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陆放翁:
我生不逢柏梁建章之宫殿,安得峨冠侍游宴?
头上十一个字是“仄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读起来何以觉得音节很好呢?这是因为一来这一句的自然语气是一气贯注下来的;二来呢,因为这十一个字里面,逢宫叠韵,梁章叠韵,不柏双声,建宫双声,故更觉得音节和谐了。
诗的音节全靠两个重要分子:一是语气的自然节奏,二是每句内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谐。至于句末的韵脚,句中的平仄,都是不重要的事。语气自然,用字和谐,就是句末无韵也不要紧。例如上文引晁补之的词:“愁来不醉,不醉奈愁何?汝南周,东阳沈,劝我如何醉?”这二十个字,语气又曲折,又贯串,故虽隔开五个“小顿”方才用韵,读的人毫不觉得。
新体诗中也有用旧体诗词的音节方法来作的。最有功效的例是沈尹默君的《三弦》(《新青年》五.二):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阑,让他直晒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院子绿茸茸细草,都浮着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的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这首诗从见解意境上和音节上看来,都可算是新诗中一首最完全的诗。看他第二段“旁边”以下一长句中,旁边是双声;有一是双声;段、低、低、的、土、挡、弹、的、断、荡、的,十一个都是双声。这十一个字都是“端透定”(D,T)的字,模写三弦的声响,又把“挡”、 “弹”、“断”、“荡”四个阳声的字和七个阴声的双声字(段、低、低、的、土、的、的)参错夹用,更显出三弦的抑扬顿挫。苏东坡把韩退之《听琴诗》改为送弹琵琶的词,开端是“呢呢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冤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他头上连用五个极短促的阴声字,接着用一个阳声的“灯”字,下面“恩冤尔汝”之后,又用一个阳声的“弹”字,也是用同样的方法。
吾自己也常用双声叠韵的法子来帮助音节的和谐。例如《一颗星儿》一首(《尝试集》二.五八):
我喜欢你这颗顶大的星儿,
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平日月明时,
月光遮尽了满天星,总不能遮住你。
今天风雨后,闷沉沉的天气,
我望遍天边,寻不见一点半点光明。
回转头来,
只有你在那杨柳高头依旧亮晶晶地。
这首诗“气”字一韵以后,隔开三十三个字方才有韵,读的时候全靠“遍、天、边、见、点、半、点”一组叠韵字(遍、边、半、明,又是双声字),和“有、柳、头、旧”,一组叠韵字夹在中间,故不觉得“气”、“地”两韵隔开那么远。
这种音节方法,是旧诗音节的精采(参看清代周春的《杜诗双声叠韵谱》),能够容纳在新诗里,固然也是好事。但是这是新旧过渡时代的一种有趣味的研究,并不是新诗音节的全部。新诗大多数的趋势,依我们看来,是朝着一个公共方向走的。那个方向便是“自然的音节”。
自然的音节是不容易解说明白的。我且分两层说:
第一,先说“节”——就是诗句里面的顿挫段落。旧体的五七言诗是两个字为一“节”的。随便举例如下:
风绽—雨肥—梅(两节半)
江间—波浪—兼天—涌(三节半)
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衷(五节半)
我生—不逢—柏梁—建章—之—宫殿(五节半)
又—不得—身在—荥阳—京索—间(四节外两个破节)
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六节半)
新体诗句子的长短,是无定的;就是句里的节奏,也是依着意义的自然区分与文法的自然区分来分析的。白话里的多音字比文言多得多,并且不止两个字的联合,故往往有三个字为一节,或四五个字为一节的。例如:
万一—这首诗—赶得上—远行人。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
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旁边—有一段—低低的—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
这一天—他—眼泪汪汪的—望着我—说道—你如何一还想着我?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
第二,再说“音”——就是诗的声调。新诗的声调有两个要件:一是平仄要自然,二是用韵要自然。白话里的平仄,与诗韵里的平仄有许多大不相同的地方。同一个字,单独用来是仄声,若同别的字连用,成为别的字的一部分,就成了很轻的平声了。例如“的”字,“了”字,都是仄声字,在“扫雪的人”和“扫净了东边”里,便不成仄声了。我们简直可以说,白话诗里只有轻重高下,没有严格的平仄。例如周作人君的《两个扫雪的人》(《新青年》六.三)的两行:
祝福你扫雪的人!
我从清早起,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谢谢你。
“祝福你扫雪的人”上六个字都是仄声,但是读起来自然有个轻重高下。“不得不谢谢你”六个字又都是仄声,但是读起来也有个轻重高下。又如同一首诗里的“一面尽扫,一面尽下”八个字都是仄声,但读起来不但不拗口,并且有一种自然的音调。白话诗的声调不在平仄的调剂得宜,全靠这种自然的轻重高下。
至于用韵一层,新诗有三种自由:第一,用现代的韵,不拘古韵,更不拘平仄韵。第二,平仄可以互相押韵,这是词曲通用的例,不单是新诗如此。第三,有韵固然好,没有韵也不妨。新诗的声调既在骨子里,在自然的轻重高下,在语气的自然区分,故有无韵脚都不成问题。例如周作人君的《小河》虽然无韵,但是读起来自然有很好的声调,不觉得是一首无韵诗。我且举一段如下: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对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又如周君的《两个扫雪的人》中一段:
……一面尽扫,一面尽下:
扫净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
扫开了高地,又填平了洼地。
这是用内部词句的组织来帮助音节,故读时不觉得是无韵诗。
内部的组织——层次、条理、排比、章法、句法——乃是音节的最重要方法。我的朋友任叔永说,“自然二字也要点研究”。研究并不是叫我们去讲究那些“蜂腰”、“鹤膝”、“合掌”等等玩意儿,乃是要我们研究内部的词句应该如何组织安排,方才可以发生和谐的自然音节。我且举康白情君的《送客黄浦》一章(《草儿在前集》一.一二)作例:
送客黄浦,
我们都攀着缆,风吹着我们的衣裳,
站在没遮阑的船楼边上。
看看凉月丽空,
才显出淡妆的世界。
我想世界上只有光,
只有花,
只有爱!
我们都谈着,
谈到日本二十年来的戏剧,
也谈到“日本的光,的花,的爱”的须磨子。
我们都相互的看着,
只是寿昌有所思,
他不曾看着我,
他不曾看着别的那一个。
这中间充满了别意,
但我们只是初次相见。
我这篇随便的诗谈作得太长了,我且略谈“新诗的方法”作一个总结的收场。
作新诗
有许多人曾问我作新诗的方法,我说,作新诗的方法根本上就是作一切诗的方法;新诗除了“新体的解放”一项之外,别无他种特别的做法。
这话说得太拢统了。听的人自然又问,那么作一切诗的方法究竟是怎样呢?
我说,诗须要用具体的做法,不可用抽象的说法。凡是好诗,都是具体的;越偏向具体的,越有诗意诗味。凡是好诗,都能使我们脑子里发生一种——或许多种——明显逼人的影像。这便是诗的具体性。
李义山诗“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这不成诗。为什么呢?因为他用的是几个抽象的名词,不能引起什么明了浓丽的影像。
“绿垂红折笋,风绽雨肥梅”是诗。“芹泥垂燕嘴,蕊粉上蜂须”是诗。“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是诗。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能引起鲜明扑人的影像。
“五月榴花照眼明”是何等具体的写法!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何等具体的写法!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首小曲里有十个影像连成一串,并作一片萧瑟的空气,这是何等具体的写法!
以上举的例都是眼睛里起的影像。还有引起听官里的明了感觉的。例如上文引的“呢呢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冤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是何等具体的写法!
还有能引起读者浑身的感觉的。例如姜白石词,“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这里面“一叶夷犹”四个合口的双声字,读的时候使我们觉得身在小舟里,在镜平的湖水上荡来荡去。这是何等具体的写法!
再进一步说,凡是抽象的材料,格外应该用具体的写法。看《诗经》的《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貆兮!
社会不平等是一个抽象的题目,你看他却用如此具体的写法。
又如杜甫的《石壕吏》,写一天晚上一个远行客人在一个人家寄宿,偷听得一个捉差的公人同一个老太婆的谈话。寥寥一百二十个字,把那个时代的征兵制度,战祸,民生痛苦,种种抽象的材料,都一齐描写出来了。这是何等具体的写法!
再看白乐天的《新乐府》,那几篇好的——如《折臂翁》、《卖炭翁》、《上阳宫人》,都是具体的写法。那几篇抽象的议论——如《七德舞》、《司天台》、《采诗官》,便不成诗了。
旧诗如此,新诗也如此。
现在报上登的许多新体诗,很多不满人意的。我仔细研究起来,那些不满人意的诗犯的都是一个大毛病——抽象的题目用抽象的写法。
那些我不认得的诗人作的诗,我不便乱批评。我且举一个朋友的诗做例。傅斯年君在《新潮》四号里作了一篇散文,叫做《一段疯话》,结尾两行说道:
我们最当敬重的是疯子,最当亲爱的是孩子。疯子是我们的老师,孩子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带着孩子,跟着疯子走,走向光明去。
有一个人在北京《晨报》里投稿,说傅君最后的十六个字是诗不是文。后来《新潮》五号里傅君有一首《前倨后恭》的诗,一首很长的诗。我看了说,这是文,不是诗。
何以前面的文是诗,后面的诗反是文呢?因为前面那十六个字是具体的写法,后面的长诗是抽象的题目用抽象的写法。我且抄那诗中的一段,就可明白了:
倨也不由他,恭也不由他!
你还赧他。
向你倨,你也不削一块肉;向你恭,你也不长一块肉。
况且终竟他要向你变的,理他呢!
这种抽象的议论是不会成为好诗的。
再举一个例。《新青年》六卷四号里面沈尹默君的两首诗。一首是《赤裸裸》:
人到世间来,本来是赤裸裸,
本来没污浊,却被衣服重重的裹着,这是为什么?
难道清白的身不好见人吗?那污浊的,裹着衣服,就算免了耻辱吗?
他本想用具体的比喻来攻击那些作伪的礼教,不料结果还是一篇抽象的议论,故不成为好诗。还有一首《生机》:
刮了两日风,又下几阵雪。
山桃虽是开着,却冻坏了夹竹桃的叶。
地上的嫩红芽,更僵了发不出。
人人说天气这般冷,
草木的生机恐怕都被摧折;
谁知道那路旁的细柳条,
他们暗地里却一齐换了颜色!
这种乐观,是一个很抽象的题目,他却用最具体的写法,故是一首好诗。
我们徽州俗话说人自己称赞自己的是“戏台里喝采”。我这篇谈新诗里常引我自己的诗做例,也不知犯了多少次“戏台里喝采”的毛病。现在且再犯一次,举我的《老鸦》做一个“抽象的题目用具体的写法”的例罢: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嫌我,
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民国八年十月
(原载1919年10月10日《星期评论》“双十节纪念专号”,又收入1920年新诗社编辑、出版的《新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