”,这是成都最早的街道,即今南大街一带。建城后约六十年,在秦国庄襄王时(前249~前247),这时的蜀郡太守李冰开辟都江堰和成都“二江”,从赤里街出南城门为当时要道,有两江阻隔,必然要在江上架桥以利交通。万里桥之名,也最早见于常璩先生那本《华阳国志》:成都父老历代相传“李冰造七桥,上应七星。”“西南两江有七桥……大城南门曰‘江桥’,南渡流江曰‘万里桥’。”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李冰初建万里桥,距今已足有两千零五十年了。任乃强先生也认为,李冰所筑七桥应为“木制之板桥”,其后应有多次改建。事隔两千年后的1988年维修万里桥时,于水下发现秦汉时期砌砖等文物,桥下基石还可见成排的木桩孔洞……证明万里桥确实是木桥。
两江七座桥梁与天上北斗七星相对应——这虽是传说,却反映了古人敬畏自然、天人合一的朴素辨证观。万里桥列七星之首,所以古时又叫长星桥。这在南北朝时梁朝的李膺《益州记》中说得很明白:“长星桥,今名万里桥。”
古时,桥南有个蓄水大湖,叫笃泉,所以万里桥还有个雅名叫“笃泉桥”。1940年是抗日战争时期,下游新修一座新南门大桥以便市民“跑警报”,所以现在又通常把万里桥叫做“老南门大桥”。
写到这里,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万里桥”会成为这座桥梁最主要是响亮的名称呢?唐宪宗时当过宰相的李吉甫在他著的《元和郡县志》中讲述:被内忧外患弄得寝食不安的诸葛亮,在桥上送费祎出使东吴“联孙抗曹”。诸葛亮长叹道:“万里之路,始于此。”又一次,诸葛亮到码头送吴国使臣张温,说:“此水下至扬州万里。”
唐玄宗因“安史之乱”逃难跑到成都,过此桥问:“这桥何名?”侍从忙答:“万里桥。”这个闯了大祸事的风流皇帝,自我解嘲般地放了个“马后炮”:“记得开元末年,有个叫‘一行’的和尚对我说:‘二十年后,陛下当远游万里外……’今天果然应验啦。”
其实,秦国李冰筑都江堰、辟二江,主要目的之一,是开通蜀中水运通道,直达长江而出四川、通大海,以输运巴蜀物资而强秦。名“万里”,即“长江万里”之意。杜甫名句“门泊东吴万里船”,正是诸葛亮“万里之路,始于此”的解说。“万里桥”,是古蜀人——也即当时的“成都人”走出四川盆地、融合进“中国”母亲怀抱的起点。我们猜想:“李冰造七桥,上应七星”的传说,莫非古人果真深藏玄机?北斗七星能指明方向,“长星桥”(“万里桥”),不也是成都历史长河中一个重要转折点的明显坐标吗?
$在历代文人眼里,万里桥成为名副其实的文化桥
据悉,隋唐以后万里桥成为进出成都的水陆咽喉要道,十分繁华。这座老桥,也成为古成都的标志性建筑,积淀了深厚的历史文化。万里桥,屡屡飘入古人的梦中,跳跃在古人诗中……唐朝大诗人杜甫曾骄傲地介绍自己居家的地理位置:“万里桥西一草堂”。他无数次站在桥头,俯瞰大江碧浪滚滚东去,遥望天际苍茫岷山积雪,吟哦出“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的动人诗句。刘禹锡也饱含激情地吟出:“日出三竿春雾消,江头蜀客驻兰桡。凭寄狂夫书一纸,家住成都万里桥!”
事实上,唐朝万里桥一带确是当时居家首选。何故?盖因这一带景色秀丽、交通方便。从史料中我们发现还有一个大优势:从赤里街(今南大街)到万里桥北侧,秦汉时就有“南市”,购物很方便。从北宋时张君房《云笈七签》中又发现一条资料:中唐时韦皋任剑南节度使,在万里桥南岸(今浆洗街一带)“创置新南市,发掘坟墓,开拓通街。水之南岸,人逾万户。”南市上,楼阁房舍修得十分宏丽、鳞次栉比,被称为“一时之盛”……当时算“高档社区”了。
唐朝女诗人薛涛,就住在万里桥畔,家门前栽有茂密的枇杷树。她在《和郭员外题万里桥》中道:“万里桥头独越吟,知凭文字写愁心。”她知名度闹得响亮,连地方首脑(节度使)韦皋也拟奏请朝廷给她顶乌纱帽戴戴——授她“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衔。诗人王建也是她的铁杆“粉丝”,写出“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的赞美诗。
唐朝大中九年(855)进士扬州人陆肱,曾写了有名的《万里桥赋》,长达四百三十五字。赋中开头就是“万里兮蜀郡隋都”,说成都同扬州一样豪华出名(扬州曾是隋炀帝的“行都”)。从赋中“潮生而夕月初明”、“帆去而秋滩正急”,可想见当年万里桥下宽阔的水面上,浪淘江月、大江东去……那情景是何等幽雅而壮观。
万里桥是外省游子思乡垂泪之地。最著名的事例当属以写边塞诗著名的唐诗人岑参(715~770)。他是湖北江陵人,五十五岁当乐山的“一把手”(嘉州刺史)。后任满罢官,十分愁苦。他常在万里桥边酒楼上,怅望茫茫水天以酒消愁,并写下《万里桥》诗:“成都与维扬,相去万里地。沧江东流疾,帆去如鸟翅。楚客过此桥,东看尽垂泪。”史载,岑参死于成都旅舍。我们从这首哀怨诗中猜想:这位唐朝杰出诗人很可能就凄凉地死在万里桥边某个“酒家”……
万里桥的美丽风光还屡屡跳入宋代大文豪的字里行间。苏州人范成大曾在《吴船录》中无比感慨地说:“杜子美诗曰‘门泊东吴万里船’。此桥正为吴人设。余在郡时,每出东都过此桥,为之慨然。”
浙江绍兴人陆游,曾盛赞成都是天下第一:“忆从南郑入成都,气俗豪华海内无。”他写出许多吟咏万里桥的诗:如《晓过万里桥》:“晓出锦江边,长桥柳带烟。豪华行乐地,芳润养花天……”此外还有:“成都城南万里桥,芦根萍末风萧萧。映花碾草钿车小,驻坡蓦涧青骢骄……”;“雕鞍送客双流驿,银烛看花万里桥”;“朱桥架江面,栏影摇波光”……
陕西蓝田人吕大防在《万里亭》中,描述当时两岸多栽幽竹的情形:“万里桥西万里亭,锦江春涨与堤平。拿舟直入修篁里,坐听风湍澈骨清。”
外省人都如此看重万里桥,难怪我们四川人最引为骄傲的苏东坡,在异乡也魂牵梦绕地吟出思乡曲:“我欲归寻万里桥,水花风叶暮萧萧……”
从万里桥到浣花溪上一段锦江,自古是成都人乐游休闲之地。
前蜀后主王衍最会享乐。919年5月的一天,锦江中出现这样的热闹情景:自百花潭至万里桥,上千只龙舟彩舫绵延数里,坐满官员和百姓。风流皇帝王衍亲自以竹板打拍子,大唱《霓裳羽衣》和《后庭花》曲……锦江两岸游玩的“游人士女、珠翠夹岸”。中午,突然起暴风、下起雷阵雨。偏偏这时水中又有条很大的鱼跃出捣蛋,一些船受惊翻了!万里桥下乐极生悲,许多人落入水中。史书记载:这天“溺者数千人”。
到宋代,已形成江上娱乐习俗:在万里桥下泛舟,称为“小游江”,在浣花溪泛舟,称为“大游江”。宋太宗时张咏在成都当知府,这老兄还曾积极发展“休闲文化”。他在成都当官时,每年二月二日踏青节都聚众为乐:“日出万里桥,为彩舫数十艘,与宾僚分乘之,歌吹前导,号小游江……士女骈集,观者如堵。”
船上的张咏喜气洋洋地观赏江边漂亮的成都姑娘,写出赞美诗:“春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好不浪漫!以后成都若举行“选美”比赛,这诗完全有资格列为经典绝唱。
今天的人可能难以想象的是:古时万里桥江面宽阔,还是成都训练水军之处。宋淳熙四年(1177)正月,宋孝宗下圣旨:“沿江诸军,岁再习水战。”时年五十三岁的陆游,观看了万里桥一带江上演练的情景,写下气势豪迈的《万里桥江上习射》:“坡陇如涛东北倾,胡床看射及春晴……”
$在马可·波罗的眼里,万里桥就是一个繁华的商肆
北宋乾德至开宝元年间(963~968),四川转运使赵开,改革茶、盐、酒的税法,很捞了些钱。但他也做了件好事:将万里桥建成石墩基座的五孔木梁“廊桥”。(北宋以前的万里桥是不是“廊桥”,未见确切资料,但当时成都大江之桥多为廊桥。)
南宋淳熙年间,皇室宗亲赵汝愚(1140~1196)曾任四川制置使兼成都知府。他也干了几件好事:一是招抚安定了川西羌族骚乱,二是维修诸葛亮祠庙、万里桥等成都名胜。他的幕僚刘光祖写了篇《万里桥记》。刘光祖(1142~1222),四川简阳县人,曾任剑南东川节度推官。
刘光祖说,赵汝愚这位四川新任首脑非常崇拜诸葛亮,认为应大力保护古三国文化遗迹。虽前任四川官员“沈公”也曾扩修万里桥,但并不理想,所以赵汝愚要重点保护性修整。重修万里桥时,又增添水下“石鱼”(反映水文资料)和“酾水”(即泄洪孔洞)为“五道”。
刘光祖又说,当时重修万里桥并不只是简单的解决交通和泄洪问题,还有以古鉴今、古为今用的目的(“怀古以图今”)。前人这种尊重历史的做法,对于今天如何处理传统古建筑,无疑是一面镜子。
我们从《万里桥记》中还可了解到一个重要信息:“梁板悉易以木而屋之”——也就是仍修建成“廊桥”。凡去都江堰看过南河廊桥的人,不难想象当年更宽阔许多的万里桥,在汹涌涛声中的廊桥雄姿,该是何等美丽。
了解这一点很重要。元朝忽必烈至元二十四年(1287)前后,当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来到成都,看见锦江、看见万里桥时,他着实惊呆了!《马可波罗行纪·成都府》中写道:“有一大川(按:即锦江),经此大城。川中多鱼,川流甚深……水上船舶甚众(按:即很多)……商人运载商货往来上下游,世界之人无有能想象其甚者!”他又说,“此川之宽,不类河流,竟似一海”。这话或许有人感到太夸张。但仅在五十年前,不少人还在城东河心村(现称东湖)游泳,见江水、湖水、堰塘或连或断、显得漫无边际,就有“像海”的感觉——何况还是八百年前!现在的人难以想象的是:古时的成都,河床宽广,大小河流纵横交错,湖泊甚多……真正堪称“水上城市”。
马可·波罗还说,锦江上有一石桥,桥“宽八丈,长半里”,颜色鲜明,气势恢弘。“桥上两旁,列有大理石柱,上承桥顶”,桥屋顶有鲜艳的五彩图画。“桥上有房屋不少”,各种“商贾、工匠列肆执艺于其中”——这座桥本身就是一个繁华的集市,桥上一字排开许多木制房屋,都是商贾、工匠经商的商肆,能“朝构夕折”,相当于现今的活动摊点。桥上还有官方的“征税之所”,税金“每日不下精金千量”……好不繁华。
马可·波罗笔下的这座桥,就是与成都最热闹的“南市”连为一体的万里桥。现在有人说成是安顺廊桥,那是错误的,因为安顺桥的修建,最确切的记载是在清康熙十九年(1680)修建,而不见明清以前的史料。
直到明晚期,万里桥仍很辉煌。湖北人钟惺(1574~1624)在《浣花溪记》中描绘过万里桥如诗如画的情景:“出成都南门,左为万里桥”,江水蜿蜒如明镜,如“绿沈瓜”美玉……明万历时浙江临海人王士性到成都,见锦江碧带般环绕城墙,万里桥一带是一片水乡风光:“江流绕雉堞如靛,即村舍扃扉、田塍沟渎、无非流水……水上林木翳映,所在皆佳境。”
万里桥后来发生了一段如今鲜为人知的重大沉痛的历史事件:明末清初张献忠祸乱四川时,万里桥蒙受千古之羞辱,曾作为最主要的杀人刑场。1645年11月23日是血雨腥风的“屠城”之日。这天张献忠的大西军遍搜各家民户,驱逐百姓出城屠杀。当时在大西军中的外国传教士利类思,被士兵带到南门外“中和门”的城楼上。他亲眼目睹无数百姓被聚集于万里桥边沙岸,“一见张献忠到来,众皆跪伏地上,齐声悲哭求赦,云:‘大王万岁!大王是我等之王,我等是你百姓,我等未犯国法,何故杀无辜百姓?何故畏惧百姓?我等无军器,亦不是兵,亦不是敌,乃是守法良民,乞大王救命,赦我众无辜小民啊!’”
张献忠“不独无哀怜之意,反而厉声痛骂百姓:‘私通敌人!’随即纵马跃入人中,任马乱跳乱踢,并高声狂吼:‘该杀该死之反叛!’随令军士急速动刑。”于是,万里桥上和岸畔,“无辜百姓男女被杀,呼号之声,惨绝心目,血流成渠……”死尸抛入江中,江水壅塞不流;张献忠命水手撑大船十余只,至下流推尸顺流,方得流通……
张献忠这一乱搞,成都遭空前大破坏,万里桥后也崩塌。清康熙五年(1666),汉军镶蓝旗人张德地任四川巡抚,才和布政司郎廷湘、按察使李狮霄、知府冀应熊、成都知县张行、华阳知县张喧等人,共同捐资恢复城墙、桥梁。复建后的万里桥仍为廊桥,桥修为石砌七洞,高三丈、宽一点五丈,长十余丈(约三十三米)。桥头有冀应熊手书“万里桥”石碑。古渡碧波,廊桥“武侯饯费祎处”等额联令人发思古之幽情。
贵州黔西人李世杰(1716~1794)继福安康任四川总督后,于清乾隆五十年(1785)又补修万里桥,将桥改为石拱桥,数年始完工。
清光绪十四年(1888)再次重修万里桥。竣工“开桥”仪式上,由中过文状元的贵阳青岩人赵以炯和中过武状元的天津人童中和(当时在成都任职),行“踩桥”——即剪彩仪式。(注:陶亮生先生说这是1902年的事,不确。我查史料,赵以炯充四川乡试副考官到成都是1888年。)
1905年,日本人山川早水看见:“万里桥作为南门街唯一的通路,喧闹、拥挤一刻也没有停息。加之桥的两侧破烂不堪,饮食、废品摊点,比比皆是。”
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后,再次改建万里桥为七孔石拱桥,桥长二十丈,桥宽三丈余,石板护栏。清末官员徐心余亲眼所见:“出成都南门南行百余步,水声淙淙。有万里桥跨江横卧……附近居民,聚集桥之两边,设摊成市。中间车马往来,行人如织,不觉其拥挤,其宽阔可知矣……巨观也!”
如今已很少有人知道:主持修桥的,就是那个被后人骂为“赵屠户”的四川总督赵尔丰。所以当时桥南桥头上,有一道巨大的石碑,刻有这位赵大人亲写的“万里桥”三个大字,十分壮观。
为了城市发展需要,原址新建了一座完全现代化的单孔水泥大桥,1996年5月31日正式通车。后在南岸又修了一座现代化海洋巨轮,常听成都人“冲壳子”,说那是“泰坦尼克号搁浅到老南门了!”1997年岁末底,浣花溪风景区修建了一座莫名其妙的“万里桥”。自此去坐出租车,“的哥”往往会问:“万里桥?哥老倌是去老南门?还是去浣花溪假万里桥?”
单单一座万里桥,经粗略梳理,便留下一大堆文字,何况成都两百座古桥乎?这样的桥,这样的水井,这样的水文化,是成都这座酒城之所以能酿出千年一坊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