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的沉影下,盖着六层的大楼,一面遥对克莱摩(Kremlin)皇宫
的殿阙,一面俯接帝国大剧院院顶上雄伟的铜马,这是旧时莫斯科最大的旅馆,现时俄罗斯联邦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外交人民委员会。四层楼上,一间办公室,窗帘华丽而破旧,稀微的雪影时时投射进来;和软的沙发,华美的桌椅时时偶然沾着年久的尘埃,欣欣然的欢迎远客;打字机声滴滴不停,套鞋沾着泥雪在光滑可爱的地板上时时作响;办事员都裹在破旧的皮大氅里手不停挥的签字画押,忙忙碌碌往来送稿;兴兴勃勃热闹的景象中,只有大病初愈的暖汽管,好一似血脉尚未流通,时时偷着放出冰凉的冷气,微微的暗笑呢。这就是外交人民委员会东方司司长杨松(Yason)的办公处。杨松微微含笑对着远来的新客道:“我们这里怎么样!……可是很冷呵,你瞧我穿着皮大氅办公呢。……中国的劳动人民自然是对我们表很亲密的厚意,可惜协约国封锁以来,谣言四布,他们未必得知此地的实情,或多误会。诸位到此,正可为正直的中国人民一开耳目,为中俄互相了解的先声。我们能不竭诚欢迎吗!不过我们处于极窘急的经济状况,一切招待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原谅。……”
到莫斯科的第三天就得到外交人民委员会发给的“膳票”,并且派一人同往外交委员会的公共食堂。饭菜恶劣,比较起来,在现时的俄国还算是上上等的,有些牛油,白糖。同吃饭的大半都是外交委员会的职员。我看他们吃完之后各自包着面包油糖回去,因问一问同行的人。他说俄国现在什么都集中在国家手里,每人除办事而得口粮外,没处找东西吃用,所以如此。“譬如你们这种‘双喜’烟,我已经一年多没抽到这样好的烟了。……你们通信,可不要写俄国的坏处呀……哼哼……”他忽然低声的问道:“你们有鸦片烟吗”……“怎么!竟没有!……我听说此地的中国人常常有抽的……”公共食堂是以前的旅馆,外交委员会职员大半都住在里面,却是很方便的。过不到几天(二月二日)外交委员会就派汽车送我们到一公寓。这公寓亦是旧时的旅馆“Knyaji
Dvor”。我们三人占了两间屋子。桌椅床铺电灯都很完全。草草收拾整理停妥,房间汽炉烧得暖暖的,吃饭在公寓里有饭堂。饱食暖居,凭窗闲望,金灿灿辉煌的大教堂基督寺的铜顶投影入目,四围琐琐的小树林,盖着寒雪,静沉沉的稳睡呢。这种物质生活的条件,虽然饮食营养太坏,亦满可以安心工作了。我想一切方便,都赖旧时旅馆的结构处置,公共居住公共消费,也可见资本主义给社会主义打得一好基础呵。可惜三四个月之后,劳农政府实行新经济政策,食粮停发,饮食的方便,在我们公寓里,因此就消灭了。——这是后话。
东方稚儿已到饿乡了。回看东方的同胞在此究竟“如何”。我们到莫斯科十天之后,就刚值全俄华工大会。会中从俄国各地到的代表约有近二百人。所代表的人数尽在欧俄的总有四万多。他们有从法国德国欧战时逃回国没成而流落此地的,有向来在俄经商作工的。现在呢,工作的物质生活条件很窘,往往迫得营私舞弊。一百多代表中“识字知书”的很少,可是穿着倒还不错,——真可佩服的中国人的“天才”!然而他们听说我们来了,异常之高兴欢迎。长久不听见中国国内的消息,他们也正如渴得饮。我们随便谈谈国内的学潮,却也只激出几句爱国的论调。陈领事不敢出席,——不知因为什么,——各代表都不满意。会议中的要案,因为当时还禁止经商,大家都想回国,所以最重要的就是“回国问题”。——结果都推在领事身上。至于其余的组织问题,乱七八糟,不用说自然是中国式的组织!大会之中我因此得认识些中国侨工,后来也常往来。只可怜饿乡里的同胞未必认所居地为饿乡呵。
饿乡!饿乡!你还是磨炼我的心志,还是亏蚀我的精力呢工作开始了,看着罢。
我们的工作条件是不很困难的。杨松介绍我们许多地方,可以搜集材料,访问要人。第一就见着俄罗斯共产党机关报《正道》(Pravda)
的主笔美史赤略夸夫(Mechtcheryakoff)
。他指示我们参观的手续,一切种种,从他开始。同时东方司还派一翻译郭质生,他懂中国话,生长在中国,所以有中国名字,虽然他不能译得很好,我们也另有英文翻译,亦是外交委员会派来的,自己又可以说几句俄文,本来用不着他,然而后来我同郭质生竟成了终生的知己,他还告诉我们许多革命中的奇闻逸事。实际生活中的革命过程。因此我们正式的考察调查从那天见美史赤略夸夫起,“非正式的”考察调查也从那天见郭质生起。
雄伟壮丽的建筑,静悄悄的画室,女郎三五携着纸笔聚在一处一处大幅画帧之下。——这是德理觉夸夫斯嘉画馆(Tri tyakovskay
gallereya)
,我们在莫斯科第一次游览之处。那地方名画如山积,山水林树,置身其中,几疑世外。兵火革命之中,还闪着这一颗俄罗斯文化的明星。铁道毁坏,书报稀少,一切文明受不幸的摧折,于此环境之中,回忆那德理觉夸夫斯嘉(Pavel
Mihailovith
Trityakovskay,1832—1898,这画馆的首创者)的石像,还安安逸逸陈列在他死时病榻之处,正可想起“文化”的真价值。俄罗斯文化的伟大,丰富,国民性的醇厚,孕育破天荒的奇才,诞生裂地轴的奇变,——俄罗斯革命的价值不是偶然的呵!社会之文化是社会精灵的结晶,社会之进化是社会心理的波动。感觉中的实际生活教训,几几乎与吾人以研究社会哲学的新方法。进赤俄的东方稚儿预备着领受新旧俄罗斯民族文化的甘露了。理智的研究侧重于科学的社会主义,性灵的营养,敢说陶融于神秘的“俄罗斯”。灯塔已见,海道虽不平静,拨准船舵,前进!前进!
十
荒凉广漠的大原,拥抱着环回纡折的峦谷,冷风凄雨,严霜寒雪,僵绝的冰流澌澌的溅裂,飞舞的沙砾阵阵的扫掠,一切“天然”的苛酷累年积月,层层抑遏,却有兀傲猖狂的古树,翘然矗立于其中。臃肿的伟干,蜷曲的细枝,风伯雹神恨他的猖獗,严刑酷罚一日不离这“天然之叛贼”,飕飕微动就已震颤,点滴僵石,却又木然,唉!积威之下,难道他畏怯至此!年龄无量数,幅员无量大,经受尝试无量苦,——不知道天地的久长,宇宙的辽阔,鳏寡孤独的惨戚。只时时拂自己的万里长枝,零星琐叶,从容徘徊于此惨忍不仁的“天然”间。似乎是已经老态龙钟,枝叶委琐,雨侵虫蚀,靡靡难振,然而又未尝闻斧斤之声而有丝毫转侧,受啄木之喙而起细微呻楚,确也崛然强项。只有凄微的风色,匿黯的日影,重云摩顶,孤鹄啼枝,添绘了几许悲愁的景象!
回忆小阳春时几微流转些将近暖谷的和风,偶尔沾惠些尚未凝霜的甘露,虽则凄惨依然,预觉“严冬之恶神”狂暴,却还有余力作最后的奋斗,试一试防御的战术,居然能及时自显伟大的“春意之内力”;那时何等光荣!殊不知道一切都如梦呓,到而今枉然多此悲叹。然而!……然而这春意之内力,他是自信的,不过何日得充分发展,何道得出此牢笼,他那时也许未尝想及。然而……然而他是自信的,神圣的古树呵,自有他永不磨灭的自信力。
果不其然!
在荒原万万里的尽端,炎炎南国的风云飚起,震雷闪电,山崩海立,全宇宙动摇,全太阳系濒于绝对破灭的危险恐怖,天神战栗,地鬼惊啸。此中却还包孕着勃然兴起,炎然奋焰,生动的机兆,突现出春意之内力的光苗,他吐亿兆万丈的赤舌,几几乎横卷太空。我们的老树,冰雪的残余,支持力尽,远古以来积弱亏蚀,——况且赤舌的尖儿刚扫着他腐朽的老干,于是一旦崩裂,他所自信的春意之内力,趁此时机莽然超量的暴出,腐旧蚀败的根里,突然挺生新脆鲜绿的嫩芽,将代老树受未经尝试的苦痛。
可惜,狂波巨涛,既卷入深曲的港湾,转折力尽,又随“天然”的惰性律而将就澌静。赤舌的光苗于此渐黯渐黯。他国新林中的鲜芽受不足春之热力,又何从怒生呢孤另另这一棵古树中的新枝,好不寂寞凄清。何况旧时残朽的枝叶,侵蚀的害虫,还有无数的遗留,苛酷的天然,依然如旧,或者暴风霹雷之后,天文的反动,更加暴虐苛刻,冷酷非常。春意的内力呵!你充满宇宙,暂借此一枝不自然,超其能量而暴发的新芽,略略发泄。还希望勇猛精进抗御万难,一往不返,尤其要毋负这老树兀岸高傲的故态呵!
跋
几世纪几千年的史籍,正象心血如潮,一刹那间已现重重的噩梦,印象稀微,何独不因于此。人类社会的现象萦回映带,影响依微,也不过起伏震荡于此心波,求安求静,恃生活力为己后援。一切一切都放在这“实际”上,好一似群流汇合于心波的海底;任凭你飞溅临空,自成世界,始终只成一抽象的空间之点,水落时依然归于大空,不留半毫痕迹,那时自知枉然。
心海心波的浪势演成万象,错构梦影。醒时愈近,梦象愈真,亦许梦境愈恶。心海普通圆满,心波各趁奇势;所以宇宙同梦,而星神各自炫耀他自己的光彩。其中梦短者不必多羡长梦中的“旧时歌舞”,已可先见后来恶鬼的狞脸:——只须经过中加速几秒,跳过几重类似的梦影,——咱们同梦者还得同醒。假设心海的波涛,展荡周遍,“趋平”之机成熟,这自然是可能的。
唉!资本主义的魔梦,惊动了俄罗斯的神经,想求一终南捷径,早求清醒。可惜只能缩短分秒,不容你躐级陟登。西欧派斯拉夫派当日热烈的辩论,现在不解决自解决了。中国文运的趋向,更简直,更加速,又快到这一旧步。同梦同梦!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交流,在俄在华原是一样,少不得必要打过这几个同样的盘旋。
我这东方稚儿却正航向旋涡,适当其冲,掌舵得掌稳才好。还有我个人心理的经过,作他浮桨前依拂的萍藻,更成交流中之交流;必得血气平静,骇浪不惊,又须勇猛镇定,内力涌现。
我寻求自己的“阴影”,只因暗谷中光影相灭,二十年来盲求摸索不知所措,凭空舞乱我的长袖,愈增眩晕。如今幸而见着心海中的灯塔,虽然只赤光一线,依微隐约,总算能勉强辨得出茫无涯际的前程。何况孑然飘零,远去故乡,来此绝国,交通阻隔,粗粝噎喉,饿乡之“饿”,锤炼我这绕指柔钢,再加以父母兄弟姊妹,一切一切,人间的关系都隔离在此饿乡之“乡”以外。如此孤独寂寞,虽或离人生“实际”太远,和我的原则相背,然而别有一饿乡的“实际”在我这一叶扁舟的舷下,——罗针指定,总有一日环行宇宙心海而返,返于真实的“故乡”。
一九二一年十月稿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