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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乃堆拉听自己的心跳(2)

上03阵地的时候,李鑫不行了。他坐在那里,脸色发黑。家海和副连长连忙吩咐人取来氧气袋,给李鑫吸上,但不管用。他们叫李鑫,他们说:“李鑫你怎么样?”李鑫反应麻木,像是在酣睡状态里,脸上悬浮着一抹僵滞的微笑。我从兜里翻出救心丹塞给李鑫。李鑫倒了两粒出来,慢腾腾含进嘴里。我急了,说:“两粒干吗,吃它一把下去!”李鑫真就吃了一把。几分钟后,李鑫晃晃地站起来,一身刺鼻的救心丹味,一脸苍白地冲我们笑,说:“没事了。”我拉他到一边,对他说:“知道我刚才怎么想?你要真不行了,真倒了,我不要任何人背你,我来背你!”

01阵地是乃堆拉哨所最高的阵地,它在一座山峰上,峰顶面积仅几十平方米,像是一座悬在云上的孤堡。我们想上阵地看看。副连长说,你们别上去了,上下太困难。我们说,我们得上,上不去也得上。我们就开始上了。开头的路还行,可以手脚并用攀着乱麻石往上爬,后来就真的吃力了,坡度从50度陡到85度,几近垂直。阵地上荡荡悠悠丢下一根长达上百米的电缆线,我们就踩着崖缝拽着电缆线往上攀。攀几下停下来喘几口气。喘气不能张大了嘴喘,嘴张大了,狂跳的心脏会从那里蹦出去。有好几次我都感到牙齿咬住了自己腥甜的心尖,我又拼命把它咽了回去。陡壁上的石径只有两三尺宽,两边是悬崖,天空中干干净净的,没有飞鸟。一遍遍提醒自己别眩晕,别撒开手,百分之一秒的眩晕和撒手,人就会从悬崖上石头似的坠下去,摔成肉泥。但还是有眩晕,快乐的眩晕。想撒开手,想从悬壁上跃起来,张开双臂,做乃堆拉的一只飞翔鸟。副连长在后面喊:“你别爬那么快!”我晕晕乎乎地咧开嘴笑了笑,我想原来我很快。副连长喊:“来几个人!”一群兵上来,架住李鑫,架住家海,像一窝小心翼翼捕住了猎物的蜘蛛。副连长喊:“快,跟一个人上去!”一个兵就壁虎似的爬上来,赶上我,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回过头来,大喘着,冲那个可爱的小兄弟傻乎乎地笑了笑,然后恶狠狠地说:“松开我!”那个兵缩回手去。我合上眼,睁开,又吊着电缆线把自己往上拽。我让自己上升,让自己接近主峰。你要知道那种感觉很好,上升和接近的感觉很好,那是一种没有翅膀的鸟儿在飞翔的感觉。我又听见自己的心跳了,有力而美妙的心跳,纯净而心无旁骛的心跳,在乃堆拉01阵地主峰的85度崖壁上,它是唯一的声音。我发誓,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这么接近和依赖过我的心脏,没有。

一小时之后,我的双手攀住了峰顶最边缘的那块石头,我和我的心脏一块跃了上去。

三、李沛的乃堆拉

李沛一上乃堆拉就和一条黑色的狗搂在了一起。他拽住黑狗的两只大耳朵,把它的脸扳到左边,又扳到右边。他朝它龇牙咧嘴,吐舌瞪眼,管它叫黑豹。

我有点高山幻觉,我觉得李沛是在和他的一个兄弟嬉闹着。

李沛28岁,上尉军衔,乃堆拉哨所的排长。不过这是几年前的事,如今他已经离开了乃堆拉,调到军分区当干事,住在西藏最漂亮的城市里,可以穿皮鞋,挺着胸脯咔嚓咔嚓上街去给女朋友打长途电话了。

李沛是个很英俊精干的小伙子,行动敏捷,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点多余动作。军容军纪永远整齐规范,让人想去拥抱他。你把李沛看了,最好不要再去看电影上那些演上尉军官的演员,你看那些演员会觉得很失望,会冲地上吐一口唾沫,说:“呸!”

李沛常回乃堆拉,就连在内地读军校的时候,学校放寒暑假,人家回家和亲人团聚,他也往哨所跑,说回来玩玩,说不回来心里别扭,想生气。我有点不太明白。李沛不是孤儿,他很爱他的父母,他放假了不回家去看望父母,老是往哨所跑个什么劲?我一直怀疑李沛不断地往乃堆拉跑是想碰巧了捞上一次仗打。

李沛上了山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他沿途跟人打招呼,他管所有的人都叫“哥们儿”,包括道班的人,包括邮递员亚林,包括哨所的狗黑豹和肉头。你听李沛叫“哥们儿”的时候心里痒痒的,觉得这个词是专门为李沛创造的,只配李沛来叫。不信的话你叫一声试试,你叫起来就一点不像,也不灵。

我们每个上山的人都从乃堆拉哨所的阵地上捡了一块石头,准备带回内地去做纪念。李沛看了,说:“这石头不行,不能代表乃堆拉。”李沛说完跑开了,一会儿兜了一抱石头回来。我们一看那些石头就倒抽了一口气。那些石头漂亮极了,漂亮得简直不像石头,没法形容,反正你觉得那才是乃堆拉的石头。我们都抢。李沛说:“别抢别抢,这样的石头多的是,我再去捡。”我们也去,跟着李沛。可我们捡不到。我们不是捡不到石头,我们捡到了很多石头,但我们捡的石头只是石头,和别处的没有什么两样,而李沛捡的石头个个美如奇玉。我有点奇怪,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李沛能捡到好石头而我们不能,后来我发现我不能解开那个谜。反正情况就是这样,乃堆拉的石头就像是李沛的另一些兄弟,它们身在山里,我们是看不见的,而李沛一喊“哥们儿”,那些石头就自己蹦出来了。

下雨了。我们在山上大半天时间,乃堆拉下了三场雨,还出过两阵弥天大雾。兵们搓着粗糙的手掌由衷地说:“多好的天气啊!”这感叹怎么听怎么都有一种玄机的味道。我们到屋檐下躲雨。李沛不躲。我们喊:“李沛李沛,下雨啦!”李沛不理睬,依然在雨地里颠来颠去地捡他的石头,身上全淋透了。一会儿,他又兜了一军帽石头跑来了,嘻嘻地招呼一个兵:“哥们儿,拿盆来。”他一头一脸全是雨水,雨水使他出落得愈发俊气精神。我就想,我们刚才白叫他躲雨了,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叫他躲雨,乃堆拉的雨是李沛家的淋浴呢。

下山的时候,家海说要拍几幅乃堆拉的杜鹃照片。这位前战旗文工团的团长是位版画家,他想为创作收集一些素材。李沛听了,咧嘴一笑,说:“开车,我带你们去。”

我们知道这不可能,但我们仍然怀疑全世界的杜鹃都开到乃堆拉来了。那些红色的、粉色的、黄色的杜鹃花蓬蓬勃勃地开满了山坳,它们沐浴着雨雾,影影绰绰,美若云霞。家海急得一个劲儿地叫驾驶员小李停车,李沛却不让,李沛说往前开往前开,去二号湖,二号湖下面有一片杜鹃,这两天正该轮到它们开。李沛这话说得太自信了,自信得让我怀疑。我想,人也是你的,狗也是你的,石头也是你的,雨水也是你的,难道连乃堆拉的野花野草也都是你的不成?但是车在李沛叫停便停下来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李沛说的那一大片杜鹃花,它们千朵万朵地燃烧在那里,如火如荼。我们走下车来,被花的浓郁气息冲得一踉跄,差点没晕过去。我们站稳了。我们站稳了之后便听见了花蕾绽开时的声音。我在心里说好李沛。我在心里说好兄弟我信了。但是李沛跑开了。李沛头也不回地朝我们喊:“山坡下有一朵黄色的雪莲,你们看不见,我去给你们采来!”

下山的一路上,李沛很兴奋,他不断地告诉我们,哪里的红色杜鹃开得好,哪里的黄色杜鹃开得盛,哪儿有花冠大如水桶的尼泊尔莴笋,哪儿有肥硕如海带的厚叶心兰……好像那些花儿草儿全是他自家的姐妹似的。他像一只羚羊似的在陡峭的山坡上奔跑着,踢起一片片露水,摘采来大抱的小叶红杜鹃。他快乐地冲我们喊:“看,它们多漂亮呀!”他甚至要带家海去一处悬崖边拍一丛不知名的草,他非常固执地对家海说:“你再也不可能看到那么好看的草了!”

下到山底的时候,李沛住嘴了,他脸上因为兴奋而涌起的红晕也迅速消退了,他又成了那个安静而没有一句多余话和一个多余动作的李沛。

我想,这就对了,李沛离开家了,李沛离开了他的兄弟了,李沛离开了他的姐妹了。一个离开了家离开了兄弟姐妹的男孩,无论他是不是上尉,都会让那份爱变得矜持。

四、乃堆拉备忘

乃堆拉哨所,海拔4500米,01阵地海拔4780米,每年9月至来年5月大雪封山,每年有八个月以上的日子与外界失去正常联系。有一年,一位军官的家属来探亲,她在雪地里实在走不动了,但她不想不去,她想看看丈夫宿舍里冻了几寸厚的冰。那位军官就含着眼泪用绳子捆紧了妻子的双手,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把她从雪地里拖上了山。

乃堆拉被称做中国西南第一哨,一代又一代中国军人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驻守、牺牲,还有那些奇妙的石头和蓬蓬勃勃的花草。

乃堆拉人最爱说的一句话是:

我们在这里,国土一分一寸不会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