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以意逆志与诠释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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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重建:以意逆志诠释学(5)

首先,以意逆志诠释学是传统学问的命名形式。正如朱熹的以意逆志读书法一样,以意逆志诠释学既是对以意逆志命题包含的诠释观念认同,又是对其意义空间在新论题中的扩展。把这种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历史呈现的诠释经验传统命名为以意逆志诠释学,不仅因为形式上要借用传统术语,而且因为内在精神上置根于传统,更因为这种形式与内涵的统一标显以意逆志诠释学的言说能力。

从孟子提出以意逆志命题到赵岐解文之法的以意逆志,朱熹读书之法的以意逆志,以及当下各种以意逆志命题诠释的历史经验来看,其理解认识传统命题的同时,也是认同这种内涵的传统命题作为自己为学的基本法则。可以说,汉语语境中存在一种以意逆志诠释学的学术传统,这个传统应该、能够而且已经显示其话语能力。

其次,以意逆志诠释学也是具有现代学术形式与精神内涵的一种现代学问与现代学术传统。

整合以意逆志命题诠释的历史经验,并命名这种诠释经验传统为以意逆志诠释学,这本身就是一种现代建构与设定。以意逆志与诠释有重复之义,在传统语境中以意逆志与诠释具有交叉的语义,不能同时运用;而诠释学更是一种现代术语。但在现代汉语语境中,以意逆志诠释学这种术语本身显示其为多样诠释学路向中的一种。

可以认为,以意逆志诠释学是从以意逆志命题在现代语境中拓展语义、限定边界与逻辑建构而显现出来。在现代汉语语境中,以意逆志命题具有以自我之意迎取他人之志的语义内涵;在现代学术视野中,以意逆志命题是汉语文化传统生成的理解法则;在现代文化需求中,以意逆志命题是实现中与西、古与今对话的经典建构方法。因此,所谓以意逆志诠释学就是汉语文化传统影响下的以自我之意迎取他人之志,实现中与西、古与今对话的经典建构方法。它既是现代学术需求的产物,呈现为现代学术形态;也是现代观念基础上关注现代问题的结晶。

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建构的以意逆志方法,在传统语境中呈现出解经学特质,在现代语境中转换成为伦理对话的人格诠释学的现代观念。传统转化形式与为己之学理路的汉语诠释思想,在现代语境中形成伦理对话的人格诠释。

传统解经学中理解的目的是修养,对象是经典文本。古人读书时把自己面前的古贤文字看得很高,有一种崇敬或高仰感。古人坚持理解作者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在如此阅读神圣的文字的经历中,尽管我不能肯定自己一定会逮住圣人的‘意图’,我的‘身’毕竟在往高处走,而非在自身的‘瞬间’中‘循环’。既然理解是一个终身的过程,那么,通过高仰式的阅读,我的‘身’便终身在往高处去(‘修身’),而非满足于‘误解’自身”。

虽然西方之圣的彼岸性(神的观念)与中国之圣的历史性(圣的观念)也显示中西解经学的差异,这种以圣人文本为对象,以理解圣人意图来提升自我的解经学特征显示了中西文化传统中关于理解学问的共同性。在现代语境中,理解的学问从解经学向诠释学的现代转化,中西方文化传统呈现不同路向。

现代的解释学与古代的解经学不同,首先在于,解释学放弃了由理解“作者的意图究竟是什么”这一原则来引导阅读,从而废除了文本作者与文本读者之间的高度秩序。

以圣人与真理相统一为基础的解经学观念发生变化,西方提出语言真理观,使得理解问题转变为语言问题、存在问题,西学现代诠释学提供了方法之路、存在之路的解决方式。

中国传统文化视野中理解始终与修身成圣相关联,现代语境中圣人意识消解、等级意识剥离之后的以意逆志诠释学呈现的是伦理对话的人格诠释学。徐复观以意逆志诠释建构追体验方法呈现了人格诠释的特色。

徐复观通过自己的中国思想史解释实践提出了以知人论世为基础的“追体验”的解释学方法。“追体验”要求解释者返回自我的精神,用自身的体验直接验证古代圣贤的精神境界,从而“追体验”的解释过程也就是一个心向伟大思想家、艺术家精神境界的工夫修养过程。“追体验”是一种以人格为基础的解释学,它与西方解释学重视文本,强调“解释学的循环”,提出“前理解”的不可避免有着根本的不同。而这种解释学方法的不同来自于中西方哲学思想的差异,简言之即“道”与“逻各斯”,“人文逻辑”与“形式逻辑”的不同。

论者所论徐复观追体验解释学是中国式的人格解释学,正是徐复观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凸现的追体验方法。同样,黄俊杰以意逆志诠释建构经典解释方法也凸现其伦理内涵。在现代视野中,以意逆志诠释学在与传统解经学、西方现代诠释学比较之中更突出其伦理对话的人格诠释学特征。“经典解释学不仅是一种学术活动,也是一种伦理活动。”“对于解释主体而言,要想达到对经典意义的理解,就必须对共时伦理有深刻的领会,这就对解释主体的伦理素养提出了新的要求,解释作为伦理活动,部分也因于它是主体伦理素养的再现。可与这种观念相发明的是东汉赵岐《孟子注》所提出的‘人情不远’理论。孟子针对咸丘蒙提问可能造成的对虞舜品德的伤害而提出‘以意逆志’的方法,在赵岐看来是基于‘人情不远’的事实:‘人情不远,以己之意逆诗人之志,是为得其实矣。’在此,人情是指古代与当下的人们对某些事件的看法有相通之处,承认这点方可领会古代诗人的真正意旨。”

所谓伦理对话的人格诠释,就是以伦理认同的方式,理解文本背后的人格精神之价值世界而非文本后的外在客观历史事实。

最后,以意逆志诠释学更是一种置根传统的汉语知识,是具有中国化形式、中国化内涵、中国化精神的现代学问。

比较以意逆志与理解两个术语,理解一词代替传统术语的同时,消除了传统“心解”、“理解”、“以意逆志”等术语的汉语意义。叶维廉提出“‘以意逆志’,在这第三种传释观念的印照下,也许可以视为读者(带着自己的历史性)对作品中传达的志(‘志’应可视为部分的传统)做出‘迎’与‘逆’的调协。(我认为‘逆’字的本意应该同时保留),是一种与传统活跃的作品的对话”。其强调“逆”的多重语义显示了以意逆志命题形式是汉语诠释思想不可或缺的术语。以意逆志命题包含着汉语意义生成的独特视野,其“一字多意之同时合用”凸现的正是钱钟书《管锥编》所强调的汉字字意中蕴含的辩证法。现代论者关注“理解,在这个词语的通常的意义上,不仅不可能,而且,如果我们能够完全理解另外一个人或文化,那也将非常乏味,甚至危险。因此,误解必须被恢复为人类的一种权力,也是我们寻求幸福的一个必要的部分。误解不意味着通常意义上的那种创造性的误解,而意味着哲学意义上的错觉”。而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史生成的己意以求、平心以待、视野融合等不同的理解观念,正是对现代汉语中理解概念的一种丰富、扩展。

同时,以意逆志方法内涵是现代诠释格局中不可或缺的路向。与方法论诠释学、哲学诠释学、批判诠释学不同,以意逆志诠释学是一种传统学问的现代延伸,它不是现代的分科之学,而是传统的为己之学。以意逆志之学不是一种认识活动,而是一种体认;不是一种方法而是一种功夫。中国文化提出理解的伦理问题,寻求解决理解伦理问题的功夫之路。“对自身以外是客观事物的对象,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加以处理、操运的,这是一般所说的方法。以自身为对象,尤其是以自身内在的精神为对象,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在人性论,则是为了达到潜伏着的生命根源、道德根源的呈现——而加内在的精神以处理、操运的,这才可谓工夫。”工夫是中国文化传统生成的解决经典文本理解问题的基本途径。“将修养论与阐释理论紧密结合起来,是中国阐释思想的一贯传统,为解决阐释学理论中偏见的地位与性质、主体与存在的关系等问题提供了一条不同于西方阐释学的思路。”

无论孟子提出的以心求心的以意逆志,还是赵岐提出的己意以求的以意逆志、朱熹的平心以待的以意逆志,他们所建构的以意逆志意义空间,以及意义空间的建构本身都是作为自我修养与人格提升的方式,都是一种以理解自我为根本目的的。“理解的目的不仅是理解,也不仅是为了作者原意或文本本意相符,理解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使理解者自身对某个论题有所认识,对人生存在有所领悟,从而有益于理解者当下的人生存在。”

作为从古到今的以意逆志诠释方法,具有古典诠释学的特征,是以作者原意为目标、以圣人观念为前提的解经学;而延续到现代汉语语境,也显示出现代诠释学的色彩,在现代诠释中是以圣心与我意相互作用为目的,引申出主体间性的哲学诠释学意义。而在方法论诠释学、哲学诠释学等西方文化影响下的诠释学建构中,以意逆志诠释学更显示其伦理对话的人格诠释学特点。“对于儒家来说,解释从来不是为了获得某种客观的认识,也不是如何准确把握作品主旨,而在于体认、追慕、神会甚至践履作者(往往被神化为‘圣人’)刚健活泼的志意。以意逆志,可谓恰切地表达了人伦心理与人伦心理、道德精神与道德精神之间复杂的会通、渗透、熏染关系。”伦理对话的人格诠释是传统学术精神的呈现。

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史显示了以意逆志命题具有真理与方法视野中的理解方法与理解本体的意义空间;同时,关于文本理解现象,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史还显示了从伦理视野提出问题,以心学立场解决问题的基本思想。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史显示的是中国文化的诠释伦理视野建构,其把诠释作为一种人与人之间的行为来看待,不仅是孟子提出以意逆志命题显示的入思空间,也是其诠释史显示的历史精神。其在内涵上,注重的是对自我的约束,而忽视对方法的依赖;其在表达上,强调的是自我身形心态的经验呈现,而忽视理论建构与本体审视。

心之为物,至虚至灵,神妙不测,常为一身之主,以提万事之纲,而不可有顷刻之不存者也。一不自觉而驰鹜飞扬,以徇物欲于躯壳之外,则一身无主,万事无纲,虽其伏仰顾盼之间,盖亦不自觉其身之所在,而况能反覆圣贤、参考事物,以求义理至当之归乎?孔子所谓“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孟子所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者,正谓此也。诚能严恭寅畏常存此心,使其终日俨然不为物欲之所侵乱,则以之读书,以之观礼,将无所往而不通;以之应事,以之接物,将无所处而不当矣。此居敬持志所以为读书之本也。

“居敬持志所以为读书之本”,中国传统学术内涵与为学形态呈现为“敬”的伦理对话色彩。“‘敬’字,既有对文本的尊重、对圣书作者的虔敬、对一己私见的悬搁、对圣人之意的期待、认同与敞开,也有读者自家身己的姿态、践履与修行,‘敬’字将读书与存心、智性与德行统贯为一个过程,可以说在‘敬’字身上,凝结着诠释与诠释之外的种种因素,这可以说是朱子读书与释经的一个重要特色。”也是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史呈现的为学特色。

最后,伦理对话的人格诠释、自我提升等以意逆志诠释学的为学精神更是现代学术必不可少的维度。这既是中国学术形成的传统,也是研究中国传统的有效方法。徐复观提出中国文学是“心的文学”,“是一种讲究人性修养功夫的文学”,主张追体验方式;他关注科学方法的有效性,批判把中国材料作为外在的对象,其追体验方法强调更是文化自觉的学术需求。

西方文论从方法论、本体论等角度建构诠释学,激发了以意逆志诠释学的伦理学视野。西方诠释学在真理与方法论视野中忽视伦理的意义,带来了诠释学思想观念的对立与冲突;而方法、本体、伦理统一的以意逆志诠释学显示突破语言之蔽、主体之蔽的关键是心。

$小结

立足汉语意义拓展的立场,从汉语知识生成的学术形式、内在理路与现代目标等角度审视以意逆志命题诠释史。命题诠释形式、为己之学理路与中国化目标形成了关于理解问题的汉语学术话语是以传统转化的经典建构、体认的为己之学、伦理对话的人格诠释为特色的以意逆志诠释学。

从以意逆志命题诠释的历史经验出发建构以意逆志诠释学,这种以意逆志诠释学是古代文论现代转化与西方文论中国化过程中生成的汉语知识,是中国文论话语现代建构的一种尝试。它是一种现代学问,在现代学术语境中产生意义;更是一种根植于传统的汉语知识。从伦理视野提出问题,以心学立场解决问题的运思方式、论域空间显示了其不同于西方诠释学的独特思想空间。

从文学思想史视野看,以意逆志诠释学呈现了汉语文化与思想特质,是当下语境中就文学理解与文学意义等问题展开言说的汉语学术话语。从文论学术史视野看,以意逆志诠释学是以传统转化、伦理对话的为己之学来展开包括中国古代文论在内的传统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