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假定七十回本是嘉靖郭本以前的改本。大概明朝中叶时期——当弘治、正德的时候——文学的见解与技术都有进步,故不满意于那幼稚的《水浒》百回原本。况且那时又是个人主义的文学发达的时代。李梦阳、康海、王九思、祝允明、唐寅一班人都是不满意于政府的,都是不满意于当时社会的。故我推想七十回本是弘治、正德时代的出产品。这书大概略本那原百回本,重新改做一番,删去招安以后的事;一切人物的描写,事实的叙述,大概都有许多更改原本之处。如王庆改为王进,移在全书之首,又写他始终不肯落草,便是一例。若原百回本果是像《征四寇》那样幼稚,这七十回本简直不是改本,竟可称是创作了。
这个七十回本是明朝第二种《水浒传》。我们推想此书初出时必定不能使多数读者领会,当时人大概以为这七十回是一种不完全的本子,郭勋是一个贵族,又是一个奸臣,故更不喜欢这七十回本。因此,我猜想郭刻的百回的“《水浒》善本”大概是用这七十回本来修改原百回本的:七十回以前是依七十回本改的,七十回以后是嘉靖时人改的。这个新百回本是第三种《水浒》本子。
这第三种本子——新百回本——是合两种本子而成的,前七十回全采七十回本,后三十回大概也远胜原百回本的末五十回,所以能风行一世。但这两种本子的内容与技术是不同的,前七十回是有意重新改做的,后三十回是用原百回本的下半改了凑数的,故明眼的人都知道前七十回是一部,后三十回又是一部。不但上文说的李贽混称施、罗二公是一证据。还有清初的《水浒后传》的“读法”上说“前传之前七十回中,回目用大闹字者凡十”。现查《水浒传》的回目果有十次用“大闹”字,但都在四十五回以前。既在四十五回以前,何故说“前七十回”呢?这可见分两《水浒》为两部的,不止金圣叹一人了。
(4)如果百回本的原本是如周亮工说的那样幼稚,或是像《征四寇》那样幼稚,我们可以断定他是元末明初的著作。周亮工说罗贯中是洪武时代的人,大概罗贯中到明末初期还活着。前人既多说《水浒》是罗贯中做的,我们也不妨假定这百回本的原本是他做的。
(5)七十回本一定是明末中叶的人删改的,这一层我已在上文(3)条里说过了。嘉靖时郎瑛曾见有一本《水浒传》,是“钱塘施耐庵”做的。可惜郎瑛不曾说这一本是一百回,还是七十回。或者这一本七十回的即是郎瑛看见的施耐庵本。我想:若施本不是七十回本,何以圣叹不说百回本是施本而七十回本是罗本呢?
(6)我们虽然假定七十回本为施耐庵本,但究竟不知施耐庵是谁。据我的浅薄学问,元、明两朝没有可以考证施耐庵的材料。我可以断定的是:(一)施耐庵决不是宋、元两朝人。(二)他决不是明朝初年的人:因为这三个时代不会产出这七十回本的《水浒传》。(三)从文学进化的观点看起来,这部《水浒传》,这个施耐庵,应该产生在周宪王的杂剧与《金瓶梅》之间——但是何以明朝的人都把施耐庵看作宋、元的人呢?(田汝成、李贽、金圣叹、周亮工等人都如此)这个问题极有研究的价值。清初出了一部《后水浒传》,是接着百回本做下去的(此书叙宋江服毒之后,剩下的三十几个水浒英雄,出来帮助宋军抵御金兵,但无成功;混江龙李俊同一班弟兄,渡海至暹罗国,创下李氏王朝)。这书是一个明末遗民雁宕山樵陈忱做的(据沈登瀛《南浔备志》;参看《荡寇记》前镜水湖边老渔的跋语),但他托名“古宋遗民”。我因此推想那七十回本《水浒传》的著者删去了原百回本招安以后的事,把“忠义水浒传”变成了“纯粹草泽英雄的水浒传”,一定有点深意,一定很触犯当时的忌讳,故不得不托名于别人。“施耐庵”大概是“乌有先生”、“亡是公”一流的人,是一个假托的名字。明朝文人受祸的最多。高启、杨基、张羽、徐贲、王行、孙、王蒙都不得好死。弘治、正德之间,李梦阳四次下狱;康海、王敬夫、唐寅都废黜终身。我们看了这些事,便可明白《水浒传》著者所以必须用假名的缘故了。明朝一代的文学要算《水浒传》的理想最激烈,故这书的著者自己隐讳也最深。书中说的故事又是宋代的故事,又和许多宋、元的小说戏曲有关系,故当时的人或疑施耐庵为宋人,或疑为元人,却不知道宋、元时代决不能产生这样一部奇书。
我们既不能考出《水浒传》的著者究竟是谁,正不妨仍旧认“施耐庵”为七十回本《水浒传》的著者——但我们须要记得,“施耐庵”是明朝中叶一个文学大家的假名!
总结上文的研究,我们可把南宋到明朝中叶的《水浒》材料作一个渊源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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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金圣叹把“施耐庵”的七十回本从《忠义水浒传》里重新分出来,到于今已近三百年了(圣叹自序在崇祯十四年)。这三百年中,七十回本居然成为《水浒传》的定本。平心而论,七十回本得享这点光荣,是很应该的。我们现在且替这七十回本做一个分析。
七十回本除“楔子”一回不计外,共分十大段:
第一段——第一至第十一回。这一大段只有杨志的历史(“做到殿司制使官,因道君皇帝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料洒家……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是根据于《宣和遗事》的,其余都是创造出来的。这一大段先写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被高俅赶走了。王进即是《征四寇》里的王庆,不在百八人之数;施耐庵把他从下半部直提到第一回来,又改名王进,可见他的著书用意。王进之后,接写一个可爱的少年史进,始终不肯落草,但终不能不上少华山去;又写鲁达为了仗义救人,犯下死罪,被逼做和尚,再被逼做强盗;又写林冲被高俅父子陷害,逼上梁山。林冲在《宣和遗事》里是押送“花石纲”的十二个制使之一;但在龚圣与的三十六人赞里却没有他的名字,元曲里也不提起他,大概元朝的水浒故事不见得把他当作重要人物。《水浒传》却极力描写林冲,风雪山神庙一段更是能感动人的好文章。林冲之后,接写杨志。杨志在困穷之中不肯落草,后来受官府冤屈,穷得出卖宝刀,以致犯罪受杖,迭配大名府(卖刀也是《宣和遗事》中有的,但在颍州,《水浒传》改在京城,是有意的)。这一段连写五个不肯做强盗的好汉,他的命意自然是要把英雄落草的罪名归到贪官污吏身上去。故这第一段可算是《水浒传》的“开宗明义”的部分。
第二段——第十二至第二十一回。这一大段写“生辰纲”的始末,是《水浒传》全局的一大关键。《宣和遗事》也记有五花营堤上劫取生辰纲的事,也说是宋江报信,使晁盖等逃走;也说到刘唐送礼谢宋江,以致宋江杀阎婆惜。《水浒传》用这个旧轮廓,加上无数琐细节目,写得格外有趣味。这一段从雷横捉刘唐起,写七星聚义,写智取生辰纲,写杨志、鲁智深落草,写宋江私放晁盖,写林冲火并梁山泊,写刘唐送礼酬谢宋江,写宋江怒杀阎婆惜,直写到宋江投奔柴进避难,与武松结拜做兄弟。《水浒》里的中心人物——须知卢俊义、呼延灼、关胜等人不是《水浒》的中心人物——都在这里了。
第三段——第二十二回到第三十一回。这一大段可说是武松的传。《涵虚子》与《录鬼簿》都记有红字李二的《武松打虎》一本戏曲。红字李二是教坊刘耍和的女婿,刘耍和已被高文秀编入曲里,而《录鬼簿》说高文秀早死,可见红字李二的武松戏一定远在《录鬼簿》成书之前——约在元朝的中叶。可见十四世纪初年已有一种武松打虎的故事。《水浒传》根据这种故事,加上新的创造的想像力,从打虎写到杀嫂,从杀嫂写到孟州道打蒋门神,从蒋门神写到鸳鸯楼、蜈蚣岭,便成了《水浒传》中最精采的一大部分。
第四段——第三十一回到第三十四回。这一小段是勉强插入的文章。《宣和遗事》有花荣和秦明等人,无法加入,故写清风山、清风寨、对影山等一段,把这一班人送上梁山泊去。
第五段——第三十五回到第四十一回。这一大段也是《水浒传》中很重要的文字,从宋江奔丧回家,迭配江州起,写江州遇戴宗、李逵,写浔阳江宋江题反诗,写梁山泊好汉大闹江州,直写到宋江入伙后又偷回家中,遇着官兵追赶,躲在玄女庙里,得受三卷天书。江州一大段完全是《水浒传》的著者创造出来的。《宣和遗事》没有宋江到江州配所的话,元曲也只说他迭配江州,路过梁山泊,被晁盖打救上山。《水浒传》造出江州一大段,不但写李逵的性情品格,并且把宋江的野心大志都写出来。若没有这一段,宋江便真成了一个“虚名”了。天书一事,《宣和遗事》里也有,但那里的天书除了三十六人的姓名,只有诗四句:“破国因山木,兵刀用水工;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水浒传》不写天书的内容,又把这四句诗改作京师的童谣:“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见三十八回)这不但可见《宣和遗事》和《水浒》的关系,又可见后来文学的见解和手段的进化。
第六段——第四十二回到第四十五回。这一段写公孙胜下山取母亲,引起李逵下山取母,又引起戴宗下山寻公孙胜,路上引出杨雄、石秀一段。《水浒传》到了大闹江州以后,便没有什么很精采的地方。这一段中写石秀的一节比较是要算很好的了。
第七段——第四十六回到第四十九回。这一段写宋江三打祝家庄。在元曲里,三打祝家庄是晁盖的事。
第八段——第五十回到第五十三回。写雷横、朱仝、柴进三个人的事。
第九段——第五十四回到五十九回。这一大段和第四段相像,也是插进去做一个结束的。《宣和遗事》有呼延灼、徐宁等人,《水浒传》前半部又把许多好汉分散在二龙山、少华山、桃花山等处了,故有这一大段,先写呼延灼征讨梁山泊,次请出一个徐宁,次写呼延灼兵败后逃到青州,慕容知府请他收服桃花山、二龙山、白虎山;次写少华山与芒砀山:遂把这五山的好汉一齐送上梁山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