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庄心解(新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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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大美不言(1)

一、天籁的妙曼

美为何物?美在哪里?难道美在世俗彩绘的画栋雕梁?在季子之堂的“八佾之舞”?在那精制的陶器和仪仗的斧钺?在墓葬或陵寝的装饰?去吧去吧,这都不是。这些在庄子看来都是丑陋不堪的、恶俗的、不可容忍的。美,在庄子看来,存在于天籁、地籁和人籁。籁,在庄子书中已超越了一般的由孔穴发出声音的涵义。“籁”是一种声音、一种气息、一种氛围,是没有经过人工雕凿的、天然淳朴的存在。

天地之间的万物随风所发出的声音,音调万殊,清风徐来的水上,飙风狂啸的陡壁峭崖,摇曳着的枝柯,横斜着的林木,杂沓着的人生漫漫长途,都有那无待外物推动自己,而“咸其自取”(《庄子·齐物论》)的声音、气息和氛围。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而这“咸其自取”的万物殊态、大自然的五音繁会,你却能感到、悟到。对天籁、地籁、人籁的感悟所必需的条件是:作为认识主体的人自身的物化,一种与万物齐一、无隔无封的状态。这就是当颜成子看到南郭子綦这位真人的生命状态不仅形同槁木,而且心如死灰,他的生命已然回归大化,与万类同生,与草木同腐,一切的区别对他来讲都不复存在。他讲出了三字最高谶言:“吾丧我!”我已失去了自己、忘怀了自己、抛弃了自己,只有这时,南郭子綦一定听到了那宇宙间最美妙和谐的大的交响!

二、弃绝矫伪

庄子绝对地弃绝人间的艺术,包括绘画、音乐以及艺术化了的所谓礼仪、巧妙化了的所谓雄辩。他以为这些足以炫人眼目、乱人耳听、闭塞真性、淆扰心灵的五色、五音、仁义、言说,都从根本上违背了“天籁”,失去了“朴”和“真”,因此宛如并生的脚趾和歧出的旁指,不过是身体上的赘疣和痈瘤,这些东西与人的天性相背拗,必除之而后快。离朱,你是什么画家?你所彩绘的青黄相间的华服何等地刺目;师旷,你是什么音乐家,你那烦乱而媚俗的音乐何等地刺耳;曾参与史鰌,你们虚伪的仁义,徒然在惑乱世道人心;杨朱和墨翟,你们废话连篇乃是欺世炫人、追逐浮名。“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庄子·骈拇》),这是庄子学术之大纲,至理正道,质言之就是一句话,不失天然的情性,不失生命的本根。庄子的美学思想是彻底的真和朴,这和他本人的社会的、政治的思想完全是一致的,一切违背天然情性、生命本根的社会、政治、文化、理想在庄子面前都遭到致命的粉碎性的打击,而不是一枝一节的损伤。他说自唐尧虞舜之后,天下滔滔,莫不以仁义相激励,呼啸奔走,然而正是这时人性沦丧,“以仁义易其性”(《庄子·骈拇》)。三代以下,小人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以身殉家、圣人以身殉天下,“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庄子·骈拇》)。在庄子看来,天然本真的生命价值重于一切身外之物,重于利、名、家、天下。

而利、名、家、天下不过是“千仞之雀”,惟有这不失本性的生命,才是“隋侯之珠”,是不值得以珠殉雀的。同样,在庄子看来,东周之世,艺术的成果不过是一些摧残事物本性的矫伪之作,那是鄙俗的、市侩的、乡愿的、阿谀献媚的、假仁假义的、充满恶浊之气的渣滓。艺术同样不可殉利、殉名、殉家、殉天下,“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那么庄子有他所认为美的存在吗?有的,那是超越了官感视、听、色、味的存在,那是“吾所谓臧(完美)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规律)而已矣”。完美在于回归宇宙之大德,完美在于回归生命天然的情性与本根。“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精微的听觉,不在于你听到外在的什么金、石、丝、竹、黄钟、大吕,而在内省的美妙的体悟。“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庄子·骈拇》)。明彻的视觉,不在于你看到的什么青黄相间,五彩斑斓,而在内省的玄幻的寂照。

三、庄子和西方的悖论

庄子把社会的、人生的、美学的思想融为一体,了无间隔。在庄子的哲学中,不似弗洛伊德之剖析“伊德”、“自我”和“超我”,庄子就是庄子,“庄子”、“自我”、“超我”是一体的,因为庄子就是自然的存在,而弗洛伊德不是自然的存在,是社会的存在,只有社会存在意义上的人,才用得上弗氏的学说。庄子做到了彻底的自然回归主义,一切西方现代的前卫主张者,裸露着胴体在森林荒野与草木鸟兽共处几天、男女杂游、不婚不聘一番,那不过是现代化生活逼出的乖张和逆反,与庄子之思南辕而北辙,不可同年而语。庄子之思有着哲理上的凛冽寒光,有着为人品性上的质实淳厚,有着艺术上去尽雕饰、洗尽铅华的大美奇奂。于是,庄子在反对一切美的创造之后却创造了一个天地大美的理想。光凭着这个理想,我们就知道庄子的美学思想不仅照耀了两千三百年,还将照耀着无穷极的后来者。

艺术家无论口头上如何狂肆、如何孤傲、如何鄙薄同道,一俟其静夜独坐、扪心自问的时候,些许的怯懦、些许的自悲、些许的无力渐渐袭来,由于生性缺少淳厚和质朴,因此没有真正的反省和忏悔,白日里继续着标榜和吹嘘。这种心态的循环往复,使这样的艺术家陷入苦恼的怪圈,他们的作品也日趋矫揉造作,故弄玄虚。商人、评论家与他们相依为命,帮助他们、成全他们的噩梦,使他们的画价或其他艺术品价格更高昂,同时使他们在人性上更趋畸变,最后他们渐渐觉得自己果真是上帝死后新生的神灵。然而无所不在的良知也会偶尔在他们心头浮现,不可一世的毕加索对自己是否有天才,常持疑虑。现实的虚荣,往往是天才的重负,甚至使天才消损而沦丧。

你们见到拈花微笑的佛祖和迦叶了吗?见到鼓盆而歌的庄生了吗?见到发现了“一切美的相同性”的苏格拉底了吗?东、西方的睿智是可以为21世纪人类文化接出一个强壮的宁馨儿的。20世纪人类文化史上留下了太多的垃圾和丑陋,背离自然和谐乃是万恶之源。

四、天地的大和之境:天倪、天钧

啊,天地大美!天衣无缝、天章云锦的大美,那天半朱霞、云中白鹤、山间明月、水上清风;那崇岭险峨、奇峡大壑、渺渺微波、浩浩江流;那寒光积雪、大漠孤烟;那风萧马鸣、落日余晖,何处不是造化神奇的创造,茫茫天宇、恢恢地轮,何处不是无言的大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庄子·知北游》)。天地的大美,四时的序列,万物的枯荣,都是由于那“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的本根—道—自然的伟力所致,至人在它面前无所作为,大圣也不会妄自运作。人们在宇宙本根面前,只有虔敬才是本分。《庄子·秋水》在嘲讽庄子论敌公孙龙时说他无法察悉庄子的精思妙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以为他有限的视野和深度不过是“用管窥天;用锥指地”。说到底,在我看来,庄子本人否定一切人类智巧,人类的所有发现、发明和艺术的创造都不过是“用管窥天,用锥指地”而已,比起宇宙的大美,实在太渺小了。

在庄子看来,天地是硕大无朋的熔炉,而造化则是技艺高超的大匠人,它们陶熔浇铸了宇宙万物,万物的生息繁衍、生死枯荣都是这熔炉和大匠的驱遣,生死存亡浑浑然一体,归入于大化的熔炉之中。不必强自己所不能,一切得失都是顺应,于是生之欢乐、死之悲哀都会在这大顺应、大过程之中消融,那就真正摆脱了人生的倒悬之苦(《庄子·大宗师》:“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

当我们艺术家在人生的体验上,没有一种彻底的大解脱,在倒悬之苦中挣扎,处于这种心态便无法与大自然在浑然中邂逅,无法去了解天地无言的大美,而又欲标新立异,炫人耳目,必然如庄子书里熔炉中跃然而起的一块说“我必须成为莫邪那样的良剑”的熔金一样,被视为不祥之金。一切艺术上的故意矫造,何尝不似这跃然而起的恶金?

天地大美是一种无是非、无差异的齐一淳和之美,天地万物的生息、消长、相禅替,开始和终结宛若一环,不见其规律,这在庄子书中称为天钧,也称作天倪,就是自然而非人为的分际,乃是一种真正的大和之境(《庄子·寓言》:“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钧。天钧者,天倪也”)。也许你不一定在争奇斗艳,然而倘不能把握这天钧,不了解这不见规律的淳和之境,那么天地大美又何在呢?没有这种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融和,你做不到大解脱,也依然会沉沦在倒悬之苦中。

五、心态高峰体验:醉意、神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