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资治通鉴》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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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张骞通西域(1)

边疆与民族

在中国历史上,中国与四裔、内与外、夏与夷之间的关系始终是王朝政治、士人言论的核心话题之一。许多看似王朝内部的问题中,都有一个外部的他者存在,这些不断与中原王朝发生关系的四裔、外夷构成了我们理解传统中国的重要坐标系。由于自然地理等方面的原因,北方、西方的民族与中原王朝的互动尤其频繁。中原王朝不仅疆界进退受其左右,朝政、经济、文化亦受其影响,甚至王朝的兴衰亦由此决定。

本单元三篇选文,《张骞通西域》、《安禄山起兵》、《契丹灭后晋》,分别讲述了两汉、唐代、五代时期匈奴、吐蕃、契丹三个民族与中原王朝的关系。

张骞通西域,其背景是汉匈关系的紧张与冲突,反映了汉代强盛时期对外拓展的强烈诉求,“凿空”的结果是扩大了汉人对外部世界的了解,中外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的步伐提速,开启了横贯欧亚大陆的“丝绸之路”。安史之乱,不仅是盛唐中衰的转折点,甚至还可以视为中国历史从中古向近世转变的枢纽,其始作俑者安禄山即“营州杂胡”,部下精锐皆为其所收罗之“同罗、奚、契丹”诸族的降者,尤可注意者,唐朝借以抗衡并最终平定安史之乱者,亦多为少数族军队。五代之后,中唐以来进入中原的少数族已成为政权的有力争夺者,崛起于北方草原的契丹不断南下,影响着中原的政局,一度消灭了后晋政权。

对于少数族的进入使王朝版图遭受冲击,传统士大夫多持否定态度。如果跳出民族情感、价值判断的限制,从长时段的视角来看,民族之间的交锋与融合有如硬币的两面。如《契丹灭后晋》一讲中的石敬瑭与石重贵,在自我认同上便有细微变化,前者尚未脱去其少数族的心态(与其夺权之前的处境亦有极大关系),故不惜称臣割地,后者已有颇重的“中国”情结,遂有举兵相争,进而要收复失地的计划。由此,民族问题不仅关乎种族,更关乎文化,“诸夏用夷礼则夷之,夷狄用夏礼则诸夏之”,这是《资治通鉴》在讨论民族问题时的一贯立场。

本书其他单元的一些选文也与“边疆与民族”密切相关,例如,“轮台罪己诏”是汉武帝对外拓展之后的反省,淝水之战中东晋的对手苻坚是氐族,北魏孝文帝改革关系到中古北方民族文化演变之大局,隋炀帝急政的背后有突厥的影子,等等。可以说,民族问题乃是《资治通鉴》中最为浓墨重彩书写的内容之一,这不仅缘于该问题在历史上的重要性,也折射出北宋前期士大夫面对北方民族重压下的焦虑心情。(皮庆生)

选文

汉武帝元朔三年(乙卯,前126)

夏,四月,丙子,封匈奴太子于单为涉安侯,数月而卒。

初,匈奴降者言:“月氏故居敦煌、祁连间(月氏(yuèzhī):或写作月支、月氐,是活动于今甘肃敦煌、祁连山间的游牧部落。汉初为匈奴冒顿单于所败,月氏王被匈奴老上单于(冒顿单于子,名稽粥)所杀,月氏被迫西迁至中亚地区并建立政权,国号贵霜,中国延其故号,仍称为大月氏。部分月氏人仍留存祁连山区,同羌族杂居,称小月氏。),为强国,匈奴冒顿攻破之(冒顿(mòdú):匈奴单于。在位时(前209—前174),匈奴势力不断扩张,控地东尽今辽河,西至葱岭,北抵贝加尔湖,南抵长城。)。

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余众遁逃远去,怨匈奴,无与共击之。”上募能通使月氏者。汉中张骞以郎应募(汉中:郡名,西汉治西城县,今陕西安康市西北。),出陇西(陇西:地区名,指甘肃陇山以西之地。),径匈奴中;单于得之,留骞十余岁。骞得间亡,向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大宛:西域古国名,在今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盆地,都贵山城,今塔什干东南卡散赛。)。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为发导译抵康居(康居:西域古国名,在今哈萨克斯坦巴尔喀什湖和咸海之间,都卑阗城,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一带。),传致大月氏(传(zhuàn)致:用驿车送至(大月氏)。)。大月氏太子为王,既击大夏(大夏:西域古国名,古希腊人称为巴克特里亚,主要指今中亚阿姆河以南、兴都库什山以北地区。),分其地而居之,地肥饶,少寇,殊无报胡之心。骞留岁余,竟不能得月氏要领(竟不能得月氏要领:最终没有得到月氏的具体表示。),乃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留岁余。会伊稚斜逐于单,匈奴国内乱(匈奴国内乱:汉武帝元朔三年(前126)匈奴军臣单于病死,军臣弟伊稚斜逐单于子于单而自立为单于,于单逃奔汉朝。),骞乃与堂邑氏奴甘父逃归。上拜骞为太中大夫(太中大夫:郎中令(光禄勋)属官之一,系冗散官,无行政职务,在宫内侍从,备皇帝顾问应对。),甘父为奉使君。骞初行时百余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

汉武帝元狩元年(己未,前122)

五月,匈奴万人如上谷,杀数百人。

初,张骞自月氏还,具为天子言西域诸国风俗:“大宛在汉正西,可万里。

其俗土著(土著:西域诸国大致有两种形态,一是土著的城郭之国,主要从事绿洲农业,过相对定居的生活;一是迁徙的游牧之国,主要从事畜牧业,多居无定所。),耕田;多善马,马汗血;有城郭、室屋,如中国。其东北则乌孙,东则于窴(于窴:或写作于阗,西域三十六国之一,都西城,今新疆和田市西二十里约特干遗址。)。于窴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西海:古代泛指西部或葱岭以西之湖海,此处所指当今之咸海或里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又称蒲昌海、盐水,即今新疆的罗布泊。)。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盐泽去长安可五千里。匈奴右方居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南接羌,鬲汉道焉(鬲(gé):通“隔”,阻隔。)。乌孙、康居、奄蔡、大月氏(奄蔡:西域古国名,又称阿兰,在康居西北,即今中亚咸海、里海北部草原。),皆行国,随畜牧,与匈奴同俗。大夏在大宛西南,与大宛同俗。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曰:‘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身毒(juāndú):或写作捐毒、天竺,古印度的音译)。’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与大夏同。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少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又无寇。”

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安息:古西域国名,西方称之为帕提亚。安息国势力强大时,领有伊朗高原及两河流域,为西亚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业,而兵弱,贵汉财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可以赂遗设利朝也:可用赠送厚礼的方式使之(大月氏、康居等)朝贡。)。

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重九译:要多次辗转翻译方能彼此相通。),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间使王然于等四道并出,出囗,出冉,出徙,出邛、僰(囗、冉、徙、邛、僰:均为古西南少数民族名。下文中的氐、笮、嶲、昆明等,亦是分布于西南的古代民族。),指求身毒国(指:意指、意向。),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闭氐、莋,南方闭嶲、昆明。

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于是汉以求身毒道,始通滇国(滇国:古西南夷国名,在今云南滇池一带。)。滇王当羌谓汉使者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事亲附;天子注意焉,乃复事西南夷。

汉武帝元鼎二年(丙寅,前115)

浑邪王既降汉(浑邪王:匈奴部落首领之一,率其部众活动于今西北一带,屡次为汉兵所败,单于要惩处他,遂脱离匈奴,率众降汉,时在武帝元狩二年(前121)。),汉兵击逐匈奴于幕北(幕北:大戈壁之北,幕,通“漠”。),自盐泽以东空无匈奴,西域道可通。于是张骞建言:“乌孙王昆莫本为匈奴臣(昆莫:亦称昆弥,乌孙王号。),后兵稍强,不肯复朝事匈奴,匈奴攻不胜而远之。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故浑邪地空无人,蛮夷俗恋故地,又贪汉财物,今诚以此时厚币赂乌孙,招以益东,居故浑邪之地,与汉结昆弟,其势宜听,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中郎将:西汉有五官、左、右中郎将,职掌禁卫,是仅次于将军的官号。),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便,遣之他旁国。

骞既至乌孙,昆莫见骞,礼节甚倨。骞谕指曰:“乌孙能东居故地,则汉遣公主为夫人,结为兄弟,共距匈奴(距:抵拒、抵抗。这个意义后来多写作“拒”。),匈奴不足破也。”乌孙自以远汉,未知其大小;素服属匈奴日久,且又近之,其大臣皆畏匈奴,不欲移徙。骞留久之,不能得其要领,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及诸旁国。乌孙发译道送骞还,使数十人,马数十匹,随骞报谢,因令窥汉大小。是岁,骞还,到,拜为大行(大行:又名大鸿胪、典客,负责外交及归顺少数民族等事务。)。后岁余,骞所遣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域始通于汉矣。

西域凡三十六国,南北有大山(南北有大山:南面有阿尔金山,北面有天山山脉。),中央有河(中央有河:指塔里木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河有两源,一出葱岭,一出于窴,合流东注盐泽。盐泽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傍南山北(鄯善:西域三十六国之一,本名楼兰,后改为鄯善,都扞泥城,今新疆若羌县东北罗布泊西岸。),循河西行至莎车(莎车:西域三十六国之一,都莎车城,今新疆莎车县。),为南道;南道西踰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自车师前王廷随北山循河西行至疏勒(车师: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又名姑师国,都交河城,今新疆吐鲁番市西北二十里雅尔湖西。汉宣帝时分为车师前国、车师后国。疏勒:西域三十六国之一,都疏勒城,今新疆喀什市。),为北道;北道西踰葱岭,则出大宛、康居、奄蔡焉。故皆役属匈奴,匈奴西边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领西域,常居焉耆、危须、尉黎间(焉耆、危须、尉黎:西域国名。焉耆,都员渠城,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县。危须,都危须,今新疆和硕县东乌什塔拉回族乡附近。尉黎,都尉黎城,今新疆焉耆县西南紫泥泉。),赋税诸国,取富给焉。

乌孙王既不肯东还,汉乃于浑邪王故地置酒泉郡(酒泉郡:治禄福县,今甘肃酒泉市。),稍发徙民以充实之;后又分置武威郡(武威郡:治姑臧县,今甘肃武威市。),以绝匈奴与羌通之道。

天子得宛汗血马,爱之,名曰“天马”。使者相望于道以求之。诸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余人,人所赍操大放博望侯时(放(fǎng):通“仿”,效仿、效法。),其后益习而衰少焉(益习而衰少:意思是说对于外国情形知道得更清楚,(出使的人及所带礼物)就不像从前那样多了。)。汉率一岁中使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反:通“返”,返回、返还。)。

元鼎六年(庚午,前111)

博望侯既以通西域尊贵,其吏士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天子为其绝远,非人所乐往,听其言,予节,募吏民,毋问所从来,为具备人众遣之,以广其道。来还不能毋侵盗币物及使失指(失指:未完成或有悖于出使目的。),天子为其习之,辄覆按致重罪,以激怒令赎,复求使,使端无穷,而轻犯法。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予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效之。其使皆贫人子,私县官赍物(县官:汉代称天子为县官。),欲贱市以私其利。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人人有言轻重:汉使所言轻重不一,故为外国所厌恶。),度汉兵远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汉使。汉使乏绝,积怨至相攻击。而楼兰、车师,小国当空道(空(kǒng)道:即孔道。空,通“孔”。胡三省注云:“汉出西域有两道,南道从楼兰,北道从车师,故两国当汉使空道。”),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又时遮击之。使者争言西域皆有城邑,兵弱易击。于是天子遣浮沮将军公孙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沮井而还(浮沮井:匈奴地名。当时汉廷遣公孙贺出兵,希望他能到达浮沮井,故称浮沮将军。又有匈河将军、贰师将军等,其名号亦如此。);匈河将军赵破奴将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令居:即令居塞,汉武帝时筑,在今甘肃永登县城附近。),至匈河水而还;以斥逐匈奴,不使遮汉使,皆不见匈奴一人。乃分武威、酒泉地置张掖、敦煌郡(张掖郡:治得县,今甘肃张掖市西北四十里。敦煌郡:治敦煌县,今甘肃敦煌市西。),徙民以实之。

汉武帝元封三年(癸酉,前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