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摩宫十三世纪的宫墙,七百年前的教堂——朴素古旧,建筑奇特,当时必是国家中央最大的圣地,而今比着后代西欧式的新殿宇,已竟很低很狭了,累世纪的圣像画壁——人面衣饰,各画之间还留着古艺术的“条件性”,好一似中国的关帝像,希伯来君士但丁文化的遗迹还显然;中央执行委员会,人民委员苏维埃的办公室,都在新殿宇内:巨大的跳舞厅,光滑雪亮的地板,金碧辉煌的壁柱,意大利名艺术家的雕刻,有一部分宫殿,彼得大帝以前的俄皇起居,还另设陈列馆人员指导游览,西欧化后俄国的文明已算会集希腊日耳曼的精髓糟粕;现今则安德莱厅赤色光辉四射,全宇宙映耀,各国劳动者代表的演辞,声音震及环球,——第三次大会的共产国际;今日之克莱摩宫真做得人类文化三阶段的驳杂光怪的象征。
①杜洛次基,现译为抚洛茨基。
第三次大会第一天,杜洛次基提案《世界经济现象》,指呈当时经济恐慌稍缓,渐有改善,劳动运动由进攻一转而为防守——资本家反乘机进取,然而这不打紧,共产国际可藉此深入群众,正是历练巩固革命力的好机会。丰采奕奕的杜氏,演说辞以流利的德语,延长到三小时余,……后来讨论时,法国共产党有许多疑问,争辩很久。我们新闻记者中有不十分懂的,因约着布加利亚代表同去问杜氏。杜氏见中国新闻记者很欣喜,因竭力和我们解释,说话时眉宇昂爽,流利倜傥。他说,经济状况窘迫——就是“恐慌”到时,并不一定是革命的时机,有时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的无政府派之激于意气,冒昧暴发,反丧群众的元力;经济状况改善时,工人资本家冲突渐入“经济要求”的狭轨里,然而即此可鉴“社会党人”和群众的密接训练程度增高……“法国同志就是不赞成我这一层意思……”他说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手里一枝短铅笔,因他指划舞弄,突然失手飞去,大家都哄然笑起来了。……
列宁出席发言三四次,德法语非常流利,谈吐沉着果断,演说时绝没有大学教授的态度,而一种诚挚果毅的政治家态度流露于自然之中。有一次在廊上相遇略谈几句,他指给我几篇东方问题材料,公事匆忙,略略道歉就散了。
安德莱厅每逢列宁演说,台前拥挤不堪,椅上,桌上都站堆着人山。电气照相灯开时,列宁伟大的头影投射在共产国际“各地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俄罗斯社会主义联邦苏维埃共和国等标语题词上,又衬着红绫奇画,——另成一新奇的感想,特异的象征。……列宁的演说,篇末数字往往为霹雳的鼓掌声所吞没。……
大会快完,政治生活的莫斯科这次才第一次与我以一深切的感想呵。
七月六日
二○官僚问题
俄国社会问题从十九世纪的以来,除九十年时代勃然兴起的劳工问题外,向来在社会思想中占极重要而不得解决的还有三个问题:智识阶级问题,农民问题,官僚问题,封建遗毒,东方式专制政体,使官僚问题种得很深的根底。葛葛里(Gogol)的《巡按》,俄国官僚社会的肖像,几十年,因有社会经济的根源,只在变化不在消灭,革命的巨潮如此汹猛尚且只扫刷得一些。无产阶级新文学中已有“新葛葛里”出现,共产党报纸上努力的攻击官僚主义呢。
二一小学女教师值学校停课,所领口粮不够生活,因就一临时讲席,原来的口粮也没辞去。农工检察人民委员会,委派整理职员予以考核的时候,这位女教师不得不受审判,争辩的结果,反得知审判官中每人至少也得七份口粮呢。
郭质生和我说:有一营官兼营中政治文化委员会会员,不知怎么样作弊得五百万苏维埃卢布,营长及委员长两人最初假装着不知道。此后营官赂赠营长妻以地毡,却骗了委员长。营长及委员长两位长官的夫人彼此谈起来,委员长夫人吃起醋来了!于是这件事就此发作。营官的老母托质生去看他,他对着质生凄然的说道:
——听说判决死刑……枪毙,……枪毙……难道我的命只值五百万……五百万么……
八月十二日。
二一新资产阶级
无产阶级政府命令如箭的飞来,“店老班”的肚子如牛的胀起。
一月半前有一共产党的亲戚开了一咖啡馆,托一朋友雇跑厅的女郎,道:
——每月十五万卢布,每天两小时的工作,……嘻……嘻,额外钱“在咖啡馆”里他们自己还可以另赚,只要会……请你留心替我找一找。
郭质生——虽是“非政治主义者”,然而始终是热烈的“忏悔的贵族”,嫉视市侩主义的文化——他听说这件事,暗含隐语的说道:
——现在又多一出路了。你中国的道学家!以为资产阶级,上等社会清高得很呢,你看,现在俄国机关有多少女郎!战前向来没有过。第一次外交部有女官,大家还诧异呢。现在这班“女官”你想他们怎么样。早晨上衙门,外交委员会呀,教育委员会呀,下半天“公余”,赶紧重新梳掠涂抹起来,上咖啡馆当女役去!又是一条出路!你还不知道,革命时资产阶级破产,这些女孩儿家,速记生,打字生……怎样得上衙门去的呢,革命了,炮火连天。家里一个钱也没有,生意做不成,工厂没收了,丈夫在战线上不得回来,一个女人家年纪又老了,……要吃要用,怎么办呢唔!哼……女儿十八九岁了,……一清早梳掠同着女儿去看一看“熟人”新任的委员,主任,“怎么样呢!困难得很……想一方法,请你给女儿弄个位置罢,啊哎!”……委员长看一看,眯细着眼说:“好……好,哈……哈!我给你们想法,给你们想法。……”于是成功了,有口饭吃。现在呢……现在呢……新经济一开放商业,哼……“旧的”更倒到“底下”去,新的更爬到“上头”来。
说得好急激,好急激,……未免刻毒。
和质生说完之后,顺路出来,天色已竟薄暮,暗地里隐约见前面两个人影,一面走着谈天呢:
——啊!我今日忘了带“白手套”,出得手汗,好不难受。……你的事怎么样“得意”么
——我给他二百万卢布股分,他还请加。我想他那买卖利钱太少,算了罢。
新资产阶级发生起来,应着“资本最初积累律”,社会生活的现象中也就随之发见种种“新式”。戏院(私人的),咖啡馆,饭馆,照相馆,市场经济越发扩张了,技师就私人企业家聘请的每月动辄百余万了。
国家工厂企业也完全改成“每一企业为一法人”的原则,竭力增加生产力,设许多国立托拉斯,种种专利制,——以与私人经济竞争。不但如此呢,政权把得稳稳才好。
前一月小商人自由集会于赤场,要想立新提嘉(syndicat),当时被苏维埃警察驱散。又一次选举商会,会长每月薪金一百五十万,会员一百万。——总共五人,说要“整理”市价,想做投机总机关,又被政府禁止,听说不久就要有合法的商人组织起来呢。——非得使他在国家市政监督之下不可。
八月十五日。
二三心灵之感受
一间小小的屋子,以前很华丽的客厅中用木板隔成的。暗淡的灯光,射着满室散乱的黑影,东一张床,西一张凳,板铺上半边堆着杂乱破旧的书籍,半边就算客座,屋角站着一木柜,柜旁乱堆着小孩子衣服鞋帽,柜边还露着一角裙子,对面一张床上,红喷喷的一小女孩甜甜蜜蜜在破旧毡子下做酣梦呢。窗台上乱砌着瓶罐白菜胡萝卜的高山;一切一切都沉伏在灯影里,与女孩的稚梦相谐和,忘世忘形,绝无人间苦痛的经受,或者都不觉得自己的存在呢。那板铺前一张板桌,上面散乱的放着书报,茶壶,玻璃杯,黑面包,纸烟。主人,近三十岁的容貌,眉宇间已露艰辛的纹路,穿着赤军的军服,时时拂拭他的黄须。他坐在板桌前对着远东新客,大家印密切的心灵,虽然还没有畅怀的宽谈。两人都工作了一天,刚坐下吃了些热汤,暖暖的茶水,劳作之后,休息的心神得困苦中的快意;轻轻的引起生平的感慨回忆。主人喝了两口茶,伸一伸腰站起来,对客人道:
——唔!中国的青年,那知俄罗斯心灵的悠远,况且“生活的经过”才知道此中的意味,——人生的意趣,难得彻底了解呵,我想起一生的经受,应有多少感慨!欧战时在德国战线,壕沟生活,轰天裂地的手榴弹,咝……嘶……咝……嗡……哄……砰……硼,飞机在头上周转,足下泥滑污湿,初时每听巨炮一发,心脏震颤十几分钟不止,并不是一个“怕”字;听久了,神经早已麻木,睡梦之中耳鼓里也在殷鸣,朝朝晚晚,莫名其妙,一身恍荡,家,国,父母,兄弟,爱情,一切都不见了。那里去了呢心神惫劳,一回念之力都已消失了。十月革命一起,布尔塞维克解放了我们,停了战,我回到彼得堡得重见爱妻,……我们退到乡间,那时革命的潮流四卷,乡间农民蠢蠢动摇,一旦爆发,因发起乡村苏维埃从事建设。一切事费了不少心血办得一个大概。我当了那一村村苏维埃的秘书,家庭中弄得干干净净,——那有象我现时的状况!不幸白党乱事屡起,劳农政府须得多集军队,下令征兵。我们村里应有三千人应征。花名册,军械簿,种种琐事,我们在苏维埃办了好几天。那一天早上,新兵都得齐集车站,我在那里替他们签名。车站堆着一大堆人,父母妻子兄弟,牵衣哀泣,“亲爱的伊凡,你一去,别忘了我……”“滑西里,你能生还么……”从军的苦情触目动心。我们正在办公室料理的时候,忽听得村外呼号声大起,突然一排枪声。几分钟后,公事房门口突现一大群人,街卒赶紧举枪示威,农民蜂拥上前,亦有有枪械的,两锋相对;我陡然觉得满身发颤,背上冰水浇来,肺脏突然暴胀,呼吸迫促,昏昏漠漠不辨东西,只听得呼号声,怒骂声,“不要当兵”,“不要苏维埃……”哄哄杂乱,只在我心神起直接的反射,思想力完全消失,胡……乱……——我生生世世忘不了这一刻的感觉,———是“怕”,是“吓”,是“惊”……不知道。
主人说到此处换一口气,忙着拿起纸烟末抽了一抽,双手按着心胸,接下又说道:
——然而……然而……过了这几分钟,我就失了记忆力了。不知怎么晚上醒来,一看,我自己在柴仓底里。什么时候,怎么样子逃到那地,我实在说不出来。自然如此一来,我们乡间生活完全毁了。来到一省城里,我内人和我都找了事情。过了几月才到莫斯科这军事学院里。我内人留在那省里,生了这一个女孩子,——主人拿手指着床上,——不能去办事了,口粮不够吃,我一人住在莫斯科,每一两星期带些面包(自然是黑的)回去,苦苦的过了一年。什么亦没有,你看现在内人亦来此地,破烂旧货都在这屋子里,俄国现在大多数的国家职员学生都是如是生活呵。可是我想起,还有一件事,是我屡经困厄中人生观的纪念。有一次,我上那一省城去,——那时我家还没搬来,——深夜两点钟火车才到站。我下站到家还有二里路,天又下雨,地上泥滑得不了,手中拿着面包,很难走得,况且坐在火车上又没有睡得着,正在困疲。路中遇见一老妇背着一大袋马铃薯,竭蹶前行,见我在旁就请我帮助。我应诺了他,背了大袋,一直送他到家,替他安置好。出来往家走,觉着身上一轻,把刚才初下站烦闷的心绪反而去掉了。自己觉得非常之舒泰,“为人服务”,忘了这“我”,“我”却安逸,念念着“我”,“我”反受苦。到家四点多钟,安安心心的躺下,念此时的心理较之在战场上及在苏维埃的秘书席上又如何!
主人说到此处,不禁微笑。女孩的酣睡声,在两人此时默然相对之中,隐隐为他们续下哲学谈话的妙论呢。
九月十日。
二七智识劳动
西伯利亚行旅现时非常困难,而我带的书籍太多,又不能走了,——总要等一“便”的机会才好。
病亦似乎轻了好些,最好能进医院,……肺痨是要“养”的。可是我一天不读,一天不“想”,就心上不舒泰,——不能不工作;要工作。
工作我现在的工作纯粹是非体力劳动,片面的智力劳动更使健康受损,性情怪僻,再加之智识劳动所必须的“精神娱乐”,我也看得非常之淡,自然没有生趣了。
前天购书时偶然遇见德尔纳斯嘉女士,他约我赴他的家庭音乐晚会,聊一散心畅怀!
音乐会中到客亦有二十多人,大家肆谈种种问题,从家常琐事到文学哲学。有一女郎和我大谈其中国诗,——他本来是研究文学和科学的,他说无论如何听不出中国诗中的韵;我给他说,中国文的单音,如其照欧文押韵法,势必至于字字相同,所以“韵”,在中国文中只是“两字母音相同”,而子音难得相符。他们又都说中国读诗声如犹太教的祈祷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