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托尔斯泰派公社
自农家出来,顺路到公社一游。
“托尔斯泰派都是非常之有道德的人,可是大概不是务实的人,经营事业,没有经验。”——这是嘉德琳女土和我在莫斯科谈的。现在我亲见托氏派的公社了。他们见我去,非常之欢迎,谈及中国托氏运动,恶战的风俗等等。
据说,托氏派抗拒征调往往被捕;出狱后大家组织起来,仍决然不去当兵,得了教育委员会允许在此组织一公社经济,——田地就用托氏遗产分给农民后所余的。现时社员大约十八九人。有麦田四十七俄亩,菜圃二俄亩,另有三十五俄亩果园,中有一半与村农共有的,……其余产业还有马六匹,牛七匹,羊十头,——一年的生产,预算当可足用,今年还是第一年。社员男女都有,都自己下田工作,——只有农忙时可以雇人,——女社员还缝工织网。
恬静的生活,一切“人间乐”都抛弃。劳作的神圣,自然的怡养固然胜似他百倍。
生产品完全公有,各取所需……今年第一年的成绩还未见出。每年只公付国家五十铺德的食粮税,其他一切自由,几与外界绝无系连。
彼此谈着非常有兴,临走时还说:
——今天天雨,上站晚上简直走不得,我们借一匹马给你们。……
那天深夜,我们走之前,公社中还特派一人送面包及豆来,殷勤诚意,使人感动。
五清田村之残梦
托尔斯泰邸宅的饭厅里,窗外已乱投秋林晚色,我们望着,正吃过晚饭之后,等着车子,预备返站。
桌上的自暖壶澌澌的响着,沸沫细吟,偶破一室的岑寂。老年的贵妇人——托氏妻妹,坐在桌旁做着女工,他的孙子,天真活泼的小孩子默然静坐在那里读龚察洛夫(Gontcharoff)集,还有一中年妇人——托氏亲戚闲坐读旧杂志。我偶然问那小孩读书几年了。托氏妻妹回道:
——他他读的书不少,一直在家里,没进学校,——现在的苏维埃学校,……哼。
他说完忽看见小孩子一面看书,一面手里玩着纸牌呢,掀一掀眼镜,欣欣然抬起双眉,暗中流露那贵族派调的礼貌,他问:
——呀!你们中国有赌具么我非常之爱玩,你知道,我在巴黎时一夜输多少!——少年妇人插嘴道:“呵!他年轻时才爱赌呢。”中年妇人见我们闲着无事,拿出一大盒照相,托氏当年家庭亲友的肖像,克留摩的风景,末后指着一张学生模样的照片说:“这是我的儿子,唉!真伤心呵!革命时被可恶的布尔塞维克杀了。我们家许多房舍,邸宅,田地一概弄光了。我还坐过三个月牢狱呢,……呵哎……”托氏妻妹忽然向中年妇人道:
——现在,革命之后,什么事都翻过天地来了。你昨天用心没有:某小姐和那一少年,还有几位,唔,都是年轻女郎,挤坐一张沙发上,一点嫌疑,礼貌也不顾。——正说话时一女郎走来,托氏妻妹起初楞了—楞,仍接下笑着说道:
——不怕你恼,小姐,“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在说你呢。
那女郎看着我们,很不好意思似的,半晌才说道:
——怎么为这样的事发恼呢,我们正盼望有人指教呢……——说着,口齿渐渐模糊,底下的几个字都吞在肚子里去了。
——哎唷唷!现在风俗不成话了。男女同学!男女同学!你们还不知道,现在中学校里男女学生成了什么样子呢!近廿年来的新教育!——中年妇人接着说道:
——你可不要冤枉人,他们几个小姐,倒都不是中学校出身,是受家里的贵族教育。
——可不是!生来世道人心如此,有什么法想。我们年轻时,不用说实际上,那怕没有一件两件风流奇闻;可是终还顾着脸子。我就不懂,怎么一二十年变成这样的世界!
——说来也奇怪,为什么在英法“男女同学”就不要紧,我们俄国却不行
我听着禁不住插嘴道:
——那又更奇怪,我们中国也是这样说:“为什么在外国就不要紧,一到我们中国就不成样子。”
车马预备好了,我们同几位女郎一同坐车往车站去。秋夜雨过,马蹄得得,仰看着流云走月,光芒四射;雨余小寒,凝露满裳,也和清田村中贵族的残梦似的,勉强固结“旧时代的俄国”。
清田村当革命怒潮时,农民中的少壮,哄哄欲动,要瓜分托氏财产田地;老年人念托氏的遗德,不忍动手;后来还是中央政府派员保护了这历史的伟迹。
六大学生
十五日晚,本来说晚上二时开车,我们赶到车站,睡下,——一觉醒来,仍旧是清田站。早起奇饿,德维里老者约着下站一行,同到前天过宿的别墅中。和看别墅的农夫商量着,请他去买了些牛乳,煮些马铃薯,就在农夫屋里烧着自暖壶喝茶。主人殷勤询问中国生活。谈及托尔斯泰,主人还说:
——我是托尔斯泰初办学校里的小学生,我还会算加减乘除呢!
主人儿子坐在一旁,手里拿一本俄文启蒙读本;我问他要了看一看,因问现在农村学校怎么样。据说,每天小孩子都去上学,不要学费,“上半天去下半天就回来了!”学习算学,俄文。我试和那小孩子谈谈,小孩子很害臊似的,宛然一中国“乡下孩子”。德维里老者还问许多托氏生时的轶事。主人忽道:
——那又怎么样托尔斯泰生时,我们去总还有许多书,——我们得了又读着,又卖几个钱。要帮助却难了:有熟人去,一块两块卢布,平常三角五角。
自暖壶水沸了,女主人倒茶给我们,咕噜着道:
——托氏自己是很要帮助人的,都是他夫人横在里面……
我问道:
——革命时,你们分着多少地呢
——一亩半田。这两年勉强还够。今年又有什么“食粮税”,我们也担负轻些,——一年付三分之一,十二铺德。生活要说宽余是说不得呢。我们革命前也从没见过三块卢布以上的钱。现在罢,管着别墅,每月经亚历山大托尔斯泰的手,由教育委员会得八九十苏维埃卢布,——算得什么,几角钱!
说着话,宗武也从车上带着照相机来了。主人又请他照了一相。村里小孩有的嚷:“来看美国照相机呵!……”我笑向宗武说:
——再想不到中国人到了乡间,变成了西欧文明的宣传者。
主人还说,现时到城里去照一相,出一个月的薪水也不够呢。他又很热烈的送我们走,一面说道:
——我们这两天吃的面包都不够。公社里剩的面包,——现在可以出卖了,——我们去买也得出四五千钱一斤。他们都是大学生,虽说什么集合生产,究竟不大会种田。那四五十亩田,据我看来,还不如分给我们小农好些。……唉!穷人还是穷,富人还是富。……
我们回到车上已是十点多钟。十一点开车,到了都腊,不知怎的又停住了。天色阴沉,又不能下车散步。沉闷得很。回想此游所见,历历犹在心头;一见俄国乡间生活,也有无限感触。
一直等到晚上九点钟,才从都腊开车。
七归途
一辆车中,暖暖的炉火,暗暗的车窗,笑语呼吸声中,隐隐的画出三幅杂色斑斓的奇画。——三种不同的文化:
车的南头,坐着几位清纯修洁的女郎,文秀的俄国少年,生意活泼,——都是托氏一家的亲友,贵族的遗裔,——可是他们现时虽已尽成平民,苏维埃机关的办事员,学校的大学生,而贵族式“夐不顾人”的派调,无意之中隐隐流露。只听着谈笑自如,深夜起坐,“呀!我一把梳子忘在乡下了,……”“马丽答应借普希金集给我,临走时又忘了,”叽叽喳喳笑语不断。
车中间坐着两位中国人,天色已黑,又不能看书,只是默默的坐着,守那东方式的规矩,偶然有人请他们吃马铃薯,还回说:“谢谢,不要,……不用客气,自己请罢。……”
车的北头,学生旅行队占着,傍晚的时候,男学生取柴,烧炉子,女学生洗碗盏。车开之后,大家围坐猜谜,说笑。十时余,教员说“可以睡觉了”,过不了二十分钟,小学生都已声息俱无。
只听车行震荡,渐渐往莫斯科去。晚上一二时光景,车南头忽然烛光一亮,又听得低低谈话,过了几分钟,嬉笑声浪,渐渐放纵。猛听得一小孩子声音说道:
——天晚了,人家要睡觉。请显些文化较高的身份出来……
突然烛影寂灭,车中又只听得均匀的轮轴颤动了。偶然露出一句含糊不明的低语:“谁也不是文化程度高的人……”轮声震厉,再往下也听不清楚了。
酣然一梦,醒来已抵莫斯科苦尔斯克车站。
晓霜晴日,伴着归人,欣欣的喜意,秋早爽健的气概送我们归寓。
清田村一游,令人畅心满意,托尔斯泰——世界的伟大文学家,遗迹芳馨。旧时代的俄国,——贵族遗风还喘息于草间,依稀萦绕残梦。智识阶级的唯心派,新村式的运动,也有稀微印象。俄罗斯的农家生活,浑朴的风俗气息,而经济上还深陷于小资产阶级。平民农夫与智识阶级之间的情感深种社会问题的根蒂,依然显露。智识阶级问题,农民问题经怒潮汹涌的十月革命,冲动了根底,正在自然倾向于解决。——新教育与旧教育的过渡时期。
此游感想如此;其他乡间秋色,怡人情性,农家乐事,更饶诗意,生活的了解似乎不在远处……
十月十八日。
三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