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庄心解(新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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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哉,老子之道 (1)

老庄心解序

心解者,止言吾心所悟,不同注笺之凿凿,不同传书之洋洋。性之所至,随感而发,择吾心以为人所未详、人之所弃而述焉。虽不周于古训、不周于今论,然其间剖析,或有契老庄原旨而黯然不彰者,此余所以不揣简陋以八万言成书之缘由也。世人咸以老庄并称,以皆言道也,然其间之差异龃龉恒为人所忽。殊不知庄子自傲,不惟视儒家为妄,视墨家为曲,亦吝于对老子之赞许,惟闻其间言说而悦之耳。书中有老庄之辨章,述之颇详,兹不赘。

“老庄心解”本是八万言本中华书局《抱冲斋艺史丛谈》中两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只眼自具,抽出专帙《老庄心解》,影响至钜,重版多次。今又纳入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范曾诗文书画集》巨帙,谨述其先后对诸出版社深表谢忱。

乙丑春日范曾

闻一多先生在《龙凤考》中曾认为龙是夏之图腾,而凤则为殷的图腾。夏文化的代表是老子,而殷文化之代表则为孔子,所以后人总将凤与孔子相连,甚至楚之狂人接舆“歌而过孔子”,也反唇相讥:“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关于老子与龙的关系,我们在《庄子·天运》看到这样的记载:“孔子见老归,三日不谈”,因为老子是不赞成孔子积极地遍行列国而问政的。孔子的弟子们问:先生,你已见到了老子,你对他有所规劝吗?孔子讲:我今天算是见到了真龙了,龙啊,合起来成为龙的形体,分散开则成为云锦天章,何等的美妙啊,它乘着云气而养息于天地之间,在阴阳之中吞吐大荒,我在他面前何等自惭,我瞠目结舌,无以应对,哪里还谈得上对他老人家规劝啊!从这段描述,我们至少知道战国时代人们对春秋时老子的印象是何等绚丽而神秘,那是神龙见头不见尾的奇谲伟岸的神仙中人。

他仰观穹昊,俯察万类,探求那宇宙本体的根源;他阅尽沧桑,看惯枯荣,深知天地万物的嬗变;他凭着直感而不假理性的求证,依靠悟性而不作枯涩的推论;他大朴无华,脱尽庸凡;他谦和冲融,远离骄躁;他站在宇宙的中心,发出了那悠远而朴质的声音,那智慧的元素无所不在地浸透到中华文化的广阔领域。

宇宙,这无涯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来源于什么,老子说,它来源于“无”—“无名天地之始”。

这是迄今无法有更高明于老子的一种玄妙的说法,倘若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哪里会有李白的吟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没有天地(空间),万物无所庇寓;没有光阴(时间),又何来匆匆的过客?那是什么呢?那是“无物”,老子称之为“无状之状,无象之象”,这叫做“惚恍”。因为没有时间和空间,这“无状之状”,既没有上,也没有下;既无前也无后;既无光明,也无黑暗,那就是“惚恍”,那就是“无”。然而“惚恍”也有它自己构成的三要素,它存在着未来的可视、可闻、可抚摸的信息,“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它们只是杨振宁先生讲到的可以捡起来的原子—那一根发丝上可排列一百万粒原子—的体积的一百万分之一,这当然是我的猜测,然这猜测本身便有悖老子的学说,那原子的一百万分之一,还是一种体积,还是“有”。于是老子在提出“无”的概念同时,辅之以“有”,意思是“存在着,那是一种无的存在”。“有”和“无”两者是同一个来源而有着不同的名称,而“有”和“无”的共同的名称则是“玄”。

现在我们知道了,原来在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惚恍”中有着“玄”,它妙不可测,是一种“无的有”,这“无的有”中有什么呢,有“夷”、“希”和“微”(《老子·第十三章》)。

这“无”,我们试想它是“精神”;这“有”,我们试想它是“物质”。在老子的哲学之中,最具玄妙意味的是精神和物质合而为一,所以《老子》书也自称,这真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里,我们已无法用物质产生精神这种唯物主义观点、或者精神产生物质这种唯心主义观点去框定老子思想的范畴,他又不是二元论者,老子讲得很清楚,它们没有先后,是一个东西,只是名称相异,这里,精神即物质,物质即精神,它们共同的名字叫做“玄”。

我们不妨设想这“玄”是一种什么形态的存在。不,这个问题本身又有悖于老子思想。“玄”没有形态,何谓存在?那是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惚恍”,那是一种最彻底的空虚,归根结底是空无一物,那无中之有“夷”、“希”、“微”,也是一种最彻底的子虚乌有,总而言之是了无痕迹。

仅止于此吗?不,在那彻底的空虚中,在那绝对的静寂中,在绝对的空虚无形中,恍兮惚兮有了一些消息、一些动静,似乎里面有了一些幻象,有了一些事物(《老子·第二十一章》)。这时,只是在这时(注意:我开始用了“这时”一词。此前,是谈不上“这时”的,因为没有“这时”、“那时”的概念),这混成之物,才具有了实体的意义,它特立独行,不被神仙和上帝指挥着;它不停地运动,无所不至,往复延伸,周而复始,而绝无停止懈怠;它原来就是宇宙本体。这时,只是这时,宇宙的概念才产生,才有了空间和时间。这混成之物不啻为天地的圣母,化育繁衍,万物滋生。老子说,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叫什么,因为一有固定的名字,它就执著于一物,就不是那变而不居的“常名”;如果道是可以明白讲出的,它就是具体个别的道,而不是那涵盖诸道的道(《老子·第一章》)。那么,我就给它一个字吧,叫做“道”;勉强地给它一个名吧,称它作“大”。那么,我们读后来的《礼记·礼运》讲的“大道之行也”,便是指的这“大”,或者“道”。那是宇宙的大道,它大不可方,深不可测,它无限伸延,无远弗届,而且还要回归—“归根复命”(《老子·第十五章》)。

至此,老子对宇宙本体的论述告一段落,我们不自觉地已经走进他博大深奥的哲学殿堂,他正静坐着,隐言忘机。对他,我们已有仰之弥高的深深敬意。

我们从上面的论述中已了然老子的宇宙观:首先,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他不承认凌驾于宇宙和万物之上的造物主或上帝,而他所讲的可以为天下母的道,则是比上帝更为根本。它不是一个可以名状的可道之道,它冲虚平和地发挥作用,永远不会枯竭或用尽;它渊深旨远,好似天地万物的源头。道之所在,足以使天地万物处于一种和谐之境,它会将过分锐利的加以磨挫、纷乱杂陈的予以舒解,使过分刺目的光芒变得温和,而又教导人们能居卑处微,能处众人之所恶。

道啊,真是清澈得使人觉得隐然不见,又似乎的的确确地存在着。

道,到底是谁的儿子?好像在上帝之前它已存在(《老子·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的这段关于道的和谐的描述,极其简练而含义却至为广大,我们纵观世界,远古及至现今一切人类的仇杀和争斗,都是不能做到一个“冲”字,即不能“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我们也已了然老子十分天才地解释着宇宙的形成,在远古实证科学付诸阙如之世,竟能凭着直感的悟性而非理性之求证,作了一番惊天地、骇古今的最宏观而博大的论述,这是何等的智慧,何等的胸襟,又是何等的深邃!你尽可以认为他徒托空言,然而今天不托空言的科学实证又如何,能否逃脱老子学说所涵盖的范畴?譬如,宇宙的起因、物质与精神、物质性的原子构成、物质的运动等等,到最后,无法不在朦胧之中继续探索。正因为宇宙本身的无穷极性,因此,这探索则永无休止。万世之后,人类还将继续探索,而要回答的问题,不只跳不出老子的圈子,似乎答案也会日益接近老子天才的幻想和奇妙的敏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