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文选:假设与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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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附录(7)

一年之后,张作霖准备好了,分五路大举进兵,开始所谓“第二次直奉之战”。当吴佩孚正在山海关支撑的时候,冯玉祥突然退兵转向北京,一个晚上就占领了北京,把贿选出来的曹锟拘禁起来了,发出通电令双方停战。吴佩孚仓皇败退,坐军舰航海南下,经由长江,直到岳州。

胜利的军人通电拥戴段祺瑞出来做一个傀儡的“临时执政”。当时虽有“和平统一”的呼声,虽有“善后会议”的号召,虽有孙中山先生的北来,但事实上还是一个军人割据的局面。奉天系的力量,中间虽经过郭松龄的事变(十四年冬),仍是北方最强大的力量,不但能赶走冯玉祥的军队,控制北方的政局,并且在一年之内,派张宗昌的军队南下,攻取徐州,直入南京;又派邢士廉、姜登选南下,姜登选的军队驻扎徐州,邢士廉驻扎上海;后来又由“临时执政”任命张宗昌做山东督军,杨宇霆做江苏督军。于是奉军的势力从东三省一直达到南京、上海了。

那时候,江苏省的绅士商人有个救援江苏的秘密运动,奔走最出力是在君的两个朋友,松江的陈陶遗,常州的刘厚生。他们知道在君的见识才干,也知道他向来有改革政治的志愿,所以他们常和他商量这个拯救江苏的问题。

民国十四年(1925)七月,在君得到罗文干从岳州打来的密电,要他到岳州去见吴佩孚。在君就向北票公司告假南下,到上海会见刘厚生等,细谈江苏在奉军占领后的情形,以及江苏绅商想借客兵驱逐奉军的各种企图。在君从上海到岳州,见了吴佩孚;回到上海后,孙传芳派人来邀他到杭州去谈谈。在君在杭州住了一星期,到上海报告他和孙传芳、陈仪谈话的经过。九月初,他仍由海道回天津去。

民国十四年的双十节,孙传芳在杭州宣布组织江苏、浙江、安徽、江西、福建五省联军,讨伐张作霖,公推孙传芳为总司令,周荫人为副司令,分五路进兵驱逐奉军。陈调元在安徽,白宝山在江北,同时响应。在南京的杨宇霆首先渡江走了,在上海的邢士廉也走了。于是孙传芳成了江苏的统治者。

北票煤矿公司的董事会在天津开会,在君辞去总经理之职。在君办北票煤矿前后近五年。在君辞去北票的事,似是在十四年底或十五年一月。十五年二月,在君为“中英庚款咨询委员会”的事南下。当时他并没有接受孙传芳的何种委任。他所以要辞去北票煤矿的事,大概不但是因为他已决定不愿在奉军的势力范围以内做事了,并且还因为“中英庚款咨询委员会”的原来计划是需要他半年以上的时间,还需要他到英国去一次。(详见第十三章)

十二 《玄学与科学》的论争(1923)

(附论他的宗教信仰)

《努力周报》虽然是一个批评政治的刊物,但我们也曾讨论到政治以外的一些问题。周报每月增刊一张《读书杂志》,其中就有我的长文《读梁漱冥先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又有顾颉刚和好几位学者讨论中国古史的文字。民国十二年一月七日的《读书杂志》第五期有在君的《重印〈天工开物〉始末记》,这是他介绍十七世纪的另一位奇人宋应星的一部奇书——《天工开物》。那部奇书在中国早已没有传本了,在君依据日本明和八年(1771)翻刻本,又参考江西《奉新县志》等书,为宋应星作略传,此书后由陶湘先生印行,近年来翻印本有好几种。十七世纪的两个奇人,徐霞客与宋应星,他们的两部奇书都是在君特别表彰提倡的。在《努力周报》上,在君的长文《玄学与科学》引起了更大又更长期的论争。

在君的《玄学与科学》(《努力》第四十八、四十九期)是批评他的朋友张君劢先生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的一篇《人生观》的讲演。君劢讲演的大意是:

……人生观之特点所在,曰主观的,曰直觉的,曰综合的,曰自由意志的,曰单一性的。惟其有此五点,故科学无论如何发达,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惟赖诸人类之自身而已。而所谓古今大思想家,即对于此人生观问题有所贡献者也。……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学家,侧重内心生活之修养,其结果为精神文明。三百年来之欧洲,侧重以人力支配自然界,故其结果为物质文明。……

科学之为用专注于向外,其结果则试验室与工厂遍国中,朝作夕辍,人生如机械然。精神上之慰安所在则不可得而知也。……一国偏重工商,是否为正当之人生观?是否为正当之文化?在欧洲人观之,已成大疑问矣。欧战终后,有结算二三百年之总帐者,对于物质文明,不胜务外逐物之感。厌恶之论,已屡见不一见矣。

我摘抄出这两段,认为君劢讲演的大意,君劢必然说我“断章取义”。但我曾细看他前后发表的几篇文字,我不能不指出当日君劢所要提倡的和在君所引为隐忧的,其实都包括在这两段文字里。这里表面上的问题是:“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但这问题的背后,还有一个问题:“科学专注于向外,……其结果为物质文明。欧战终后,有结算二三百年之总帐者,对于物质文明,厌恶之论已屡见不一见矣。”科学及其结果——物质文明——不但是“已成大疑问”的东西,并且是在欧洲已被“厌恶”的东西,青年人当然应该回到那些“侧重内心生活之修养”而“其结果为精神文明”的“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学家”了。

所以在君当日把问题看作“玄学与科学为敌”的问题。他有信给他的地质学同志章演存(鸿钊)说:

弟对张君劢《人生观》提倡玄学,与科学为敌,深恐有误青年学生,不得已而为此文。……弟与君劢交情甚深,此次出而宣战,纯粹为真理起见,初无丝毫意见,亦深望同人加入讨论。

他在《玄学与科学》长文的引言里也曾说:

……我做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要救我的朋友张君劢,是要提醒没有给玄学鬼附上身的青年学生。

其实张君劢的论点,在民国八九年间梁任公先生发表他的《欧游心影录》时早已说过了。任公说:

……近代人因科学发达,生出工业革命,外部生活变迁急剧,内部生活随而动摇。……唯物派的哲学家,托庇科学宇下,建立一种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把一切内部生活,外部生活都归到物质运动的“必然法则”之下。……意志既不能自由,还有什么善恶的责任?……现今思想界最大的危机就在这一点。……这回大战争便是一个报应。……

……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我们人类不惟没有得着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远远望见个大黑影,拼命往前赶,以为可以靠他向导,那知赶上几程,影子却不见了,因此无限凄惶失望。影子是谁?就是这位“科学先生”。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

任公在这一段文字之后,加上两行自注:

读者切勿误会,因此菲薄科学。我决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罢了。

但是当日随同梁先生游历欧洲的张君劢先生竟公然“菲薄科学”了。这里面当然有不少个人天资和早年教育的因素,不是语言文字所能争辩折服的。君劢后来曾有这样一段自白:

在君乎!君当记1919年寓巴黎之日,任公、百里(蒋方震)、振飞(徐新六)激于国内思潮之变,乃访柏格森(Henri Bergson) ,乃研究文艺复兴史。而吾处之漠然。何也?吾内心无此冲动也。及访倭伊铿(Rudolf Christoph Eucken),一见倾心,于是将吾国际政治学书束之高阁。何也?胸中有所融,不发舒不快矣。(《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

在同一篇富有传记材料的长文里,君劢说他在民国十一年为上海“国是会议”拟宪法草案,又作说明草案的理由书,题为《国宪议》,其中有批评欧洲的“富强政策”的长文。我摘引几句:

……国而富也,不过国内多若干工厂,海外多若干银行代表。国而强也,不过海上多几只兵舰,海外多占若干土地。谓此乃人类所当竞争,所应祈向,在十九世纪之末年或有以此为长策者,今则大梦已醒矣。

所以这位“大梦已醒”的玄学家张君劢先生对我们全国人说:“富强政策不足为吾国将来的政策。”他的理由是:

我国立国之方策,在静不在动;在精神之自足,不在物质之逸乐;在自给之农业,不在谋利之工商;在德化之大同,不在种族之分立。

我们懂得了这些自传性的资料,才可以认识张君劢先生原是一位讲究“精神之自足”的中国理学家,新近得到了德国理学家倭伊铿先生的印证,就更自信了,就公开的反对物质文明,公开的“菲薄科学”,公开的劝告青年学生:科学无论如何发达,决不能解决人生观的问题;公开的宣传他的见解:“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学家侧重内心生活的修养,其结果为精神文明。”

丁在君的《玄学与科学》共分十段:

一、引言:玄学鬼附在张君劢身上

二、人生观能否同科学分家

三、科学的知识论

四、张君劢的人生观与科学

五、科学与玄学战争的历史

六、中外合璧式的玄学及其流毒

七、对于科学的误解

八、欧洲文化破产的责任

九、中国的“精神文明”

十、结论

在君所谓“玄学”,只是指君劢所谓“初无论理学之公例以限制之,无所谓定义,无所谓方法”的思想。君劢原文说的是东西古今哲人的人生观,他列举的是东方的孔子、墨子、孟子、释迦,西方的耶稣、兰勃尼孳、黑智尔、叔本华、哈德门。他说:

若此者,初无论理学之公例以限制之,无所谓定义,无所谓方法,皆其自身良心之所命,起而主张之,以为天下后世表率,故曰直觉的也。

这实在是很武断的说法。他列举的这些哲人都不会承认他们的人生观是“直觉的”。这些人之中,如墨子、孟子都是很讲究论辩的方式的。佛教也极讲究定义与方法,并且还创立很严格的“因明论理学。至于兰勃尼孳、黑智尔等几位,更是最讲究论理、定义、方法的哲学家。说他们的人生观都“无论理学之公例以限制之,无所谓定义,无所谓方法”,这真是很糊涂的诬辞,在君叫他做“玄学”,实在太恭维张君劢了。

在君的前四段的主旨是要指出君劢原文所举九类“人生观”——无一件不是可以用科学方法研究的,无一件不可以作科学研究的材料。不但没有“死物质”和“活的人生”的分家,也没有所谓“物质科学”和“精神科学”的分别。在君的第三段所谓“科学的知识论”,只是要说明“我们所晓得的物质,本来不过是心理上的觉官感触,由知觉而成概念,由概念而生推论。科学所研究的,不外乎这种概念同推论,有什么‘精神科学’、‘物质科学’的分别?又如何可以说纯粹心理上的现象不受科学方法的支配?”

在君因为要让那位不懂科学的老朋友明白科学研究的材料不是什么“死物质”,所以他简单的说明“一种浅近的科学知识论”,也可以说是“存疑的唯心论”(Skeptical Idealism)。“因为他们以觉官感触为我们知道物体的唯一方法,物体的概念为心理上的现象,所以说是唯心。〔因为〕觉官感触的外界,自觉的后面,有没有物,物体本质是什么东西,他们都认为不知,应该存而不论,所以说是存疑。”

简单说来,科学研究的内容只是各种概念和推论——连那所谓“物体”,所谓“物质”,也都是概念和推论。概念和推论都是心理的现象,都可以也都应该受严格的论理学规律的审查和评判。在君说:

凡不可以用论理学批评研究的,不是真知识。

在君此文前半篇的用意不过是要说明两点:一、科学的对象并不是“死物质”,只是概念和推理——都是心理的现象;二、各色各样的“人生观”,都是概念和推论,当然都应该受科学方法的审查评判。

但很不幸的是在君提出了所谓“科学的知识论”——“存疑的唯心论”——把问题引到“知识论”上去了,引起了后来不少的争论。(后来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其中“所谓科学的知识论”章就占了十页。林宰平先生《读丁在君的玄学与科学》,全文四十页,而这个知识论问题也占了一大半。)在君后来(《答张君劢》)也说这种“知识论本来是理论,本来有讨论之余地的”。他又解释他说这种知识论是“科学的”,并不是说这是已经“有定论的”,只是“因为这种知识论是根据于可以用科学方法试验的觉官感触”。在君也承认这种理论“所根据的事实本来很复杂的,我用了二千字来说明,我自己本来觉得不透彻,可以讨论的地方很多。”他也承认他说的这种知识论最近于马哈(Mach)的唯觉论,和杜威一派的行为派心理学,和罗素所代表的新唯实论,“都可以说是科学的,因为他们都是用科学的结果同科学的方法来解决知识论的。”

在君这样再三说明,可见得他当初提出“科学的知识论”是一件不幸的事。把本题岔到别的问题上去了,所以是不幸的。

什么是在君的《玄学与科学》一篇长文的“本题”呢?他后来在《玄学与科学的讨论的余兴》(《努力》第五十六期,十二年六月十日)里,曾对林宰平先生说:

读者要记得,科学方法是否有益于人生观,欧洲的破产是不是科学的责任,是这一次讨论里面最重要的问题。

当日旁观的吴稚晖先生也曾说:

最近张、丁科学之争,……主旨所在,大家抛却,惟斗些学问的法宝,纵然工力悉敌,不免混闹一阵。实在的主旨,张先生是说科学是成就了物质文明,物质文明是促起了空前大战,是祸世殃民的东西。他的人生观是用不着物质文明的。就是免不了,也大家住着高粱杆子的土房,拉拉洋车,让多数青年懂些宋明理学,也就够了。于是丁先生发了气,要矫正他这种人生观,却气极了谩骂了玄学鬼一场,官司就打到别处去了。后来他终究对着林宰平先生把他的初意简单的说了出来。(《箴洋八股化之理学》)

我们现在应该把“官司”打回到“本题”上来,依照吴先生的看法,把在君自己点出的两个本题的次第倒过来:

第一:欧洲的破产是不是科学的责任?

第二:科学方法是否有益于人生观?

第一个本题是:欧洲的破产是不是科学的责任?在君此文的第五段说“科学与玄学战争的历史”,第八段论“欧洲文化破产的责任”,应该合起来看,因为这两段都是历史的叙述,叙述的是欧洲中世纪以来玄学与科学的关系。在君指出,在欧洲的中世起,所谓“玄学”(Metaphysics)始终没有同“神学”分家。宇宙的问题,人生的问题,都得由神学同玄学解答的。十七世纪的新天文学和新物理学的祖宗嘉列刘(即葛理略Galileo,君劢译作盖理雷)发明地球是动的,当时罗马教的神学家再三警告他,宇宙的问题不是科学所能解答的。嘉列刘不服从罗马教的警戒,于是1633年6月22日主教大会正式宣言:

说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非静而动,且每日旋转,照哲学上神学上讲起来,都是虚妄的。

但十七世纪以来,科学逐渐占胜利,向来属于玄学范围的“宇宙”就被科学抢过去了。到了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经过激烈的斗争,生物学也变成科学了。到了十九世纪的末年,“连玄学家当做看家狗的心理学也宣告独立了”。

但是,科学方法在知识界尽管处处胜利,神学的势力仍然存留在社会、教育、政治各方面。在君在英国住了七年,又常在欧洲大陆旅行,所以他很明白这种情形。他说:

就在十九世纪之初,高等学校的教育依然在神学家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