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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渔民老麦

我是在西沙群岛的永兴岛上认识渔民老麦的。

老麦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架子后的鱼篓里躺着一挂鱼。老麦在那里卖鱼。

1998年最后的几天里,我和军队的几个作家一起上了永兴岛。那一天,我们去寻找竖立在岛上的两块主权碑,在环岛路的椰树下遇到了老麦。老麦正和人说话,不知说什么,声势很大。老麦的鱼不说话,很安静地躺在篓子里,是鲮鱼,看样子是早上张网捕来的,很新鲜。老麦也是新鲜的样子,脸膛不大,被海风吹得红彤彤的,蓄着风聚着浪,随时可以变幻作海洋,眼睛很亮,渔火似的,牙齿雪白而结实,像鲸骨,这和他鱼篓里的那挂鲮鱼很协调。

我们本来已经走过去了。我们中间有一位突然对老麦头上那顶锅盔一样的帽子感兴趣了。他问老麦:“你戴的是越南帽吧?”老麦一下子就生气了。老麦停下和别人的谈话,把帽子往上一撸,大声说:“这怎么是越南帽呢?这是解放军送给我的。”我们对老麦的这个回答表示怀疑。凭经验,我们知道解放军没有装备过锅盔帽这样的被服,我们还在不少传媒中见到过这种帽子,它们被个子矮小的越南人不堪重负地戴在头上,显得很滑稽。这样的帽子被中国人戴着,历史上我们熟悉的只有过三次,一次是孙中山在广东就任民国大总统的时候,一次是毛泽东从延安飞往重庆和蒋介石共商国共合作大事的时候,一次是洪常青同志打进南霸天府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时候。而老麦虽然是新鲜的老麦,却显然不具备上述这些重大背景,再说,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本身就是解放军,他们在若干年的军队生涯中从来就没有戴过这样的帽子,甚至没有见过这样的帽子,这样的帽子怎么会由解放军送出来呢?

我们都觉得老麦这个人很有趣,我们就停下来和他聊天。

老麦很能聊天。他61岁,当过船长,有四子七孙,还收了一个养女。老麦当船长是自己给自己当,也就是说,他的船是他自己的,他自己驾着船,到处去捕鱼,一边捕鱼一边就着鲜鱼汤喝烧酒,像杰尼逊船长一样,快活而自由。老麦当船长的时候领导他的几个健壮的儿子,每年撒下网去,从大海的随便什么地方捞上个十万八万,就跟捞金子似的。后来儿子一个个成家了,老麦就把他那条花了60万打造的船留给了儿子们,自己弄一条破旧的小舢板,居无定所,在南海的各个岛屿间到处漂泊,漂到哪儿算哪儿,只是到每年过旧历年的时候才回家去看看老婆和养女。老麦这样仍然是船长,是那条只有一个人的小船上的船长,老麦仍然快活自由。老麦对此很骄傲,他说:“我永远是渔民。”

老麦很有经历,他年轻的时候就驾着船周游列国列岛,到过菲律宾、越南、文莱、马来西亚、中国香港、中国澳门,总之漂洋过海,去过很多地方。老麦会说粤语、闽南语、黎家方言、普通话、越南话,还会看相。他看了看我们当中的一位女作家,很肯定地说:“你是山东人。”那个女作家真的是山东人。他看出我们中间大多是军人,就很严肃地说:“你们总参谋部找过我。”我们问他总参谋部找他干什么,他说:“找我帮忙。”我们问:“帮什么忙?”他说:“给太平岛上的国民党军队送信。”我们问:“信送到了吗?”他说:“我去了以后,太平岛上当兵的不让我上岛,说要请示领导,领导说他们研究研究,他们研究以后对我说,你走吧,还是不让我上岛。”我们说:“那你肯定很生气哟?”他说:“我不生气,反正总参谋部给了我三吨油,我也没吃亏,我就是跑跑路罢了。”我们说:“你见过解放军,也见过国民党军,你觉得那支军队好?”他狡黠地笑道:“你们考不倒我,这话我会说:都是中国人。”当他知道我们是作家的时候,他马上说,我知道作家,郭沫若,对不对?他不但说出了郭沫若的名字,还给我们背邓小平和江泽民的简历。他很自豪地说:“我有文化。”他是用普通话来和我们说这些的。他的普通话我们都能够听懂,如果他不是那么爱强调,并且像撒网一样一边说话一边大幅度地挥动着手臂,让我们对他的表情着迷的话,我们就更能够听懂了。

老麦不光善谈,有经历,有文化,他还很诙谐。他和我们站在椰子树下谈话的时候,中央电视台一位姓肖的导演大概觉得他的形象好,很酷,跑过来给他拍照。他一边按照导演的要求拎着鱼挂摆姿势一边继续和我们说话,从容不迫。他向我们介绍说:“中央台里有我,广东台里有我,海南台里有我,报纸上卖我,”他眨巴着眼睛嬉笑着说,“我是演员。”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惦记着那两块主权碑,就和老麦告辞,约好等他卖完了鱼,我们也找到了主权碑,就去我们住的地方继续聊天。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在岛上的驻军食堂里又见到了老麦。老麦大概是送鱼给食堂的,从厨房里出来。我们已经和他是一见如故了。我们主要是被他影响得一见如故。我们全都站起来大声邀请他过来和我们共进午餐。他也不推辞,笑眯眯地过来,在我们让出来的位置上坐下来,说:“我吃过了,陪你们坐一坐。”我们说:“吃过了就喝酒。”他就喝酒,也不推辞,也不吃菜,用大口茶杯,一口一口地,就着香烟下酒,一边和我们聊天,解答我们提出来的一系列问题,外交部长似的,有问必答。这样我们吃饭,提问题,他喝酒,回答问题,酒和问题过了三巡之后,老麦就脱了鞋,蹲到椅子上去了,那个样子,像是居高临下监视鱼情,一幅风雨漂泊的大将风度,只是不再像外交部长,而且,是把我们当成一群有意思的鱼儿了。

我们邀请老麦晚上到我们的宿舍去聊天。我们说,老麦你一定过来啊,过来我们喝啤酒。这是我们第二次邀请他,用古人的话说,叫心志相孚为莫逆,老幼相交曰忘年。老麦爽快地答应了。到了晚上,他果然来了。那天的月亮很好,老麦神清气爽,意气风发,谈风甚健,他和我们真的是一百年老朋友的样子,一点也不分生。当他听说我们中间有一位作家是老师的时候,脸上立刻浮现起然起敬的神情,是真的把风蓄住把浪揽住的样子。他说,老师好,老师最了不起,我这个人别的不佩服,我就佩服当老师的。他这么说,啤酒也不喝了,立刻表示要作一首诗给老师,向老师请教,并且是当场作。我们面露疑惑。我们有些不肯相信。我们倒是相信老麦他能捉住一头大蓝鲸,或者干脆是一条虎头鲨,这一点也不会让我们吃惊,我们就是不肯相信老麦他能够作诗,并且是当场作。我们马上去拿来了笔和纸,塞到老麦手上。我们嘻嘻地笑着,心里想,老麦这回你要出丑了吧。谁知老麦一点也不想出丑,他不但不想出丑,他还大大地露了一手。他用一支圆珠笔在我们的采访本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会儿写了一首,一会儿又写了一首。他应我们的要求,给我们所有的人一人写了一首。他给我写的那一首诗是这样的:“西沙春来林常青,南岛冬来人枯耽。和风日丽鸟飞天,美景难慰渔人心。狂风巨浪海中受,寒冷折磨何时尽。”我倒不是被老麦的这首诗征服了,老麦他这样的诗,除了意思我能够理喻,别的我怎么看怎么糊涂,我是被老麦要鳖得鳖要蟹得蟹的那股子狂放劲儿征服了。而且,我在这里要说明的是,老麦他作诗,他是倚马可待作的,他事先喝了一点啤酒,他一连作了好几首诗,比曹植作七步诗的劲头不差,而且,我是说还有一个而且,老麦他作诗,用的是倒笔,他把诗写在纸上,他在那里龙飞凤舞囫囵画圈地写着,写好之后,从正面看不出来,只有从反面才能看出来,这样的作诗,你就没法把它仅仅当成是作诗了,你会觉得,老麦他真的是一个放浪形骸无拘无束的大海诗人。

老麦在那里作诗的时候,一个士兵跑来说,老麦,广东台正放你的节目呢。老麦听了也不在意,只说,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然后又埋头作他的诗。老麦在我们那里玩了很久才走。老麦走后,我们想:老麦这样的打鱼人,他是把大海当成自己的家了,他经历过的风雨是我们十年也经历不完的,那个风雨才是真正的风雨,不是我们在天高云淡的日子里自己折腾出来的那一种,老麦他在这样的风雨里漂泊在大海中,他十趾如铆地稳稳站立在甲板上,抡圆了胳膊撒下网去,捕获一些大海龟、龙虾、玳瑁、梅花参上来,或者叼着烟,身边守着酒壶,坐在桅杆下,眯着眼看永远看不厌的大海,老麦他这样,他是完全有理由做一个让我们来佩服的老师的。

老麦很认真地对我们说,中国有1260万平方公里的领土。

老麦他的意思是说,中国有300万平方公里的领海,那也得算进领土权中去。

老麦他这么对我们说,我们也就认真地点头,我们觉得老麦他说得对。

老麦的名字叫麦发清,海南省琼海市潭门镇潭门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