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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穿过梵蒂冈

在走进梵蒂冈之前,没有人能够真实地了解到,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国家,是完全以永恒的精神力量和所珍藏的历史、文化、艺术宝藏的方式存在着的。

“梵蒂冈属于大家”这个说法具有神的关照精神,但它显然是不准确的。梵蒂冈在属于每一个人的同时其实谁也不属于,它在神学和历史中诞生,它的每一块石头都闪烁着神的奥秘的精神之光,每年有300多万世界各地的人前往朝圣,顶礼膜拜,罗马教宗每个星期天都会站在教宗宫第三层的一扇窗台前,和世俗世界对话,规劝和平,传播希望,祈祷未来。咖莱利亚圣玛利亚广播发射中心忠实地记载下这个画面,并在同一时刻转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是喧哗着的传媒世界里唯一称得上安静的领域了。但作为一个行色匆匆的旅游者,欣赏和顶礼膜拜的激情冲动永远都停留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高山仰止只不过是一时的情绪评阅,面壁凝思也许可以让我们接近历史、文化和艺术,却绝不可能让我们抵近神,何况我们只有现世的一生,怎么可能在几百公尺之内,穿越19个世纪漫长的历史经纬,真正走近它呢?

梵蒂冈圣城坐落在台伯河西岸,民间称作梵蒂冈山坡。从地图上看,梵蒂冈处于罗马古城的西北角,台伯河将它与繁华的罗马老城区隔离开来,但实际上,梵蒂冈是坐落在历史的中心位置上的,因为早在埃特鲁斯人时代起,人们就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这个地区,而罗马城在那个时期还是一片青色平原。15世纪初,埃马努埃莱?克里素洛拉曾惊叹道:“这不是土地而是一际天空。”对这个说法我们只可能有同感。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梵蒂冈在版图意义上是那么的小,44公顷国土,小到无法容纳最基本的服务设施。同样小的是她的国民拥有量:472位公民,半数为教廷驻外代表,半数为神职人员。1929年2月11日,《拉特兰条约》缔结,梵蒂冈以国家的方式诞生,庇护十一世慎重地向全世界宣布说:“这个国家已大得足够来保护灵魂和身体的统一。”我们知道教宗的话是对的,而且他说出了人类世界最大精神国家的如下事实:分散于世界各地的十亿天主教教民,他们无论入籍在哪个国家,其精神和心灵都属于梵蒂冈。

我是和所有人一样,按照规定的路线进入和走出梵蒂冈城的:起始于使徒墓地,通过大教堂,拾阶升入到教宗指导天主教会的宫殿里,穿过藏有丰富瑰宝的博物馆,经过城中花园,走进圣彼得广场,站在贝尔尼尼柱廊之下。这是一条经典的路线,人类历史自世纪初开始就一直注目于这条蜿蜒于梵蒂冈山坡的路线上。在这条路线上行走过的人,无一不感到迷惑:沿着997级台阶从圣彼得广场上升到皮尼亚庭院,14公顷的面积内竟建有一万个美妙绝伦的庭室,它们无一不是艺术珍品的珍藏之室。可以这样说,有梵蒂冈在,没有任何人敢于夸耀自己对艺术珍品的集中拥有:这里曾拥有众多卓越艺术家的工作室,布拉曼特、拉斐尔、米开朗基罗、贝尔尼尼、达?芬奇……在大教堂里,在教宗宫殿群中,在博物馆里,保存着数以万计的艺术杰作,在图书馆及档案馆里还收藏着无数的瑰宝。在这里,艺术、宗教和历史总是以同一个身份出现的,无论你对其中的哪一项感兴趣,你都得面对它的全部。我所产生的困惑是,上帝对人类是厚爱的,但上帝无法给人类更多的东西,水和泥土变成人、鸽子和苹果,人、鸽子和苹果再复归为水和泥土,在整个变化的过程中,什么也不会多,什么也不会少,而梵蒂冈的44公顷土地上聚集了那么多的宝藏,多得密不透风,多得沿着这条路线行走,每走一步都得从一件甚至几件世界级的瑰宝中穿过,梵蒂冈是不是正是以这种方式,来证实着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其实是苍白的?来告诫我们应该懂得珍视和敬重?

在进入梵蒂冈博物馆之前,我听到一个故事,是有关博物馆的,故事说,教宗朱利奥二世以脾气暴躁古怪而闻名,他喜欢在他教宗宫套房的小敞廊窗台前看见山谷上倾斜的长花园伸向远处的贝尔维德雷小宫殿,有一天,他突然产生了一个闪电般的设想,他将这个设想告诉建筑师布拉曼特,并要他立刻付诸实施:把宫殿和贝尔维德雷之间的斜坡改变成按阶梯顺序排列的三层宽阔的大平台,它们之间由壮观的大台阶连接,大台阶两旁是两条平行的走廊,通过这两条平行的走廊,人们可以在同一平台上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这是一个偶然的灵感,它可能产生于固执和刚愎自用,但在日后的五百年时间里,这两条平行的走廊容纳了梵蒂冈博物馆、图书馆和档案馆,从而使梵蒂冈在艺术和建筑科学领域内闻名于世,成为宗教建筑和艺术的典范。

在贝尔维德雷与教宗宫之间的花园里,教宗德拉罗维莱最先提供了他的私人收藏品:古典石棺和一些雕像,其中有著名的“拉奥孔”,这是一组具有非凡表现力的群雕,它表现了祭司拉奥孔因为反对木马进入特洛伊城而被雅典娜女神判处可怕死刑遭受折磨的情景,它是1506年在古罗马帝国皇帝提图宫殿区域被发现的,朱利亚诺?达桑伽洛和米开朗基罗建议朱利奥二世把它买下来。拉奥孔被古罗马人看作他们的祖先,他对不幸事件的预言促使罗慕洛的始祖埃内亚逃离了特洛伊城。

五年之后,德拉罗维莱得到了著名的“阿波罗”并将其置于花园内,后人将这尊雕像称之为“德拉罗维莱的阿波罗”,它被认为是朱利奥二世古藏院里雕像群中最珍贵的一件作品,成了随后几个世纪艺术审美的准则,它的理想主义美学风格对日后几百年人类文化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在朱利奥二世教宗期间,更多著名的大理石雕像作品被搬运进这个小小的花园内,它们当中有“快乐的维纳斯”、“阿里亚娜”、“台伯河”、“尼罗河”等。更为神秘和高贵的是那尊无头、无胳膊、无脚的雕像,它的名字叫“躯干”,由克莱门特七世带进贝尔维德雷,雕像上有公元前一世纪雅典艺术家阿波罗尼奥的签名,它曾是米开朗基罗所有表现肌肉身体作品的特殊模型,它成就了这位天才大师。

朱利奥二世不光大量收集瑰宝于庭院,他还做了一件事,让我记住并因此而尊敬他。他把“雕像庭院”邻近带有花园的贝尔维德雷小宫殿空出来,指定给那些年轻的艺术家们做旅馆,让年轻的艺术家们自由进出置放雕像的花园,鼓励他们从古希腊古罗马的古典杰作中吸取灵感,小花园里的古藏院则建成比较和研究古代艺术家和当代艺术家才干的学校,他把那些从泥土中挖掘出来的雕像当做种子,也把那些年轻人当做种子,种在教宗的土地里,从那里开出的,是光彩夺目的艺术植本。

在绘画陈列馆,我见到了许多过去只在图书里见到的名作:修士乔瓦尼?达菲耶索莱的小板画《在圣人多梅尼科和圣人卡泰里纳?达历山德里亚之间的怀抱男孩的圣母玛利亚和天使》、梅洛佐?达福利的壁画残片《奏乐天使》、老卢卡斯?克拉纳赫的版画《悲切》、维托雷?克里韦利的多折画《抱男孩的圣母玛利亚和四位圣人》、乔托的三折画《宝座中的基督、彼得和保罗殉教》、卡拉瓦焦的《把耶稣从十字架上卸下》、圭多?里尼的《圣马泰奥和天使》、拉斐尔的《福利纽的圣母玛利亚》和他的遗作《圣客显圣容》……从这些神圣的绘画面前走过的时候,我有一种沐浴后的感觉,一种飞翔的感觉,那种沐浴和飞翔的感觉来自人类先哲精粹文化和信仰的洗礼,在这样的洗礼之后,我觉得我变成了一个新鲜的人儿。

真正令我震撼的是那些经典浩繁的壁画作品:平图里基奥及其学派在玄义厅留下的《圣母领报》和在自由艺术厅、万圣厅、博尔吉亚套房里留下的壁画;年仅25岁的拉斐尔在签署室里留下的《圣餐的争辩》《雅典学派》《帕尔纳索山》《四枢德三超德》和在埃利奥多罗厅留下的《博尔塞纳的弥撒》《解放彼得》《将埃利奥多罗驱出神庙》《莱奥内大教宗会见阿蒂拉》,以及他在火灾厅里留下的那幅著名的《博尔戈之火》壁画;托马索?康卡在缪斯女神厅留下的阿波罗和诸名缪斯女神的壁画;乔治?瓦萨里和塔代奥?祖卡里在帝王厅留下的表现教廷国历史事件的壁画;米开朗基罗在宝丽娜礼拜堂留下的《保罗的皈依》壁画;朱利奥?罗马诺和佩兰?德尔?瓦加留在枢机主教贝尔纳多?多维兹的小敞廊里的奇妙怪诞的壁画;马太奥?布里尔在日晷厅拱顶留下的象征着各种风的幼童、少年和老人的壁画;多梅尼科?托尔蒂在索别斯基厅留下的波兰使团壁画;贝阿托?安杰利克在尼科洛礼拜堂弦月窗上留下的圣人斯戴法诺和劳伦佐故事的透视壁画,以及他在尼科洛礼拜堂拱顶留下的四位福音书作者的壁画;乔瓦尼?安东尼奥?瓦努西诺在博洛尼亚厅拱顶留下的十二个黄道星座壁画;乔瓦尼和凯鲁比诺?阿尔贝蒂兄弟二人在克莱门蒂娜厅留下的壁画;贝尔尼尼在杜卡莱厅留下的壁画;贝阿多?安杰利克在尼科洛五世礼拜堂内所作的壁画;切萨雷?奈比亚和吉若拉莫?穆齐亚诺在地图廊留下的壁画;米开朗基罗、佩鲁吉诺、波蒂切利、吉尔朗达依奥、西涅奥瑞里、克西莫?罗赛利在西斯庭礼拜堂内留下的壁画鸿制——《末日的审判》与《新约和旧约的故事》……其中的典范,当属《末日的审判》,它是先哲借助艺术家之手对生命及人类世界短暂性的一个永恒的告诫。它被画在西斯庭礼拜堂正面祭坛的墙壁上。它的中心是审判者基督和圣母玛利亚的形象。在基督和圣母玛利亚周围,近四百个圣人、使徒和殉道者人物组成一个巨大的旋转体,将基督和圣母玛利亚簇拥在中心,表达着他们对判决的焦虑和担忧。所有的人物都被卷入这个旋转体当中,或升或沉,唯有基督身边的圣母玛利亚,一副忧郁从命的样子,仿佛只有她处于这个运动之外。画面的上方,靠近弦月窗的部位,天使们簇拥着基督受难的器具飞行着,与下界的旋涡转动无关。画面的下方,由吹号的天使们占据了中间区域,他们在宣告审判。在他们的左边,是升入天堂的人们,在他们的右边,是被拖下地狱的人们。左下角是肉体复活的画面,右下角是卡隆特小船载着被打下地狱的人们去地狱判官米诺塞那里的画面。米开朗基罗作这幅画时已经60岁了,他用了五年时间来画这幅伟大的杰作。他在结束这幅传世之作时做了一件让后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让自己走进了这幅警世之作中:在画中人物圣巴尔托罗梅奥向审判者展示的人皮上,有一张瘫痪的脸,米开朗基罗在这张瘫痪的脸上画下了一幅痛苦的自画像,令人惊心动魄。它是梵蒂冈博物馆中所有壁画的句号,使梵蒂冈博物馆毫无争议地成为世界上最大最辉煌的壁画博物馆。

在穿越梵蒂冈城堡的整个过程中,我没有语言的欲望,我将语言丢失掉了。那些伟大的艺术天才们做着我的导游,他们带着我在宫殿群中穿越。那是一次充满了惊愕和最终复归平静的游历。当我走出博物馆和宫殿群,站在贝尔尼尼用284根钙华石圆柱建筑起来的巨大柱廊前时,我的确如这位巴罗克艺术的伟大艺术天才对“母亲的臂膊”所期待的那样,从心底深处涌现出回到了梦想怀抱的感觉。圣彼得大教堂的钟声响起之时,我双脚站在广场上那条永远的子午线上,伸展开双臂。那个时候,一群宝蓝色的鸽子飞过来,落叶般栖息在了我的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