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得站起来。当那个一脸谦虚的智慧之子走过来的时候,我不能坐在那里喝着我的可乐。列奥纳多?达?芬奇,不,他不仅是伟人,他简直就是人类生命史中的巨人,是文艺复兴时期那些伟大的巨人中的巨人,是近代艺术家和科学家最杰出的代表,是人类走向文明时代整个历史时期的辉煌之星。他穿着宝蓝色的长袍,披着金黄色的披风,目光炯炯有神,头发差不多全谢了,浓密的亚白色长须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让人无法看清他那张智慧之脸上,究竟匿藏着怎样的痛苦。他是本地人,出生于佛罗伦萨芬奇镇的娄基亚诺村。他不仅是著名的艺术家,而且是伟大的科学家,是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最杰出的代表。他留下了《最后的晚餐》《蒙娜丽莎》《基督受礼》《施洗约翰》《博士来朝》和《自画像》等大量的伟大作品;他能歌擅曲,吹奏笛子、演奏竖琴、设计舞美、导演歌剧;他致力于生理学和医学的研究,出版过六部解剖学和生理学方面的专著,被公认为近代生理解剖学的始祖;他设计过街道、桥梁、教堂、公共建筑和城市地下河流,留下了米兰护城河这样的伟大杰作;他对水利学的研究比克斯铁列还早一个世纪,他设计了疏通阿尔诺河的施工计划、设计并亲自主持了米兰至帕维亚的运河灌溉工程,经手建造了大量的水库、水坝和水闸,这些水利工程,至今仍在发挥着作用;他精通物理学,花了大量时间研究物理理论,对杠杆原理做过进一步的发展,他发现的惯性规律,日后得到伽利略的重视,被伽氏在实验中得以证明;他在数学上第一个使用加减符号,并且探索出立体几何关于正六面体、圆柱体、球体面积之间关系的规律;他是世界上最早提出太阳能利用问题的科学家,他最早提出月亮本身并不发光、地球是绕着太阳运行的行星这一假设,哥白尼正是在这一假设的基础上,在他去世后24年,创立了太阳中心说的天文学理论;他研制过剪毛机、纺纱机、织布机,设计过内燃机、掘土机、抽水机、起重机,还成功地制造了自行车……
没有人会相信这位伟人是个私生子。他的母亲在他出生不久后就被做着佛罗伦萨公证人的父亲遗弃了。他从小就失去了母爱,跟着祖父在乡下生活。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可能理解到,他为什么会深情地画下了那么多女性题材的作品——《岩间圣母》《哺乳圣母》《持花圣母》《圣母与圣安娜》《圣安娜》《丽达与天鹅》……
那个衰老的人是谁?是米开朗基罗?波纳罗蒂么?他怎么会那么憔悴,那么孱弱?那是他一生缺少家庭的温暖、长期营养不良、劳作过度造成的么?他身着褐色长袍,外罩大红披风,深蓝色的围巾松松地绾在胸前,长袍间袖着一卷脏兮兮的图纸,行动十分缓慢,就像一朵飘浮不动的云,从桥的那一头走来。他的黑发和胡须又浓又密,双眉紧敛,神色孤独而忧郁,仿佛永远都在思考着事物永恒流动的奥秘。他从小丧母,由奶妈带大,总是遭到贵族父亲的打骂,14岁就离开了那个不幸福的家外出学艺。他缺少亲人的溺爱,缺乏世俗的幸福,却是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爱国主义艺术家,最著名的雕刻家、画家、建筑设计师和诗人。佛罗伦萨波纳罗蒂博物馆里收藏着他的两尊早期浮雕作品,一尊是他15岁时创作的《梯旁圣母》,另一尊是他17岁时创作的《堪陀儿之战》。佛罗伦萨国立博物馆里还收藏着他的《酒神》,那是他21岁时的作品。而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珍藏的闻名遐迩的大理石雕像《大卫》,则是他历时三年,于29岁时完成的杰作。1508年,33岁的米开朗基罗开始了梵蒂冈西斯庭礼拜堂的巨幅天顶画《创世纪》的创作,内容缘自《圣经》中的九个故事:《上帝区分光明和黑暗》《创造日、月与动植物》《创造鱼和海中其他动物》《失乐园》《创造亚当》《创造夏娃》《大洪水》《诺亚醉酒》《诺亚筑祭坛》,九幅画加上12位先知,一共画有343个人物,其中100多个有3公尺至6公尺高。这幅不朽的名作耗尽了他的心血,由于长时间在18米高的脚手架上弯腰仰头作画,历经四年时间的艰苦创作,他的身体完全变成了畸形,视力大减,健康状况极其糟糕,等画终于完成,从脚手架上行动困难地爬下来时,37岁的他已经成了一个十分苍老的人了。次年,他开始创作他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摩西》,又历经四年,完成了这一作品。60岁的时候,他应教宗邀请,为西斯庭礼拜堂绘制大幅祭坛画《末日的审判》。在这幅欧洲绘画史中的顶尖极壁画里,所有人物都被他画成了裸体,美术史将他的这一行为看做不畏反动势力的攻击,向基督教会的禁欲主义提出的挑战,而我则更愿意将它看做他这沉重艰辛的一生中不多的一缕温馨的微笑。晚年时,他疾病缠身,常常无法握住画笔,在画架前站立。他转而从事建筑艺术的创作和研究,最卓著的成就就是设计了圣彼得大教堂惊世骇俗的穹顶。
他在皱巴巴的披风里笼着他的图纸,从桥那头蹒跚走来,走几步,咳嗽几下,再走。他的眉头紧蹙着,那差不多是他这一生中所有的表情了。他那么蹒跚地走着,他是去美第奇礼拜堂和劳仑齐阿纳图书馆,看他骄傲的建筑么?
啊,拉斐尔?桑齐奥,那一定是他了。没有任何人喜欢像他那样,披着雪白如纱的披风,戴着黑色的小圆帽,也没有任何人有着他那样柔和、明朗和优雅的画圣风格。他黧黑的面庞永远是微笑的,永远那么瘦削而风度翩翩。他的《雅典学院》和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米开朗基罗的《末日的审判》被美术史家称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三大杰作;他的秀丽,与达?芬奇的精深、米开朗基罗的宏伟并列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三杰。他一生创作了300多幅杰作,《圣礼之争》《帕拉苏斯山》《三德像》《波尔奇宫的火警》《西斯庭圣母》……其中40多幅是在佛罗伦萨创作的。他热爱生活,却在37岁时就离开了人世。他是在佛罗伦萨的4年时间里,认识了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的,并认真向两位大师学习,佛罗伦萨是他起飞前的那根树枝。
我想,扬着下颏从桥头走来的那个男子该是但丁?亚利基利了。没有人敢于像这位欧洲文艺复兴的伟大先驱、意大利文学的奠基人那样骄傲和倔犟;没有人会像他那样,高昂着他那颗戴着橄榄树叶花冠的头颅,双唇紧阖,用眼白看人;没有人会像他那样,在终生的放逐中始终不渝地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用生命去撞响正义的钟声。但丁的骑士远祖却基达1090年就是佛罗伦萨城的公民了。但丁于1265年出生于佛罗伦萨,幼年时努力于学问和诗歌,曾到巴多瓦、博洛尼亚和巴黎等大学学习过。1300年,盖尔非党在政治斗争中得胜,但丁被推举为佛罗伦萨最高权力机关的六位执行委员之一,两年后,被教皇代表判决终身放逐,从此流浪异乡。但丁生性高傲,不言妥协,他五十岁那一年,佛罗伦萨传来消息,凡当年的逐臣只要肯付一笔罚金,再头上顶灰,颈下挂刀,在佛罗伦萨游行一周,就可以赦罪回国。朋友闻讯后,当即将消息写信告诉他。但丁回信道:“难道我在别处就不能享受日月星辰的光明么?难道我不向佛罗伦萨市民躬身屈节,我便不能亲近宝贵的真理么?要是损害我但丁的名誉,那么我决计不再踏上佛罗伦萨的土地!”但丁因此终生没有返回佛罗伦萨。
但丁一生中,除了政治放逐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他与贝亚特丽的爱情。他九岁时第一次见到八岁的贝亚特丽。九年后,他再度见到了她。她那时已经是一位花苞般待放的少女了。她的美丽和高贵使他深深地着迷,他从此深陷情网,终生不能自拔。在但丁穷困潦倒时,对早逝的贝亚特丽的思恋成为他创作的源泉。他第一部重要的作品《新生》,就是献给贝亚特丽的爱情抒情诗集。放逐的痛苦、愤慨和忧伤,加上他时时刻刻对贝亚特丽的思恋,促使他去完成少年时对贝亚特丽许下的诺言:用从未有过的纪念碑来纪念她。他做到了。他雕刻出了他的那块纪念碑——那就是披肝沥胆15年写下的“中世纪的史诗”——《神曲》。
……
阿来说:“天黑了。”
我说:“他们还在桥上。”
阿来说:“他们真的在桥上么?”
我说:“天真的黑了么?”
阿来说:“那女孩在笑。”
天是真的黑了。女孩在笑,隔着明晃晃的咖啡店大玻璃窗,看我们,但天真的是黑了。我知道,但丁当年从桥北的圣米纳多高地上下来,在这座老桥上遇见他终生热恋的女子贝亚特丽,那个时候,正是这样的晚上。
历史的桥太长。历史的桥总是长的。历史的桥都叫老桥。我们从南方的西西里来。我们再远一点儿,是从东方的中国来,从一片同样具有悠久而辉煌的文化传统的土地上来。我们来,走过了很多的老桥,然后在这座老桥边坐了下来。我们坐下来,喝茶,喝可乐,静静地守着桥,在冥冥之中,看一个又一个大师,从桥上走过。
我们就走,付过账,离开桥头的漂亮咖啡店,离开咖啡店里漂亮而健康的女孩、爱笑的女孩。我们朝桥上去。那是一座桥,不管它有多么的老,不管有谁从上面走过,它在那里,我们就该通过。
我们上了桥,那座老桥。我们从桥的这一头,朝着桥的那一头走。红色脊瓦看不见,那条传说中的秘密通道也看不见,它们都在那里,在我们的头顶,在佛罗伦萨的雨中,无声地老着。我们先去看了青铜佐利尼。他当然不是从埃特鲁斯时期就站在桥上了,但他的确已经站得很久了。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站成了沉甸甸的青铜,看他的那些值得尊敬的同行从他面前走过去,看古罗马、复兴运动、意大利公国、意大利王国、意大利共和国从他面前走过去,看战争、和平、贫穷和昌盛从他面前走过去。我也从那里走过去。我走到佐利尼的面前,看他那张开的厚嘴唇。说实话,我很喜欢他那张启开的厚嘴唇。我想我知道他在告诉我什么。
夜幕中,我们站在桥上,那座老桥。我们看见从桥的那一头,翩然而来一位女子,她是那样的美丽,她蒙着白面纱,头上戴着一个橄榄树叶编的花冠,披着一件果绿色的披肩,披肩下衬着一件鲜红如火的长袍。在她身后,一个男子翩然而至,他穿着竖领长袍,头戴方巾,方巾外圈着和那女子同样的橄榄树叶花冠。我们认出他们来了。我们知道那就是他们,应该是他们。我们站下来,站在那里,屏声静气地听着他们俩的对话:
贝亚特丽说:“看好我,我的的确确是贝亚特丽!”
但丁说:“比火还热烈的一千种欲望,使我的眼睛专注着那闪耀的秋波。”
贝亚特丽说:“在我鼓舞起你的欲望之际,那欲望本该引导你去爱慕那至善,除此之外是无可希求的。究竟是什么壕沟,什么山脉,横在你的面前,使你失去超越而进的希望呢?究竟是什么一种诱惑,什么一种利益,使你迷恋于其他,而追逐不息呢?”
但丁说:“在我的精神上,见着她而感着震荡和恐怖,这件事虽然早已成为久远的过去,但是在我的眼睛认识她以前,我已经因为从她发出的神秘的德性而感着旧情的伟力了。”
我们朝他们走过去。
雨停了。佛罗伦萨的夜,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