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浙中王学研究(阳明学研究丛书)
1316500000020

第20章 浙中王门学派的早期型态(1)

———徐爱论(附蔡宗衮、朱节)

在浙中王门乃至整个阳明学派中,徐爱称得上是王阳明最为器重的弟子。究其原因,固然有同乡、妹夫以及海日翁王华的钟爱等感情上的因素,但更主要的恐怕还在于徐爱的思想品格深得阳明的喜爱。钱德洪曾认定阳明思想有“学三变”和“教三变”之分,其中从正德三年到十四年,属于阳明思想发展的中期阶段,而这一时段正是以徐爱为代表的早期入门弟子倾心、传播阳明学的重要时期,亦是阳明提出“心即理”、“知行合一”等学说的关键阶段。徐爱不仅趁师从阳明的机会,在以江浙为主要活动区域的学术圈内,接引来学,宣讲王学,为阳明学派的形成作出了特殊贡献;而且还趁出知祁州之机,治世安民,发展地方经济,为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而竭尽全力。在他的身上,体现出阳明及其早期弟子在学术与政治上的紧密结合。通过对徐爱的思想与实践的考察[1],可以深入探索王阳明的早中期思想以及浙中王门的早期型态。

(第一节 家世、性格与学问

一、治生之家

徐爱(1487—1517),字曰仁[2],号横山[3],余姚横河马堰人(现划归慈溪市)。北宋建炎年间,其先祖徐琛为参谋军事,由汴京扈从渡江,居余姚之屿墩。徐琛曾孙徐良始徙马堰。徐良孙徐原贞以孝友启家,生徐爱曾祖父徐府君。徐府君,讳廷玉,字汝询,家贫不堪冻馁,为生存而少“遂治生”,徐家由此逐渐发迹。徐府君有言:“康身、康家、康国一也,其身与家不能谋而能谋国者,吾不闻。……古之负才德而饿死者,吾亦不闻。”[4]故当时徐家除治生外,还特重才德之养成。徐府君生二子文炯、文莹,文炯即徐爱祖父。

从此之后,徐家子孙繁衍,人丁兴旺,仅徐爱就有同辈兄弟17人。

徐爱父徐玺,字克用,号古真翁,“生而介特严正,不习淫媚。尝为吏,亦不能吏行,终亦弃吏不仕,安于贫贱”。“遇王考功伯安(阳明),与语,大悦,乃遂不复仕矣”[5]。后徐玺因子而封奉直大夫。

商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徐家自徐府君开始虽家境殷实,然少有举业为官者,使得为吏多年的古真翁,对自己“不得取进士科也”而“终身憾之”[6]。因此据笔者估计,后来古真翁愿将独子(徐爱死后又添一子)徐爱“倒插”至山阴王府(详见后述),实有仰赖状元王华、进士王阳明的栽培而使独子走科举仕途之路的用意。但从另一方面说,徐爱对其先祖的治生之学,倒是一直抱有好感,直至徐府君殁后百余年,徐爱衣锦还乡,尚考幽坠,为修复其墓,还特请好友黄绾、湛若水分撰墓铭和传记[7],从而使以“治生”起家的先祖徐府君之事迹终致昭示于子孙后代。至于徐爱本人,也许是受到徐府君的影响,其“六岁时,尝携行田间。爱有所指曰:‘吾后必得之。’(古真翁)即厉声嗔曰:‘小子即思黩货耶?’”[8]因为古真翁的心愿是想让徐爱“取进士科”,所以他对徐爱立志务农、以治生为先的志向,予以严厉谴责,是可以理解的。

徐爱在治生观上的转变,除了其父亲的教导,还有阳明对他的影响。阳明对片面的治生说素有微词,认为“许鲁斋[9]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10]。黄直曾对此质疑道:“许鲁斋言学者以治生为首务,先生以为误人,何也?岂士之贫可坐守不经营耶?”阳明答曰:“但言学者治生上尽有工夫则可,若以治生为首务,使学者汲汲营利,断不可也。且天下首务,孰有急于讲学耶?虽治生亦是讲学中事,但不可以之为首务,徒启营利之心。果能于此处调停得心体无累,虽终日作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何妨于学? 学何贰于治生?”[11]以讲学成圣为第一要务,是阳明的基本立场,但他并不否认治生,认为“遗生业”而死读书者是“书痴”。在阳明看来,“生业”

是基础,是讲学的基本保证。因此他强调指出:若能“调停得心体无累,虽终日作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这样的治生观,与其说是对包括徐爱在内的主张以治生为先者的批评,倒不如说是对传统儒家治生学说的重要发展。阳明的这一思想,无疑对徐爱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徐爱之所以在徐府君死后百余年,还请黄绾为其撰写墓铭,就充分说明他是活学活用了阳明有关治生“何妨于学,学何贰于治生”的思想,进而通过黄绾之笔,对先祖的治生实践给予了必要的肯定和恰当的评介。

在徐爱以后的浙中王门中,对于治生或计生,尽管有人因家庭境况优裕而不屑一顾,如季本“处家庭多阔略,既绝不治生”[12],可是多数人还是持肯定态度的,这无疑与阳明、徐爱对治生的定位有密切关系。如陶奭龄说:

吾友静虚王子,少慕道不问生计,家本累千金,晚至衣食都缺。世惟出家儿,一瓢一衲,便可度时,若畜一丝长物,便非本色。至于士人,身有俯仰之累,若不稍营生生,究竟惟有累人而已……皆深于世故之言,不可不念。然所以为生计,亦岂有他勤俭而已![13]这说明,有关治生的思想与实践,在浙中的阳明学者中并非孤立之现象,而徐爱在其先祖的影响下并经过阳明的教诲后而形成的治生说,可能曾在其中发挥过重要作用。反观江右王门,在治生观上则似乎不如浙中务实开放。如江右王门的主要代表刘文敏,“自幼凝重端确,不妄言笑……无少嬉隋,既长,不治家人生事,矜庄坚励,实天植之”[14]。反映出江右王门略显矜持古板的个性特征。

二、质敏性懿

在阳明的门人后学中,徐爱除了聪慧,还长得英俊,十分讨人欢喜,时人称其“英姿挺秀”(朱绘《祭文》[15]),“肌肤玉雪”(萧鸣凤《徐君墓志铭》),“兰玉之姿”(陈邦达《祭文》),“卓异之资”(苏彰等《祭文》);王华称其“年虽少而老成,加于耆旧;身虽怯而刚勇,超乎等伦。若子之为人,可谓卓然有立”(王华《祭文》)。于是不久(大约在弘治十六七年),徐爱便被回余姚选婿的王华一眼相中,成了王府的乘龙快婿。这对徐爱来说,真可谓“姻缔天曹而喜近乘龙”(苏彰等《祭文》),有了卓然成就的可靠保证。

不过聪慧英俊并非王华选其为婿的主要理由。徐爱还“质敏而性懿,体弱而才强,气温而言不媚于流俗,貌恭而行不比于常情”(黄宗明等《祭文》),以品格出众而吸引人。正因其“质敏而性懿”,才使王华放弃了比他聪明的令叔,而执意选徐爱为婿。后“聪明盖一时”的爱之令叔,果然“无所成者”[16];而徐爱则“亦以其学为时伟人,以此为公(王华)之至,古今可多有乎!”[17]意即王华有阳明和曰仁这样两位了不起的后代,古今罕见。故而徐爱死后,作为岳丈的王华又极尽赞美之辞,毫无避嫌之意,称曰:“子有希圣希贤之志,而寿不及于颜子;子有善继善述之孝,而养不逮于曾参;子有为国为民之忠,虽巨寇攻城,临患难而不苟免;子有不磷不缁之操,虽巨珰怙势,震威武而不动心。”(王华《祭文》)说明王华看重的,既非质敏,亦非外貌,而主要是德性。对此,钱德洪后来曾作过这样的评论[18]:“海日翁为女择配,人谓曰仁聪明不逮于其叔,海日翁舍其叔而妻曰仁。既后,其叔果以荡心自败,曰仁卒成师门之大儒。噫!聪明不足恃,而学问之功不可诬也哉!”[19]但后来正是因为徐爱“体弱而才强”,才造成了王华爱女守让婚后无子且早年守寡的悲剧。应该说,就健康程度而言,徐爱的生理甚至心理素质在阳明诸门人中都是较差的,连他自己也承认:“予尝病质懦,稍离师友,即颓堕不自胜,百邪袭而忧患生。”[20]所以他追随阳明,尤爱“静专”,希望能达到“古之圣贤,独立而不惧,遯世而无闷”[21]那样的高远境界。当他从梦中得到衡山老僧关于自己会早逝的忠告后,便更坚定了早归林下,以养身健体、修道获命的志向。[22]至于爱妻守让,则无论是慈父王华还是长兄阳明,都是疼爱有加而深感歉疚的。这就是为何徐爱死后,王华、阳明会对她倍加关爱,就连阳明的晚年弟子亦一直把她牵挂在心的重要原因。[23]亦正因为徐爱无子无弟,所以其父古真翁在他死后又纳妾而再生一子(名采,又叫七士),使徐爱得一庶弟。而王华则应允徐家,要为爱“择立汝同宗子姓之质美者一人以为汝后”(王华《祭文》)。至于这一承诺究竟是否兑现,则因无史料可证而难考矣。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王华对独生女守让特别疼爱[24],加之徐家亦想让徐爱去绍兴受业于成化辛丑科状元王华。[25]所以据笔者推测,徐爱可能是王家的“倒插”女婿,在结婚前便已从余姚移居山阴[26],并把家安在了王府内[27],所谓“受知上宰(指王华),丝幕授红”(孙懋《祭文》),即隐喻此意。大约三年后,在王华及阳明的精心呵护下,徐爱在山阴通过乡试。十年后,他病逝于山阴寓馆,且被王华葬于山阴,其后他的父母也被王华接到山阴一块居住。王华还在祭文中对逝去的爱婿说:“我今葺理东边房屋数楹,以居汝妻,以奉养汝父母,庶几汝妻朝夕不离吾侧,汝父母朝夕可以相守以终余年。”所有这些,都足以证明徐爱在王家有着特殊的地位,而这绝非仅仅他是阳明弟子所能解释得了的。

从这一意义上说,王华可谓徐爱的再生之父,山阴可视为他的第二故乡,而《贤思叙》便是徐爱为山阴撰写的一篇重要文献。

叙云:

予同年进士张侯五奎来令山阴,独朴然将以古道化民。……然山阴之贤,不止二子(指王文辕司舆、王琥世瑞),盖予未之尽识而闻之。……侯之擢安吉而去也,集山阴之贤而在下者,为文章歌诗,各致其慕念之意以赠别,殆成巨册。予因览焉,既叹侯之得士心,辄题其端曰“思贤”。思贤何?曰:

贤者之思贤者也。乃作《贤思叙》。叙张侯之能希古也,足表师矣;叙山阴之多贤也,足以当礼矣。若侯之善政、善教,则司舆、世瑞之叙叙之矣。

王文辕、王琥皆山阴之隐士,与阳明的关系相当密切[28],与徐爱亦来往甚密。徐爱在诗文中曾多次提及二人,《横山遗集》中有不少诗篇与王琥有关。无论是徐爱的早年同学(如蔡宗衮、朱节),还是他的早年朋友(如王文辕、王琥),都能证明其与山阴的特殊关系。因徐爱是于弘治十六七年才“倒插”到王府的,迁居山阴的时间不长,所以对山阴贤达“未之尽识而闻之”,乃是很正常的。而《横山遗集》所收之诗文,又大都系正德初年以后之作,因而与余姚山水、人物有关者甚少,亦是很自然的。

三、素学有用

在明代,考中秀才,已属不易,更不用说考中举人和进士了。徐爱曾有过两次乡试的经历。[29]弘治十七年秋,亦即阳明主考山东乡试而“北行”那年,徐爱参加乡试“秋战未利”,后阳明寄信于他,视科举及第为寻常之事,而惟看重举业之外的品行与学识:“寻常一第,固非仆之所望也。家君舍众论而择子,所以择子者,实有在于众论之外,子宜勉之!”[30]强调“养心莫善于义理,为学莫要于精专;毋为习俗所移,毋为物诱所引;求古圣贤而师法之,切莫以斯言为迂阔也”[31]。

这就是说,与当时在科场上占统治地位的被完全程式化的程、朱说教不同,阳明倡导的是“求古圣贤而师法之”,主张用“养心之义理”取代迂腐不堪的格套名利。不过阳明并未看轻举业,声称:“家贫亲老,岂可不求禄仕?求禄仕而不工举业,却是不尽人事而徒责天命,无是理矣。但能立志坚定,随事尽道,不以得失动念,则虽勉习举业,亦自无妨圣贤之学。”[32]因而他仍要求徐爱认真复习,积极应考,并于正德二年徐爱第二次参加乡试之前,特就“科场一事”,撰《示徐曰仁应试》[33]赠之,以传授自己的应试经验,并勉励徐爱:失败“未足深憾”,惟“抖擞精神”,方能必胜;甚至还提议让徐爱来京师接受指导,潜心温习[34],“其亲爱之情,自有不能已也”[35]。

正德二年秋,徐爱举乡试第29名,次年春又以会试第186名的身份荣登进士二甲第六。这年他才刚满22岁,赐进士出身的年龄比王华、阳明要小得多。[36]但或许是因余姚籍进士在京师的势力实在太大[37],或许是因阳明抗疏救戴铣而得罪刘瑾,抑或两者皆俱,“时乡邑在朝诸名公方为逆瑾所忌”,不得已,徐爱遂于正德四年七月,“以明达有为之体,出为(祁)州(今属河北)守”(董复《祭文》)。[38]要知道,当时的官场风气是重京官而轻地方官,凡科举中第者皆欲在京城寻觅官位,以达到久居京师和快速升迁的目的,而地方官差则被中第者和京官视为畏途。正像张璁所言:“近来因重内官而轻外任,至如郎中、科道等官,一有知府之命,如同贬谪,非惟人轻之,而自视亦轻甚矣。”[39]尽管徐爱是带着满腹委屈去祁州上任的,但他并不像那些玩忽职守、自暴自弃、剥民自肥的地方官僚那样丧失进取心和责任心,而是审时度势,为保一方平安而献计献策。当时正“值刘六、刘七之乱,有《保障功疏》,陈十事,多见采纳”[40]。尽管徐爱的《保障功疏》因未被收入《横山遗集》而难知其细节,但从他对祁州三年所作的如下自述中,却可以看出当时的艰难时局及恶劣的政治环境:

方今地方多难,事之可深忧者甚多,可急为者甚至多。……执事专风化之责,当发政之首,必先抑柔媚、奔竞、谗谄之习,然后庶政可从而兴革,百僚可从而劝惩。……某叨守祁余三年矣,中间遭值奸危寇难,其脱死者屡矣。[41]正德七年,徐爱闻好友郁采死讯,遂撰《赠光禄大夫卿郁君亮之死节传》以纪之,传云:

郁亮之名采,山阴人,以儒起家,与予同举正德戊辰进士。

始为刑部主事,光禄寺少卿,今赠官也。辛未(正德六年)春,予既守祁,闻亮之以特忤时政降大名学教授。遗书问之,君复曰:“刑曹知非久安,愧又弗能称师职尔。”予识之,曰:“君之临荣辱,其有素乎!”明年,剧贼刘七等起河北、河南,骚然溃乱,予当其冲,倥偬干戈,日不暇给,不知君已还佐裕州。贼后分杨虎等数万,大寇河南,河南又溃乱。一日得邸报,忽载郁君死节矣,予哭之恸。久乃得君死之详,叹曰:“君之死,素矣!”

尽心尽职、宠辱不惊,乃徐爱的政治信念,所以在刘六、刘七之乱时,他虽“倥偬干戈,日不暇给”,但却能处乱不惊,沉着应对;而在“遭值奸危”的生死关头,他又能大义凛然,不辱使命,可以说是一位相当称职的朝廷命官。尽管他自己尝自谦地认为:“牧祁三年,惭无分毫补益于民。”[42]但当地人民对他却是爱戴不已,所以其“去之日,(祁)州人创生祠祀焉”(萧鸣凤《徐君墓志铭》)。后其好友许相卿亦评价道:“祁州政绩,伟然度越,流辈上追,循良于此。

见曰仁素学有用,同志者亦自增气。”[43]就连明末清初的北方大儒孙奇逢也颂扬道:“祁州古立节地也,民淳俗美,宋有横渠张子、明有曰仁徐子司教化于上……故士人知重节义。”[44]将其与宋代大儒张载相提并论,说明徐爱在当地的影响力非同寻常。

正德七年秋,“爱以知州考满入京师,即同穆孔晖等朝夕受业” 于刚刚升任考功清吏司郎中的王阳明。[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