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华国学经典读本: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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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非相第五(1)

[原文]

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故相形不如论①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君子之谓吉,小人之谓凶。故长短、小大、善恶形相,非吉凶也。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盖帝尧长,帝舜短;文王长,周公短;仲尼长,子弓短。昔者,卫灵公有臣曰公孙吕,身长七尺,面长三尺,焉广三寸,鼻目耳具,而名动天下。楚之孙叔敖,期思之鄙人也,突秃长左,轩较之下,而以楚霸。叶公子高,微小短瘠,行若将不胜其衣。然白公之乱也,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皆死焉,叶公子高入据楚,诛白公,定楚国,如反手尔,仁义功名善于后世。故士不揣长,不揳大,不权轻重,亦将志乎尔。长短、小大、美恶形相,岂论也哉?

且徐偃王之状,目可瞻焉;仲尼之状,面如蒙供;周公之状,身如断菑②;皋陶之状,色如削瓜;闳夭之状,面无见肤;傅说之状,身如植鳍;伊尹之状,面无须麋。禹跳,汤偏,尧、舜参牟子。从者将论志意,比类文学邪?直将差长短,辨美恶,而相欺傲邪?

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僇③,后世言恶,则必稽焉。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论议之卑尔!

[注释]

①论:察。②菑(zì):立着的枯树。③僇:同“戮”,耻辱的意思。

[译文]

以人的体形、容貌来判定人的命运,古代是没有的,有学问的人也不讨论这种事情。古代有个名为姑布子卿的人,现在魏国有个名为唐举的人,都声称会按照人的体形、容貌来推测此人的祸福凶吉,世人都称道他们的相术。古代是没有的,有学问的人也不讨论的。

因此,观察一个人的相貌不如考核他的思想,考核他的思想不如鉴别他立身处世的方法。相貌比不上思想重要,思想比不上立身处世方法重要。立身处世方法正确而思想又顺从了它,那么形体相貌尽管丑陋而思想和立身处世方法是好的,也不会阻碍他成为君子;形体相貌尽管好看而思想与立身处世方法不正确,也不能掩饰他成为小人。君子能够说是吉,小人能够说是凶。因此高矮、大小、美丑等形体相貌上的特点,并非吉凶的标志。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也不讨论这种事。

尧的身材魁梧,舜的身材矮小,文王身材魁梧,周公身材矮小,孔子身材魁梧,子弓身材矮小。以前,卫灵公有个大臣叫公孙吕,身长七尺,脸长三尺,面额却只有三寸,鼻子、眼睛、耳朵完备,他的声望却震撼天下。楚国的孙叔敖,是期思这个地方的粗陋的人,脑袋光秃,左腿长,身材矮小,没有车身高,却使楚国称霸。楚国大夫叶公子魁梧,个子小而瘦弱,走起路来,好像连所穿的衣服也承受不起,但是在白公作乱时,令尹子西、司马子期都死在战乱中,叶公子高却进军夺取了楚城,杀害了白公,平定了楚国,就像反过手掌一样容易。他的仁义功名还一直延续到后世。因此,对于士,不要去揣测他的高矮,不要去估计他的大小,不要去衡量他的轻重,而要看他志气的修养。高矮大小和形体相貌的美丑,难道值得讨论吗?

西周时徐偃王的相貌,眼睛能够看到自己的额头;孔子的相貌,脸面就像蒙着丑陋的驱鬼面具;周公的相貌,身体就像断折的枯桩;皋陶的相貌,脸色就像削去皮的瓜;闳夭的相貌,脸上多须看不到皮肤;傅说的相貌,身上的皮肤就像鱼鳍;伊尹的相貌,脸上没有胡须眉毛。禹跛了腿,走路像跳一样;汤半身偏枯;舜眼睛是双瞳。相信相术的人是考核他们的志向、比较评价他们的学识呢,还是只分别他们的高矮、分辨他们的美丑而相互欺瞒傲视呢?

古时候,桀和纣都是身材魁梧俊美的人,是天下相貌最出类拔萃的,而且敏捷有力,能与一百个人匹敌。然而身死国亡,成为天下的奇耻大辱。后代的人谈到恶人,必定拿他们来举证。这不是容貌导致的祸患,而是他们见闻不多,思想卑下导致的。

[原文]

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①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然而中君羞以为臣,中父羞以为子,中兄羞以为弟,中人羞以为友。俄则束乎有司而戮乎大市,莫不呼天啼哭,苦伤其今而后悔其始。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论议之卑尔。然则从者将孰可也?

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人之三不祥也。人有三必穷:为上则不能爱下,为下则好非其上,是人之一必穷也;乡则不若,偝则谩之,是人之二必穷也;知行浅薄,曲直有以县矣,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不能明,是人之三必穷也。人有此三数行者,以为上则必危,为下则必灭。《诗》曰:“雨雪瀌瀌,宴然聿消。莫肯下隧,式居屡骄。”此之谓也。

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已也?曰:以其有辨也。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则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狌形笑,亦二足而无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故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

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久而灭,节族②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礼而褫。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故曰:“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明。”此之谓也。

[注释]

①儇(xuān):轻薄巧慧。②族:通“奏”,节奏。

[译文]

现在世俗不安分的乱民,乡村中的轻薄子,每个都美丽妖艳,穿着奇装异服,打扮如女人一样,性格态度柔弱也像女人;妇女们没有不想找他们做丈夫的,姑娘们没有不想找他们做未婚夫的,舍弃自己的家庭而与之私奔的,一个接一个。但是为君的却耻于让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臣下,为父的却耻于让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儿子,为兄的却耻于让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弟弟,普通人却羞于以这种人为朋友。有朝一日,这种人就会被官府拘禁,在闹市中被处死,个个哭叫连天,悲痛今日,而懊悔当初。这并不是容貌导致的祸患,而是由于他们见识浅薄,思想境界卑下导致的。那么你们认为如何做才是对的呢?

人有三种不吉祥:年幼的不愿侍奉年长的,卑贱的不愿侍奉尊贵的,没有德才的不愿侍奉贤能的,这是人们的三种祸患。人有三种必然会陷于困窘的情况:做了君主却不能爱护臣民,做了臣民却喜欢诽谤君主,这是人使自己一定陷于困窘的第一种情况;当面不如人,背后又毁谤,这是人使自己一定陷于困厄的第二种情况;知识浅薄,德行不厚,辨别是非曲直的能力又与别人相差很远,但对仁爱之人却不崇尚,对明智之士却不尊敬,这是人使自己一定陷于困厄的第三种情况。一个人如果有了这三不祥、三必穷中的一种,如果当君主就一定危险,做臣民就一定灭亡。《诗经》上说:“下雪纷纷满天飘,阳光灿烂便消融。他却不愿自引退,在位常常耍蛮骄。”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人之所以称为人,是什么原因呢?就是说:由于他与其他万物有不同。饿了想吃东西,冷了想要暖和,劳累了想休息,爱好利益而讨厌损害,这是人生来就具足的,是不需要待人来教就这样的,是禹和桀都一样的。人之所以称为人,并不只是凭着他有两只脚又没有长毛,而是由于他和万物有不同。那些猩猩也有两只脚,而且脸上也没有长毛,君子却喝它的汤,吃它的肉。所以人之所以称作人,并不只是凭他有两只脚并且没有长毛,而是由于他与万物有不同。禽兽有父子的关系但没有父子的亲情,有雄雌的不同却没有男女的区分,因此,人类社会的根本原则是不能不讲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