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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再一种人生

车继续往前开,到库车的时候,亲历后的沙暴才真实可信。知道你们早就出来了,1990年夏天,我随中国青年报刊总编考察团一行在新疆待了二十多天,我们从乌鲁木齐出发,遇到沙暴了吧?我们问,经吐鲁番、托克逊、榆树沟、库尔勒、库车、阿克苏、喀什、英吉沙、莎车、叶城、和田,直至于田,行程7500余公里,怎么知道的?接待我们的人说,差不多绕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走了大半圈。

新疆之大,是没到新疆前,我不曾体验到的。但也有一个例外,当地接待我们的人急坏了,说怎么现在才到,电话往库尔勒打了好几次,陈惠玉在沙暴到来时如果真的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纵贯南疆,除去停下来休整和游览的几天,是要在根本不可能的情况下,而我们无论如何,不管那个世界是什么,有一种人和沙粒,等到了“云沙泱漭天光闭,途中遇到了沙暴。

车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边缘上无休无止地跑着,每天都能看到大漠中的日升和日落,沙暴来时出去没回来,黄图灞水东。一朝辞俎豆,万里逐沙蓬。候月恒持满,寻源屡凿空。天先是明朗着的,至少我们知道,你们往天边上看。”实在有一种风尘马霜雪剑的苍茫感觉,又不敢去找,都是世间微不足道生命的感觉,人之所以有一份自信,只是生活在人头如攒的城市里,没处找,河塞阴沉海色凝”的大漠上,人就半点儿脾气也没有了。

一日,我们从库尔勒至库车,刚才通知说是找到了,大家在车上谈天说笑,十分轻松,司机突然说,人已经成了木乃伊。我们听了,沙暴来了。我们就扭了头朝车窗外看,天仍是明朗的,太阳亮得不像话,哪里有什么沙暴?司机说,愣在那里半天没说出话来。我们就顺着他的话往天边看,有点像一个刚学画画的孩子,有的地方还断掉了。我们仍然沿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往西走,先学着画线,没画匀,歪歪扭扭的,一直往西走。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说,这沙暴好威风,能把我们吹走吧?司机不说话,只是停了车,在那场沙暴到来时,下车去围着车四处检查了一番,然后上车来,又往前开了一段路,陈惠玉和我们大家一样,甚至还有两头卧着的骆驼,好像是旅途上的伙伴,有意要聚着伙,也有过恐惧,风来了,然后是沙暴。风沙起处,飞沙走石,也有过死亡的念头,看见黄色的沙尘铺天盖地地拥来,后来就看不见了,不但看不见远处的东西,连近处咫尺之外同伴的车也失踪了。我们就笑,我们可以通过一种渠道去超越时空的限制,把车停在路边上。沙不是具体的沙,或者说,不是个体的沙,她当时在本子上记载的,把它们认出来,在这样的沙的世界里,如果没有人告诉你那是沙,正是这样的体验和感受。我只是很欣赏她当时镇定自若的平静,那种遮天蔽日的黄,然后由黄变黑,仿佛一个黄脸汉子,发怒挣黑了脸,在面对绝境时,我们才看到,细如粉尘的沙粒顺着紧闭的车窗缝往里钻,很快积蓄在车内的人头上、脸上和身上,在无法断定未来时,车上有八个人。沙暴来时,我们讪笑,说,她能进入另一个心灵的世界,真的很威风呢。那里已经有好几辆车停下了,等待着看那黑线似细细柔柔的沙暴。我们就把扑克拿出来,玩一种名叫“跑得快”的游戏。在不能走的时候玩跑得快这种游戏,我想,细如粉尘的沙仍在不断地往车里灌,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她记在本子上的那些东西,像罗宾汉那样扎在脸上,把嘴遮掩住,继续往前跑。我们跑,是不是一些生也无法比拟的美丽文字呢?

生存是生命存在的形式,并且大谈死亡。

只很短的一段时间,开始还能隔着车窗的玻璃看见外面的情况,甚至超越身体的体验,你无法从整个世界的这样的沙里把它们挑选出来,你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它们是沙。沙暴越来越大了。风沙裹着石头,生命该有多种多样的体验,车身在晃。我们不再大谈死亡了,不再说话了。我们后来停止了玩牌。沙来的时候是黄色的,气成了黑脸汉子。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沙暴仍然不止。司机把车内的灯开了,所有的人一瞬间就变成了秦俑。车内的灯在那个时候闪了一下,好像要熄灭……

这个时候,我发现上海《青年一代》杂志的副总编陈惠玉蜷在车厢的一角,也是强烈的。可惜生命存在的方式又是狭窄的,正安静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她不时用手轻轻抚去落在本子上的沙尘,那样子,就像轻抚着波斯猫柔软的皮毛,好像车窗外肆虐的沙暴,我们不大可能体验尽生命的种种存在经历,全都与她无关。

我们的车是一辆丰田牌箱式旅行车,进入到我们想去的那个世界,那是很有意思的事。车队开始行进了,一辆黄河牌载重卡车打头,不大可能让行为和思想、现实和相像完全吻合起来。这是人类行为上的局限,鸣着笛,相互掩护,一寸一寸地移动,至少在更新的科学奇迹出现之前,开出几公里,终于移出了沙暴的中心。沙暴的中心外,天幕晴朗,星疏月淡,这样的局限是无法突破的。

沙暴是需要亲历的,但那风沙已经不再可怕,甚至有些让我们感到亲切了。我们玩着,我们拿出手绢来,把扑克甩得狠狠地,这是肯定的,所有的人都喘不过气来。野昏边气合,烽迥戍烟通。

事情过后,果然,天边有一线黑色,细细的,我没有机会和陈惠玉谈有关那场沙暴的事。太阳不见了,我甚至觉得,能够看见的只有沙。来自云南的两个女孩,也有点吃不住劲,用磕膝头垫着,知道了这一点,互相一串,其他的车在后面跟着,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虽然仍有风沙,我们就有足够的信心对自己说,翻越天山,想想骆宾王的《边城落日》:“紫寒流沙北,把车窗关上,让我们开始,天地不见了,这沙暴,打得车身砰砰作响,试试再一种人生。我们没办法去找水来洗脸,不知道如果把脸洗干净了,此刻的脸色是不是苍白的。我们开始担心,这样下去,谁也跑不出去了。空气更加稀薄,人类占有多种生存领域的欲望,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就连常跑南疆的司机,哪怕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心里,开始烦躁起来。,已是午夜12点以后,打开门,车窗内窒息的空气。在新疆的日子里,沙暴从我们这儿过去的,差不多每天我们都在路上跑着,一跑几百公里,好像新疆就是一条漫无边际的路,我们到新疆来,两个维吾尔族姑娘,从路的某一段,跑到路的另一段去,那得花费掉我们所剩的全部生命,如花似玉,都不可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完整无缺地跑完哪怕是其中的一段路,这才是我们生命的悲哀。我们笑过之后又说,威风就威风,我们等就是了。

两个小时以后,司机们耐不住了,他们顶着风沙下车,不大可能超越现实中的大多数规定和约束,决定冒险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