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文
唐宪宗元和四年(己丑,809)
三月,成德节度使王士真薨(成德:河北地区割据型藩镇,节度使府治恒州(今河北正定县)。元和十五年(820),因避穆宗李恒讳改名镇州。第一任节度使为安、史部将李宝臣(本名张忠志,奚族人)。李宝臣死后,其子李惟岳袭位。唐德宗建中三年(782),成德军将领王武俊(契丹人)杀惟岳降唐,任恒州刺史、恒冀都团练观察使。后又与河北藩镇联合叛唐,自称赵王。德宗兴元元年(784)降唐,任成德节度使。德宗贞元十七年(801),王武俊卒,长子王士真袭位。),其子副大使承宗自为留后(留后:藩镇未经朝廷同意而自行任命的代行节度使职权的官职,又称节度留后。事后往往强迫朝廷任命其为节度使。)。河北三镇(河北三镇:幽州(治幽州,今北京市城区西南)、成德军、魏博(治魏州,今河北大名县东北大街乡)三个河北藩镇,长期处于割据自雄的状态。),相承各置副大使,以嫡长为之,父没则代领军务。
夏,四月,上欲革河北诸镇世袭之弊,乘王士真死,欲自朝廷除人(除:任命。);不从则兴师讨之。裴垍曰:“李纳跋扈不恭(李纳:第二任淄青节度使(又作平卢、平卢淄青,治青州,今山东青州市。大历、元和间李正己、李纳、李师道割据时曾移治郓州,今山东东平县西北),李正己之子。唐德宗贞元八年(792)李纳卒,其子李师古袭位。唐宪宗元和元年(806),李师古卒,其异母弟李师道袭位。淄青亦为割据型藩镇,元和十四年,李师道被部将所杀,朝廷平定了淄青。),王武俊有功于国,陛下前许师道,今夺承宗,沮劝违理(沮劝:阻止恶行,勉励善事。),彼必不服。”由是议久不决。上以问诸学士,李绛等对曰:“河北不遵声教,谁不愤叹,然今日取之,或恐未能。成德自武俊以来,父子相承四十余年,人情贯习(贯:通“惯”。),不以为非。况承宗已总军务,一旦易之,恐未必奉诏。又范阳、魏博、易定、淄青以地相传,与成德同体,彼闻成德除人,必内不自安,阴相党助,虽茂昭有请(茂昭:指义武军节度使(治定州,今河北定州市)张茂昭,长期与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有矛盾。),亦恐非诚。所以然者,今国家除人代承宗,彼邻道劝成,进退有利。若所除之人得入,彼则自以为功;若诏令有所不行,彼因潜相交结;在于国体,岂可遽休!须兴师四面攻讨,彼将帅则加官爵,士卒则给衣粮,按兵玩寇,坐观胜负,而劳费之病尽归国家矣。今江、淮水,公私困竭,军旅之事,殆未可轻议也。”
左军中尉吐突承璀欲希上意(左军中尉:指左右神策护军中尉,为宦官担任的禁军最高将领。神策军为安史之乱以后唐朝设立的中央禁军,分置左右军,由宦官统领。),夺裴垍权,自请将兵讨之。上疑未决,宗正少卿李拭奏称:“承宗不可不讨。承璀亲近信臣,宜委以禁兵,使统诸军,谁敢不服!”上以拭状示诸学士曰:“此奸臣也,知朕欲将承璀,故上此奏。卿曹记之,自今勿令得进用。”
秋,七月,上密问诸学士曰:“今欲用王承宗为成德留后,割其德、棣二州更为一镇以离其势,并使承宗输二税,请官吏,一如师道,何如?”李绛等对曰:
“德、棣之隶成德,为日已久,今一旦割之,恐承宗及其将士忧疑怨望,得以为辞。况其邻道情状一同,各虑他日分割,或潜相构扇;万一旅拒(旅拒:聚众抗拒。),倍难处置,愿更三思。所是二税、官吏,愿因吊祭使至彼,自以其意谕承宗,令上表陈乞如师道例,勿令知出陛下意。如此,则幸而听命,于理固顺,若其不听,体亦无损。”
上又问:“今刘济、田季安皆有疾(刘济:幽州卢龙军节度使。田季安:魏博节度使。),若其物故(物故:亡故。),岂可尽如成德付授其子,天下何时当平!议者皆言‘宜乘此际代之,不受则发兵讨之,时不可失。’如何?”对曰:“群臣见陛下西取蜀,东取吴,易于反掌,故谄谀躁竞之人争献策画,劝开河北,不为国家深谋远虑,陛下亦以前日成功之易而信其言。臣等夙夜思之,河北之势与二方异。何则?西川、浙西皆非反侧之地,其四邻皆国家臂指之臣。刘辟、李锜独生狂谋,其下皆莫之与,辟、锜徒以货财啖之,大军一临,则涣然离耳。故臣等当时亦劝陛下诛之,以其万全故也。成德则不然,内则胶固岁深,外则蔓连势广,其将士百姓怀其累代煦妪之恩(煦妪(xùyù):抚育、抚养。),不知君臣逆顺之理,谕之不从,威之不服,将为朝廷羞。又,邻道平居或相猜恨,及闻代易,必合为一心,盖各为子孙之谋,亦虑他日及此故也。万一余道或相表里,兵连祸结,财尽力竭,西戎、北狄乘间窥窬(窥窬(yú):亦作窥觎,觊觎。),其为忧患可胜道哉(胜:尽,完。)!济、季安与承宗事体不殊,若物故之际,有间可乘,当临事图之。于今用兵,则恐未可。
太平之业,非朝夕可致,愿陛下审处之。”
时吴少诚病甚(吴少诚:淮西节度使。淮西彰义军,时为割据型藩镇之一,治蔡州,今河南汝南县。),绛等复上言:“少诚病必不起。淮西事体与河北不同,四旁皆国家州县,不与贼邻,无党援相助;朝廷命帅,今正其时,万一不从,可议征讨。臣愿舍恒冀难致之策,就申蔡易成之谋。脱或恒冀连兵,事未如意,蔡州有衅,势可兴师,南北之役俱兴,财力之用不足。傥事不得已,须赦承宗,则恩德虚施,威令顿废。不如早赐处分,以收镇冀之心,坐待机宜,必获申蔡之利。”既而承宗久未得朝命,颇惧,累表自诉。八月,壬午,上乃遣京兆少尹裴武诣真定宣慰(京兆少尹:京兆府的副长官,协助京兆尹负责京师地区的行政事务。),承宗受诏甚恭,曰:“三军见迫,不暇俟朝旨,请献德、棣二州以明恳款。”
九月,甲辰朔,裴武复命。庚戌,以承宗为成德节度使、恒冀深赵州观察使,德州刺史薛昌朝为保信军节度、德棣二州观察使。昌朝,嵩之子,王氏之婿也,故就用之。田季安得飞报,先知之,使谓承宗曰:“昌朝阴与朝廷通,故受节钺。”承宗遽遣数百骑驰入德州,执昌朝,至真定,囚之。中使送昌朝节过魏州,季安阳为宴劳,留使者累日,比至德州,已不及矣。
上以裴武为欺罔,又有谮之者曰:“武使还,先宿裴垍家,明旦乃入见。”
上怒甚,以语李绛,欲贬武于岭南,绛曰:“武昔陷李怀光军中,守节不屈,岂容今日遽为奸回(奸回:奸恶邪僻。)!盖贼多变诈,人未易尽其情。承宗始惧朝廷诛讨,故请献二州;既蒙恩贷,而邻道皆不欲成德开分割之端,计必有阴行间说诱而胁之,使不得守其初心者,非武之罪也。今陛下选武使入逆乱之地,使还,一语不相应,遽窜之遐荒,臣恐自今奉使贼庭者以武为戒,苟求便身,率为依阿两可之言,莫肯尽诚具陈利害,如此,非国家之利也。且垍、武久处朝廷,谙练事体,岂有使还未见天子而先宿宰相家乎!臣敢为陛下必保其不然,此殆有谗人欲伤武及垍者,愿陛下察之。”上良久曰:“理或有此。”遂不问。
上遣中使谕王承宗,使遣薛昌朝还镇。承宗不奉诏。冬,十月,癸未,制削夺承宗官爵,以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左右神策、河中、河阳、浙西、宣歙等道行营兵马使、招讨处置等使。
翰林学士白居易上奏,以为:“国家征伐,当责成将帅,近岁始以中使为监军。自古及今,未有征天下之兵,专令中使统领者也。今神策军既不置行营节度使,则承璀乃制将也(制将:专制一方的统兵大将。);又充诸军招讨处置使,则承璀乃都统也。臣恐四方闻之,必轻朝廷;四夷闻之,必笑中国。陛下忍令后代相传云以中官为制将、都统自陛下始乎!臣又恐刘济、茂昭及希朝、从史乃至诸道将校皆耻受承璀指麾(希朝:指河东(治太原府,今山西太原市西南晋源镇)节度使范希朝。从史:指昭义(治潞州,今山西长治市)节度使卢从史。指麾:指挥。),心既不齐,功何由立!此是资承宗之计而挫诸将之势也。陛下念承璀勤劳,贵之可也;怜其忠赤,富之可也。至于军国权柄,动关理乱,朝廷制度,出自祖宗,陛下宁忍徇下之情而自隳法制,从人之欲而自损圣明,何不思于一时之间而取笑于万代之后乎!”时谏官、御史论承璀职名太重者相属,上皆不听。戊子,上御延英殿,度支使李元素、盐铁使李墉、京兆尹许孟容、御史中丞李夷简、谏议大夫孟简、给事中吕元膺、穆质、右补阙独孤郁等极言其不可。
上不得已,明日,削承璀四道兵马使,改处置为宣慰而已。
己亥,吐突承璀将神策兵发长安,命恒州四面藩镇各进兵招讨。
初,吴少诚宠其大将吴少阳,名以从弟,署为军职,出入少诚家如至亲,累迁申州刺史。少诚病,不知人,家僮鲜于熊儿诈以少诚命召少阳摄副使、知军州事。少诚有子元庆,少阳杀之。十一月,己巳,少诚薨,少阳自为留后。
元和五年(庚寅,810)
上以河朔方用兵,不能讨吴少阳。三月,己未,以少阳为淮西留后。
六月,甲申,白居易复上奏,以为:“臣比请罢兵,今之事势,又不如前,不知陛下复何所待!”是时,上每有军国大事,必与诸学士谋之。尝逾月不见学士,李绛等上言:“臣等饱食不言,其自为计则得矣,如陛下何!陛下询访理道,开纳直言,实天下之幸,岂臣等之幸!”上遽令“明日三殿对来(三殿:指大明宫中的麟德殿。其西为翰林学士院。对:召对,皇帝召翰林学士商讨政务称召对。)”。
白居易尝因论事,言“陛下错”,上色庄而罢,密召承旨李绛(承旨:即翰林学士承旨,相当于首席学士。始置于永贞元年(805),以翰林学士中资历最久者为之。胡三省注云:“大诰令、大废置、丞相之密画、内外之密奏、上之所甚注意者,莫不专受专对。”),谓曰:“居易小臣不逊,须令出院。”绛曰:“陛下容纳直言,故群臣敢竭诚无隐。居易言虽少思,志在纳忠。陛下今日罪之,臣恐天下各思箝口,非所以广聪明,昭圣德也。”上悦,待居易如初。
秋,七月,庚子,王承宗遣使自陈为卢从史所离间,乞输贡赋,请官吏,许其自新。李师道等数上表请雪承宗,朝廷亦以师久无功,丁未,制洗雪承宗,以为成德军节度使,复以德、棣二州与之。悉罢诸道行营将士,共赐布帛二十八万端匹,加刘济中书令。
十一月,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裴垍数以疾辞位。庚申,罢为兵部尚书。
十二月,翰林学士、司勋郎中李绛面陈吐突承璀专横,语极恳切。上作色曰:“卿言太过!”绛泣曰:“陛下置臣于腹心耳目之地,若臣畏避左右,爱身不言,是臣负陛下;言之而陛下恶闻,乃陛下负臣也。”上怒解,曰:“卿所言皆人所不能言,使联闻所不闻,真忠臣也!他日尽言,皆应如是。”己丑,以绛为中书舍人,学士如故。
绛尝从容谏上聚财,上曰:“今两河数十州,皆国家政令所不及,河、湟数千里,沦于左衽(左衽:北方民族的服装,此指北族的统治。北方诸族崇尚左,衣襟左掩,是为左衽。),朕日夜思雪祖宗之耻,而财力不赡,故不得不蓄聚耳。不然,朕宫中用度极俭薄,多藏何用邪!”
元和六年(辛卯,811)
春,正月,甲辰,以彰义留后吴少阳为节度使。
庚申,以前淮南节度使李吉甫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宦官恶李绛在翰林,以为户部侍郎,判本司(判本司:负责本司职事,即以户部侍郎判户部事。唐后期实行使职差遣制,官与职分离,若无特别任命,则其官不判本司之事。)。
夏,四月,戊辰,以兵部尚书裴垍为太子宾客(太子宾客:太子东宫属官,掌调护、侍从、规谏等。相对于三省要职,太子宾客是个虚衔。),李吉甫恶之也。
冬,十一月,弓箭库使刘希光受羽林大将军孙钱二万缗(弓箭库使:唐代内诸司使,由宦官担任。),为求方镇,事觉,赐死。事连左卫上将军、知内侍省事吐突承璀(知内侍省事:负责内侍省事务,犹言兼内侍省长官。内侍省,由宦官任职的管理宫廷内部事务的机构。),丙申,以承璀为淮南监军。上问李绛:“朕出承璀何如?”对曰:“外人不意陛下遽能如是。”上曰:
“此家奴耳,向以其驱使之久,故假以恩私;若有违犯,朕去之轻如一毛耳!”
十二月,己丑,以户部侍郎李绛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吉甫为相,多修旧怨,上颇知之,故擢绛为相。吉甫善逢迎上意,而绛鲠直,数争论于上前;上多直绛而从其言,由是二人有隙。
元和七年(壬辰,812)
三月,丙戌,上御延英殿(延英殿:在大明宫延英门内,唐代中后期皇帝召对宰相议事之所。因旁无侍卫、礼仪从简,人得尽言。元和以后,延英殿因此成为皇帝日常接见宰臣百官、听政议事之处。),李吉甫言:“天下已太平,陛下宜为乐。”李绛曰:“汉文帝时兵木无刃,家给人足,贾谊犹以为厝火积薪之下(厝(cuò)火积薪:把火放到堆积的柴禾下。比喻形势的危急。厝:安置。),不可谓安。今法令所不能制者,河南、北五十余州;犬戎腥膻,近接泾、陇,烽火屡惊;加之水旱时作,仓禀空虚,此正陛下宵衣旰食之时(宵衣旰(gàn)食:天不亮就穿衣起来,很晚了才吃饭。形容处理国事的辛劳,多用以称颂帝王勤于政事。旰:天晚。),岂得谓之太平,遽为乐哉!”上欣然曰:“卿言正合朕意。”退,谓左右曰:“吉甫专为悦媚;如李绛,真宰相也!”
八月,戊戌,魏博节度使田季安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