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华国学经典读本: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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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强国第十六(1)

【原文】

刑范正,金锡美,工冶巧,火齐得,剖刑而莫邪已。然而不剥脱,不砥厉,则不可以断绳;剥脱之,砥厉之,则盘盂,刎牛马,忽然耳。

彼国者,亦强国之剖刑已。然而不教诲,不调一,则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战;教诲之,调一之,则兵劲城固,敌国不敢婴①也。彼国者,亦有砥厉,礼义节奏是也。故,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人君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权谋倾覆幽险而亡。

威有三:有道德之威者,有暴察之威者,有狂妄之威者。此三威者,不可不孰察也。

礼乐则修,分义则明,举错则时,爱利则形,如是,百姓贵之如帝,高之如天,亲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故赏不用而民劝,罚不用而威行,夫是之谓道德之威。

礼乐则不修,分义则不明,举错则不时,爱利则不形。然而其禁暴也察,其诛不服也审,其刑罚重而信,其诛杀猛而必,黭然而雷击之,如墙厌之。如是,百姓劫则致畏,嬴②则敖上,执拘则最,得间则散,敌中则夺,非劫之以形势,非振之以诛杀,则无以有其下,夫是之谓暴察之威。

无爱人之心,无利人之事,而日为乱人之道。百姓敖,则从而执缚之,刑灼之,不和人心。如是,下比周贲溃以离上矣,倾覆灭亡可立而待也,夫是之谓狂妄之威。

此三威者,不可不孰察也。道德之威成乎安强,暴察之威成乎危弱,狂妄之威成乎灭亡也。

公孙子曰:“子发将西伐蔡,克蔡,获蔡侯,归致命曰:‘蔡侯奉其社稷而归之楚,舍属二三子而治其地。’既,楚发其赏,子发辞曰:‘发诫布令而敌退,是主威也;徙举相攻而敌退,是将威也;合战用力而敌退,是众威也。臣舍不宜以众威受赏。’”

讥之曰:“子发之致命也恭,其辞赏也固。夫尚贤使能,赏有功,罚有罪,非独一人为之也,彼先王之道也,一人之本也,善善、恶恶之应也,治必由之,古今一也。古者明王之举大事、立大功也,大事已博,大功已立,则君享其成,群臣事其功,士大夫益爵,官人益秩,庶人益禄。是以为善者劝,为不善者沮,上下一心,三军同力,是以百事成而功名大也。今子发独不然,反先王之道,乱楚国之法,堕③兴功之臣,耻受赏之属,无僇乎族党而抑卑其后世,案独以为私廉,岂不过甚矣哉?故曰:子发之致命也恭,其辞赏也固。”

[注释]

①婴:通“撄”,触犯。②嬴:同“赢”,松弛,宽缓。③堕:挫伤。

[译文]

模子平正,铜、锡的质量好,冶炼工人技术高超,火候和配料得当,那么打开模子而莫邪宝剑就铸成了。不过要是不除去它表面的硬皮,不磨砺它,就不能用它来砍断绳子;除去了它的硬皮,磨砺它,那么用它切割铜器、宰杀牛马就很轻快了。那国家,也是强国“刚出模时的毛坯”。不过要是不进行教育,不使百姓协调一致,那么在国内就不能凭借他们来防守,到国外就不能用他们去打仗;要是教育他们,使他们协调一致,那就会兵力强劲、城防牢固,敌国不敢来冒犯。国家也有“磨刀石”,礼义法度便是这种“磨刀石”。故而人的命运决定于上天,国家的命运决定于礼义。作为君主,推崇礼义、尊崇贤人,就能称王天下;看重法治、保护人民,就能称霸诸侯;欢喜财利、多搞欺诈,就会危险;玩弄权术、坑人害人、阴暗险恶,就会消亡。

威力有三种:有道德的威力,有强暴苛严的威力,有胡作非为专横拔扈的威力。对这三种威力,不能不仔细地审察。

礼乐完备,贵贱、上下等级关系的原则清楚,各种措施适时,爱人利人的心充分地表现出来,像如此的君主,百姓尊贵他像天帝,崇敬他像上天,亲近他像对父母,敬畏他如对神明。故而,不用奖励,民众也会受到鼓励而努力,不用惩罚,君主的权威也能施行,这就叫作道德的威力。

礼制音乐不完善,名分道义不清楚,采取措施不合时代,爱护人民、造福人民不能落实,不过他禁止暴乱很明察,他惩处不服的人很谨慎,他施行惩罚从重而守信用,他处决犯人严厉而坚决,忽然得就像雷电闪击他们一般,就像墙壁倒塌压死他们一样。如此,民众一受到胁迫就会产生畏惧,一放松就会傲视君主,强行集中就聚在一块,一得到机会就四散逃跑,敌人一进攻就会被敌人争取过去,君主要是不用权势地位去威胁他们,不用刑罚杀戮去震慑他们,那就无法控制臣民。这就称为严酷督察的威力。

没有保护百姓的心肠,不做有益于百姓的事情,而天天搞那些扰乱百姓的歪门邪道,民众要是怨声沸腾,就跟着逮捕他们,对他们用刑烧灼,而不去调解民心。如此,臣民就会结伙逃散而远离君主了,垮台灭亡就能够马上等到。这就称为放肆妄为的威力。

这三种威力,是不可不仔细考察的。道德的威力终结于安定强盛,严酷督察的威力终结于危险衰弱,放肆妄为的威力终结于消亡。

公孙子说:“子发带兵向西讨伐蔡国,打败了蔡国,抓获了蔡圣侯,回来后向楚宣王报告说:‘蔡侯捧着他的祖宗牌位来投奔楚国了,我景舍已经委派了几个人去管理他的领土了。’此后不久,楚宣王向他颁发奖赏。子发拒绝说:‘告示命令一发布,敌军就退却了,这是君主的威力;一调发军队去攻打,敌军就退却了,这是将领的威力;士兵们齐心协力作战,敌军才退却,这是战士们的威力。我景舍不该凭这些威力而受到奖赏。’”

荀子评价此事说:“子发回复君命是谦恭有礼的,他拒绝奖励却显得鄙陋无知。推崇贤人,使用能人,奖励有功的人,惩罚有罪的人,这不单单是某一个人制定的准则。那是古代圣王的政治准则,是使百姓行动一致的根本措施,是奖励良善、惩罚邪恶的显现。治理国家必定要遵循这一原则,古往今来都是相同的。古时候,英明的帝王在举办大事、建立大功的时节,大事已经完成,大功已经建立,那么君主就享有它的成绩,群臣就分享它的功劳,士大夫晋升爵位,各级官吏提高职位品级,普通士兵增加粮饷。所以,做好事的受到鼓励而愈加努力,做坏事的受到制止也就停止了,上下团结一心,三军一起努力,所以各种事情都能办成而功业名声也就愈加伟大卓著了。如今子发偏偏不是如此做的,他违反古代圣王的政治准则,扰乱楚国的法令,挫伤了立功的臣下,侮辱了受到奖励的人,也侮辱了他自己的族人,压抑贬低了他自己的后代,而如此做不过为了个人的廉洁,这难道不是大错特错了吗?故而说:子发回复君命是谦恭有礼的,他拒绝奖励却显得鄙陋无知。”

【原文】

荀卿子说齐相曰:“处胜人之势,行胜人之道,天下莫忿,汤、武是也;处胜人之势,不以胜人之道,厚于有天下之势,索为匹夫不可得也,桀、纣是也。然则得胜人之势者,其不如胜人之道远矣。

“夫主相者,胜人以势也。是为是,非为非,能为能,不能为不能,并己之私欲,必以道夫公道通义之可以相兼容者,是胜人之道也。

“今相国上则得专主,下则得专国,相国之于胜人之势,亶①有之矣。然则胡不驱此胜人之势、赴胜人之道、求仁厚明通之君子而托王焉?与之参国政,正是非,如是,则国孰敢不为义矣?君臣上下,贵贱长少,至于庶人,莫不为义,则天下孰不欲合义矣?贤士愿相国之朝,能士愿相国之官,好利之民莫不愿以齐为归,是一天下也。相国舍是而不为,案直为是世俗之所以为,则女主乱之宫,诈臣乱之朝,贪吏乱之官,众庶百姓皆以贪利争夺为俗。曷若是而可以持国乎?

“今巨楚县吾前,大燕②吾后,劲魏钩吾右,西壤之不绝若绳,楚人则乃有襄贲、开阳以临吾左。是一国作谋,则三国必起而乘我。如是,则齐必断而为四三,国若假城然耳,必为天下大笑。曷若?两者孰足为也?

“夫桀纣,圣王之后子孙也,有天下者之世也,势籍之所存,天下之宗室也。土地之大,封内千里;人之众,数以亿万;俄而天下倜然举去桀纣而奔汤武;反然举恶桀纣而贵汤武,是何也?夫桀纣何失而汤武何得也?曰:是无他故焉,桀纣者,善为人所恶也;而汤武者,善为人所好也。人之所恶何也?曰:污漫争夺贪利是也。人之所好者何也?曰:礼义辞让忠信是也。今君人者,辟称比方,则欲自并乎汤武,若其所以统之,则无异于桀纣,而求有汤武之功名,可乎?

“故凡得胜者,必与人也,凡得人者,必与道也。道也者何也?曰:礼让忠信是也。故自四五万而往者,强胜,非众之力也,隆在信矣。自数百里而往者,安固,非大之力也,隆在修政矣。今已有数万之众者也,陶诞比周以争与;已有数百里之国者也,污漫突盗以争地。然则,是弃己之所安强,而争己之所以危弱也,损己之所不足,以重己之所有余。若是其悖缪也,而求有汤武之功名,可乎?辟之是犹伏而咶天,救经而引其足也。说必不行矣,愈务而愈远。

“为人臣者,不恤己行之不行,苟得利而已矣,是渠冲入穴而求利也,是仁人之所羞而不为也。故,人莫贵乎生,莫乐乎安,所以养生乐安者,莫大乎礼义。人之贵生乐安而弃礼义,辟之是犹欲寿而歾颈也,愚莫大焉。

“故,君人者,爱民而安,好士而荣,两者无一焉而亡。《诗》曰:‘价人维藩,大师维垣。’此之谓也。”

[注释]

①亶(dǎn):实在,诚然。②(qiú):通“遒”,逼迫。

[译文]

荀况劝告齐相国说:“处在能制服别人的权势位置上,又能施行制服别人的办法,使天下没有人怨恨,汤武便是如此的人。处在能制服别人的权势位置上,却不能使用制服别人的方法,来拥有天下的权力位置,最后,连想求做个普通的人也办不到,桀纣便是如此的人。那么,得到制服别人的权势位置,还是远远比不上具有制服别人的方法。

“做君主和相国的,是以权力位置制服别人,可以做到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有能力的就是有能力的,没有能力的就是没有能力的,抛弃自己的欲念,把施行正确的法律制度与道德规范认为是能够互相包容的,这便是制服别人的方法。

“如今相国您独得君主的宠信,独揽国家行政大权,真的已经拥有了制服他国的权力位置。既这样,为何不驾驭着制服他国的权势,推行制服他国的大政方针呢?为何不寻找仁慈忠厚明智通达的君子而把他举荐给齐王呢?既然是您和齐王共同处理国家政务,判定对错,那么,齐国还有谁敢不遵从道义呢?君主与臣子,上司与下属,高贵的与卑贱的,年长的与年少的,一直到平民百姓,要是没有人不遵行道义,全天下还有谁不想集中到这一遵行道义的齐国来的呢?贤能的人士向往着您所在的朝廷,有能力的人士想要在您的管理下为官,好利的百姓,没人不想把齐国作为自己的归宿,这已经是在统一天下了。相国您要是放弃如此的大政方针而不大有作为,不过随着社会潮流随波逐流,那么,齐王后和太后之类的女人就会在后宫添乱,奸诈之臣就会在朝堂上乱来,贪官污吏就会在官府捣乱,在广大百姓群众当中,就会造成贪图私利你争我夺的风俗,哪有这样能维持一个国家的呢?

“如今,庞大的楚国就像一把利剑悬在齐国的头上,强大的燕国紧跟在齐国之后,强劲的魏国牵动着齐国的西面;齐魏接壤的领土即使还属于齐国,却已经危险得像是吊在细绳上了;楚国领土已经到了襄贲、开阳,这两个城池监视在齐国的东面。在如此形势下,要是有一个国家出面策划,楚、魏、燕三国就一定会共同来欺凌齐国。到那个时节,齐国将必定会被分割成三四块,齐国对于自己的城池,实际上不过像是在替楚、魏、燕三国暂时管理着而已,必然会受到天下人莫大的嘲笑。相国您觉得如何呢?我上述的这两种治理方略,哪一种更可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