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古代文论的现代阐释
1431400000019

第19章 “眼中” — “胸中” — “手中”(3)

此外,从思想来源上看,一般学者认为“神思”作为一种艺术想象理论,可以追溯到汉代司马相如的谈“赋家之心”要“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另外就是陆机《文赋》对艺术想象的描述:“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可能刘勰的“神思”论更直接地受到司马相如和陆机的影响。

把想象不叫想象,而叫神思,这与中国古代对“神”的理解有关。其实“神思”就是“文之思”。刘勰认识到,文学创作中的艺术思维与人的普通日常思维是不同的。在日常思维中,功利意识很强,而且主客体的界限是分明的。日常的思维,总带有明确的思维目的,思维的结果一般也要运用于实际生活,以发生效用。一般而言,主体是主体,客体是客体,主体不会延伸进客体,客体也不会延伸进主体。但在艺术思维中情况就不同了。在艺术想象中,作者可以海阔天空地漫游,不受时间空间的局限,也不问这有什么效用。而且主体和客体可以合而为一:写花草,你觉得自己就是微风中摆动的植物;写飞鸟,你就觉得自己在蓝天下翱翔;写流水,你就觉得自己是一条江河,正向大海奔去;写天际,你就觉得自己就是天边那一条地平线……认识到艺术思维不同于日常思维的特点,所以要把“文之思”称为“神思”,用“神”来修饰“思”。

那么“神”是什么呢?在先秦典籍中,“神”的概念已到处可见,其意义也不完全一致。但我们的先人没有把它理解为人格神、偶像神,则大体上是一致的。《说文》:“天神引伸出万物者也,从示,从申。”示,“天垂象见吉凶以示人”。申,“电也”。《说文》又说,“申,神也”。由此看来,我们的古人,把神看成是客观事物的特异的现象,是一种实在,而不是像西方的上帝那种不可见的存在。

特别是在儒家的哲学中,像西方那种人格神、偶像神更是不受重视。

再进一步,儒家的一些经典提出了“神道”,所谓“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这就把“神”理解为万事万物的不易为人所直观的内在精奥规律。这是客观的神,这客观的“神”虽不是人人可以认识到的,但确有一些人可以接近它。《易·系辞上传》就说:“极天地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辞”、“变”、“通”的主动权都在人,有此能力的人就是“神明”,“神明”是主体的人的能力。可见,“神”这个范畴就由客体转到主体。因此,又产生了“养神”的说法。再往后,神既是物,也是人,既是规律,也是对规律的认识,神在主体与客体的交接中、交汇中、和谐中。“神”的概念在哲学上成熟后,终于沉落到艺术领域中。

“神明”是人的一种能力,这种能力是神妙之极的,具有千变万化的特点。神思就是运用神明的这种神妙能力。

(二)“神思”作为艺术想象的美学内涵刘勰从“形”与“心”的关系来界说艺术构思中的想象———“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这话是从《庄子·让王》篇套用过来的,原话是“心在草莽,而心怀好爵”。这是用比喻的方法来说明想象的实质,意思是说,所谓想象,也就是形在此而神在彼之意。

我们坐在书桌旁,心却可上天入地,南来北往,回溯千载,神往未来,可以到任何时间和任何空间,而不受“形”的限制。这种说法与现代心理学对想象的理解是很接近的。

刘勰所阐明的作为艺术想象的“神思”,重点在论述“动”与“静”相反相成的关系,显示出其美学内涵的深刻性。

刘勰的“神思”说,核心的内容是“神与物游”与“贵在虚静”。“神思”是作家的头脑飞动活跃,具有极大的超越性。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说: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南朝)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535页。)这就是说,作为艺术想象的“神思”是无限的,“寂然凝虑,思接千载”,身处现代,却可以与千年以前的古人对话,这是“神思”超越时间的特性。“悄焉动容,视通万里”,身在斗室,却可漫游宇宙,这是“神思”超越空间的特性。所谓超越时空,说到底就是作家胸中千变万化的运动,是古今中外艺术想象的共同特性。

但是在“神思”过程中,作家的胸中究竟是什么在“动”呢?或者说是什么活跃在他的脑海中呢?其一是活生生的形象。从神思开始和进入极致之际,乃是“神与物游”、“神用象通”,即诗人的精神与物象交融、交流,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步。精神与物象的打通是不容易的,这意味着主体与客体的结合;但当艺术想象完全成熟之际,就是“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这里的“意象”不是前面所说物象,而是心象,“心象”已脱离开物象的实在性,是作家通过“神思”虚构出来的存在于心中的可视可感的形象。如果说物象还是“眼中之竹”的话,那么“心象”就是“心中之竹”了。

“窥意象而运斤”是艺术想象理论的经典句,十分精辟。它强调“心象”是可以内视的,心象在不断地活动着,作家似乎是内视自己心中的心象来下笔。其二是情感在活动。这就是篇中所说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而与风云而并驱矣”。这里的“登山”、“观海”都指作家想象而言,不是真实的动作。其意思是,你想象中“登山”和“观海”,就会把自己的感情灌注于山与海之中,这是想象中的“移情”。在《文心雕龙》中,差不多的意思还有不少,如“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谐”(《夸饰》),意思是谈到欢笑,文字里面也带着欢笑,说到悲哀,声音里也带着哭泣。如果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还在想象中途的话,那么“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谐”已经到了传达阶段了。值得注意的是,刘勰还有“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物色》)的说法,在这里作家把对象拟人化了,作家面对着有生命的对象,不能不向对象倾注自己的情感,“情往似赠”,就是把主体之情倾注于客体,可以说这是对象主体化;“兴来如答”,这是讲对象与主体进行感情的交流,使主体的感情倾注得到了回报,这可以说是主体对象化。这里,“赠”与“答”都是感情活动。其三,在“神思”中,作家胸中的“动”还包括“约束”自己的心理动作。刘勰认为,心理如果过分放纵,就会变成胡思乱想,所以他在本篇中又提出“神居胸臆,志气统其关键”。“统”,就是约束和控制,用什么来约束控制呢?用“志”和“气”,“志”即一篇作品的思想或主旨,“气”则是写作时的“气势”,前者是思想控制,后者基本上是艺术控制。

总之,在“神思”过程中,“神与物游”,精神与对象物质互相交流,活跃异常,有生动的形象、审美的情感、深刻的志气等在胸中不断涌动。这种“神与物游”、海阔天空的涌动,是艺术想象的共同性,古今中外的艺术想象论莫不揭示出这一点。刘勰的深刻之处不仅在于揭示出作为艺术想象的“动”的一面,还从儒家、道家、释家的思想资源中吸收营养,又揭示了“神思”的“静”的一面,从而说明艺术想象是一个“动”与“静”相互作用的过程。

关于“神思”中“静”的一面,刘勰又特别指出“神思”需要“虚静”的精神状态。他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南朝)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493页。)就是说在神思活动开展之际要疏导五藏,清静心胸,纯洁精神,注意力高度集中,不为外物和欲望所干扰。儒、道、释三家都讲“虚静”,但刘勰在这里主要是继承道家的传统。老子认为要得“道”就要“致虚极,守静笃”,要“涤除玄览”。庄子进一步发挥虚静的思想,他把这种虚静精神用来说明一些技艺活动,如讲庖丁解牛、梓庆削木为、痀偻者承蜩、津人渡舟等。技艺的成功都得益于“虚静”状态。画家宗炳讲画画要“澄怀味象”,实际上就是指虚静境界,他的思想可能对刘勰产生更直接的影响。我们要追问的是为什么人处于“虚静”状态中反而更能推动“神与物游”。在这里中华文化的智慧就显示出来了。原来人之“静”有两种不同情况,一种是消极的“静”,如懒惰、委靡、呆滞、涣散等,这种“静”使人的精神状态处于低下的水平,越静就越不能思考;另一种“静”是积极的“静”,即在虚静的精神状况下,人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内心极度活跃,人的感觉、知觉、情感、想象、联想、记忆、理解等一切心理功能都被调动起来了,越是“虚静”越能“神与物游”,越能与天地万物相沟通。我们前面所引刘勰的那几句话———“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思”、“虑”,都是表示“动”,表示“超越”,但其前提乃是“寂然”、“悄焉”,而“寂”、“悄”都含有“静”的意思。意思是说越能“虚静”就越能达到“神与物游”。

这个道理,最早是从庄子那里来的。庄子曾经说过:“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战国)庄周著,王先谦注:《庄子集解》,见《诸子集成》第三册,81页。)庄子的意思是,圣人主张静,不仅因为静可以达到善,或者为了心灵不受万物的搅乱。其中更深刻的道理是,假若精神达到虚静境界,就像平静不动的水,比流动的水更能够清晰深刻地映照、鉴别天地万物。刘勰深知此理,所以把“神与物游”与“贵在虚静”联系起来,深刻揭示艺术想象中“动”与“静”互动互补的原理,使“神思”的美学内涵更丰富更辩证。

值得指出的是,中华文论中“虚静”理论与英国心理学家布洛著名的“心理距离”(PsychologicalDistance)说确有相通之处。特别是两种理论都主张在审美创造的瞬间应摒除功利欲望的考虑,应“无己”、“去欲”,才能使艺术想象达到深刻而开阔的艺术洞见。但两种理论又有不同之处。中国的虚静状态强调长期的修养,与人格心胸问题相关联。西方的“心理距离”说强调临时注意力的调整,与人格心胸问题无关联。

虚静状态的达到,从老庄开始,就认为不是一日一时之功,要长期修养。刘勰也强调“养术”,即所谓“秉心养气,无务劳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南朝)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494页。)。“养术”就是“养气”。“养气”要长期修炼,不求一时之功,不必一时劳苦拼命,所谓慢工出细活,功到自然成。

明代学者方孝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小时候他有一次同一位老书生一起去逛闹市。回家以后,他发现,“凡触乎目者,慢不能记”。而老人则把闹市中的一切都讲得清清楚楚,连一些细枝末节都记住了。

他问老人这是怎么回事。老人说:“心之为物,静则明,动则眩。”又说:“子观乎车马,得无愿乘之乎?子见乎悦目而娱耳者,得无愿有之乎?人惟无欲,视宝货犹瓦砾也,视车马犹草芥也,视鼓吹犹蛙蝉之音,则心何往而不静?”方孝孺“养心”三年,终于获得像老人那样淡泊洒脱的人格心胸,终于能进入虚静状态,终于能像老人一样洞彻周围世界的美。这个故事说明,虚静状态的获得是要靠长期的修养功夫,使人格心胸发生巨大变化。

西方的“心理距离”是一种注意力的调整,是心理定向的临时转变,与人格心胸无关。布洛所讲的是“雾海航行”的例子。设想客轮在航行中突然遇到大雾,如注意力在功利方面,那么就会觉得客轮的速度放慢,耽误了航程,影响了日程安排,或者担心客轮触礁,发生海难,这就让人感到危险;但是如果我们不把注意力放在这方面,而看一看雾海中的情景,周围迷迷蒙蒙,不也显得很美吗?这说明心理注意力的转变,可以摆脱功利欲望,就会获得“心理距离”,就会产生对美的体验。距离说的基本思想是审美过程中临时的精神自我调整,恰好就是求一时之功。虚静说和距离说的不同正好反映了中华文化与西方文化之不同,中华文化凡事讲渐进,西方则常常讲突进。

四、“成竹于胸”与艺术心象“心象”是“成竹”,又非“成竹”;是已然,又是未然;是完整的形象,又是未定型的形象。它像即将诞生的婴儿,可能顺利诞生,也可能躁动着而最终没有诞生出来。

但不论怎么说,心象的未定性、活跃性,使它成为文学艺术创作最具有创造性的时刻和环节。“胸有成竹”说,是对这个最具有创造性时刻的理论概括。

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从“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这里的关键是“胸中之竹”。“胸中之竹”来源于“眼中之竹”,但在作为艺术想象的“神思”中,“胸中之竹”从无序到有序,从模糊到鲜明,从情浅到情深,从断片到完整……终于到了可以“窥意象而运斤”地步。这里的“意象”实际上还不是显现于作品中的形象,它还存在于作者心中,是心中之象,即“心象”。心象已经过神思过程的艺术升华,它显现在作品的时候可能还会有变化(“落笔倏作变相”),但基本的“意”与“象”已经确定,艺术形象轮廓已经形成,艺术生命已经在作者心中“躁动”,达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

这不能不说是创作的关键环节。这里,我们要讨论三个问题:“胸中”的“心象”与“眼中”之物象、“手中”之艺术形象有何区别?心象的主要特点是什么?“胸有成竹”式创作论主要思想来源是什么?

(一)心象与物象、形象人类的创造与动物的生命活动一个重要不同之点,就是动物只是适应外界的环境,以满足自己的生命需要。蜜蜂制造蜂房,构造精细之极,连最了不起的建筑工程师也都要在这样精巧的“作品”面前感到惭愧。但是蜜蜂不可能在建蜂房之前先有一个观念性的蓝图。然而,连最蹩脚的建筑师在建造一座最简单的房屋之前,也早“胸有成竹”,先有了一个观念性的样式。这就是人与动物许多不同中一个重要的不同。所以马克思在比较了蜜蜂和建筑师之后说:“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劳动者的表象中存在着,即已经观念地存在着。”(《资本论》,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3卷,20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文学创造作为人类的一种复杂的精神劳动,当然有观念性的“心象”存在,尤其在“神思”活动中。中国古代文论史上,最明确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就是刘勰。他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认为,在“陶钧文思”的条件下,“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意思是说深通事物奥秘的作家的心灵,根据声律而下墨,内视心中形象而运笔。不少学者把刘勰在这里说的“意象”看成是已经物化为语言文字的作品中的形象,这个看法离开了刘勰的原意,是不妥的。这里说“窥意象而运斤”,很明显是“意象”在前,“运斤”在后,窥视着意象来描写的。这“意象”就是经过神思活动后存在于作家心中的“心象”,因为刘勰当时用骈体文写作,对他来说,选择“意象”还是“心象”是根据行文的需要,他这里所说“意象”就是指“心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