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
胡 适
民国三十五年(1946)秋天,齐白石先生对我表示,要我试写他的传记。有一次他亲自到我家来,把一包传记材料交给我看。我很感谢他老人家这一番付托的意思,当时就答应了写传记的事。
那时我新从外国回来,一时腾不出时间来做这件工作。到民国三十六年(1947)暑假中,我才有机会研究白石先生交来的这些材料:
(一)白石自状略(白石八十岁时自撰,有几个小不同的本子):(甲)初稿本;(乙)初稿抄本;(丙)初稿修改后印本(《古今》半月刊第三五期);(丁)写定最后本。
(二)借山吟馆诗草(自写影印本)。
(三)白石诗草自叙:(甲)初稿本;(乙)改定本。
(四)三百石印斋纪事(杂记稿本)一册。
(五)入蜀日记残叶。
(六)齐璜母亲周太君身世(白石自撰)。
(七)白石诗草残稿本,这里面有随时杂记的事,共一册。
(八)借山图题词(壬申抄本)一册。
(九)齐白石传(未署名,似系王森然作,抄本)一册。
(十)白石老人杂件(剪报、收函等等)一小包。
我读了这些材料,很喜欢白石老人自己的文章。我觉得他记叙他的祖母,他的母亲,他的妻子的文字(那时我还没有看见他的《祭次男子仁文》)都是很朴素真实的传记文字,朴实的真美最有力量,最能感动人。他叙述他童年生活的文字也有同样的感人力量。他没有受过中国文人学作文章的训练,他没有作过八股文,也没有作过古文骈文,所以他的散文记事,用的字,造的句,往往是旧式古文骈文的作者不敢做或不能做的!
试举几个例子。白石写他的《母亲周太君身世》中有这一段:
田家供灶,常烧稻草,草中有未尽之谷粒,太君爱惜,以捣衣椎椎之,一日可得谷约一合。聚少成多,能换棉花。家园有麻。太君春纺夏绩,不歇机声。织成之布,先奉翁姑,余则夫妇自著。
又有这一段:
太君年三十后,翁弃世,……从此家境奇穷。〔太君〕恨不见纯芝兄弟一日长成,身长七尺,立能反哺。
前一段记椎谷粒,古文家也许写得到。后段“恨不见纯芝兄弟一日长成,身长七尺”,古文家决不敢这样写。白石的传记文字里,这样大胆的真实描写最多。如他记民国七年在紫荆山下避兵乱的痛苦:
时值炎热,赤肤汗流,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如是一年,骨与枯柴同瘦,所有胜于枯柴者,尚多两目,惊怖四顾,目睛莹然而能动也。
又如他记民国八年他避兵乱北游时的心绪:
临行时之愁苦,家人外,为予垂泪者尚有春雨梨花。过黄河时乃幻想曰:“安得手有嬴氏赶山鞭,将一家草木同过此桥耶!”
这都是他独有的风趣,很有诗意,也很有画境。
我读完了白石先生交给我的这些材料,我就把一切有年月可考的记录分年编排,有时候也加上一点考订。当初我本想完全用白石先生自己的话作材料,所以我曾想题名作《齐白石自述编年》。编年的骨干当然是他八十岁时写的《白石自状略》。但我不久就发现了《自状略》引用时必须稍加考订。第一,因为《自状略》的本子不同,有初稿与修改稿的差别。第二,因为老年人记忆旧事,总不免有小错误,故我们应该在可能范围之内多寻参考印证的资料。第三,我最感觉奇怪的是《自状略》的年岁同白石其他记载里的年岁,往往有两岁的差异!《自状略》是他八十岁写的,其时当民国二十九年(1940)。从民国二十九年上推,他的生年应该是咸丰十一年辛酉(1861)。但我研究白石早年的记载,如《母亲周太君身世》等篇,白石是生在同治二年癸亥(1863)。我当时不敢亲自去问他老人家,只好托人去婉转探问他结婚时是和陈夫人同岁,还是比陈夫人小两岁。(白石祭陈夫人文说,“同治十三年正月廿一日乃吾妻于归期也,是时吾妻年方十二。是年五月五日吾祖父寿终”。《自状略》说他自己十二岁时祖父死。故我要他替我解答这个编年上的矛盾。如果他和陈夫人同岁,他们都是同治二年生的了。)但我得到的只是一个含糊的答复,我就明白这里面大概有个小秘密,我只好把我的怀疑与考据都记在初稿的小注里,留待我的朋友黎劭西(锦熙)先生回来解答。
《齐白石自述编年》是我在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写成的。我把一本清抄本送给白石老人自己审查批评。我的原稿留在我家里,预备黎劭西回到北平时我要送给他看,请他添补改削,劭西回湖南去了,直到民国三十七年(1948)四月才回北平。他和白石老人都是湘潭县人,两家又有六七十年的亲切交谊。所以我早就打定了主意,这部“白石年谱”必须得着劭西的批评订补。他回到北平不到两个月,我就把我的原稿送给他,很诚恳的请求他同我合作,完成这件工作。
黎劭西先生费了半年的工夫,添补了很多的宝贵材料,差不多给我的原稿增加了一倍的篇幅。他的最大贡献,至少有四个方面。第一,他时常去访问白石老人和他的儿子子如先生,他的女儿阿梅女士,从他们的口头手头得着不少资料,可以订正我的错误,解答我的疑问,补充我的不足。最重要的是查得白石老人因为相信长沙舒贻上替他算的命,怕七十五岁有大灾难,自己用“瞒天过海法”把七十五岁改为七十七岁!这一点弄明白了,年谱的纪年才可以全部改正。白石老人变的戏法能够“瞒天”,终究瞒不过历史考证方法!第二,劭西最熟悉湘潭一带的文物掌故,又熟悉白石老人做木匠时代的生活,故他不但替我注释了胡沁园、陈少蕃、萧芗陔、文少可诸人的名号事迹,并且用了许多有趣味的资料,把那个“芝木匠”时代的生活写的很充实,很生动,使我们明了当年湘潭一带的艺术文化背景,使我们知道天才的齐白石也受到了那个历史背景的许多帮助。第三,劭西对于绘画与刻印,都比我懂得多多,所以他能引用一些我不知道的文件来记叙白石在这两方面的经验与成就。特别是在学习刻印的经过,劭西的增补最可以补充我原稿的贫乏。第四,劭西有终身不间断的日记,他用了他的日记来帮助考定许多白石事迹的年月。他在自序里曾说他将来也许还可以从民国十三年以后的日记里寻出一点新材料来给《白石年谱》作“补遗”。我盼望他不要忘了这件补遗的工作。
劭西把他订补的《白石年谱》送给我看,那时已是民国三十七年(1948)十一月了。我又请我的朋友邓恭三(广铭)先生把全稿拿去细看一遍。邓先生是史学家,曾作过陈龙川、辛稼轩的传记。他和他的夫人,他的大女儿,都曾校读过我的《白石自述编年》初稿。恭三看了劭西订补本之后,来问我为什么不曾引用八卷本《白石诗草》的材料。我竟不知道白石自写影印的《借山吟馆诗草》一卷之外,还有一部八卷本《白石诗草》!劭西见我引用了《白石诗草自叙》,他猜想我必定已见了《诗草》全部,所以他也没有复检这八卷《诗草》。我请恭三放手做订补的工作。他不但充分引用了《白石诗草》里的传记资料,他还查检了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湘绮楼全集》,和瞿鸿、易顺鼎、陈师曾、樊增祥诸人的遗集。他还没有做完这部分工作,我已离开北平了。在民国三十八年(1949)开始的几天,恭三夫妇和他们的大女儿可因分工合作,抄成这一部《白石年谱》的定本,遥远的寄给我。
这本《白石年谱》大概不过三万字,是黎劭西、邓恭三和我三个人合作的成果。我们三个人都是爱敬白石老人的,我们很热诚的把这本小书献给他老人家。他在八十五岁时曾有诗句:
莫道长年亦多难,
太平看到眼中来。
我今天用这两句诗预祝他九十岁的寿辰。
我们本想请徐悲鸿先生审查这部小书,并且要请他挑选白石老人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来作这本年谱的附录。眼看这是不可能的了。我很感谢汪亚尘夫人和顾一樵(毓琇)先生从他们收藏的白石作品里挑出一些最可爱的精品来给这书作附录。
胡适 三十八(1949),二,九
序 二
黎锦熙
我从四岁时就跟着齐白石先生一块儿在家乡玩儿,一直到现在,有五十五年之久的关系,所以胡适之先生让我参加撰定他的年谱,真所谓谊不容辞,责无旁贷。
胡先生于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已写定初稿四册,那时我正因事离开北平,到三十七年四月才从湘返平,六月胡先生把全稿交给我,我读过之后,心想:第一,所据白石“自述”材料的本身偶有错误,胡先生多用考证的方法发现出来,最好就请白石先生本人在原有材料上自行改正。第二,原有材料实在还有不够的,更需要他自己“用喉舌代纸笔”,即如他学画和刻印的过程,他的生活和他的艺术进展的关系,我虽然也略知道一些,可是并非本行,还得向他做个较长时间的访问。因此,从七月起,过门辄入,促膝话旧,经过半年,就胡先生的原稿随手订补。但是,年纪快到九十岁的白石老人,回忆往事,每不能记为何年。有时先后差上十几年他也不在乎。例如在清宣统元年己酉(1909)以前,他游过西安、北京、上海、南昌、桂林、梧州、广州、钦州以及苏州、南京各地,他自称“五出五归”,经胡先生考订只有三出三归,问他自己,他自己也不能断定,只说,“或者有两出两归是在己酉以后吧?”他的次子子如和次女阿梅,现在北平,邀同检讨,他们那时尚幼,也觉“余生也晚”,不敢断定。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我自己的日记是从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1903)写起的,现都藏在北平,何不取来一查?结果就得到他四出四归的证据,还有一出一归是在己酉前一年,那时我已在北京,所以日记中没有关于他的记载。这么一来,我的直接访问的工作,仍须回到旁征曲引的考证路线上去。
于是我把我的日记来做旁证的材料,凡关于白石先生的记载,打算都摘下来,酌采注入他的年谱中。可惜我这个工作没有彻底做好,因为从癸卯至今四十五年间大小数十册的日记,并且从民国十一年起改用注音符号写的,从民国十六年起,又改用译音符号的国语新字,要查某人的姓氏名号,不如汉字之容易映入眼帘,非有工夫一行一行的细看不可,所以《白石年谱》中自民十三以后,就没有逐年逐月检寻我的日记,只把有关的事情抽查几处,补入注中。将来我若是根据自己的日记来自订年谱时,或者还可以给《白石年谱》写出一点儿“补遗”来,也还可以替往来较密而最久的师友们找出一些编订年谱的材料。
在这“回到考证路线”的原则下,邓恭三先生对于这部《白石年谱》的订补工作,是更有价值的;他从白石同时人的著述里,如《湘绮楼日记》等,找到一些有关的材料;又把胡先生所据白石的“自述”材料,复查一遍,拣补了一些。这部稿本重新缮定之后,看起来相当充实,可以出版了。
齐白石先生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家,但他更从七八十年来的环境中,磨炼了基本的实际功力,又收积了广博的创作经验。我对此道,虽幼年跟着他胡乱学习过,究竟不算内行,在年谱的按语中已经偶有几句叙评,应候专家批判,这序中不再絮说了。
黎锦熙 三十八年一月四日 于北平语小社
齐白石年谱
齐氏原籍砀山,明永乐时,落屯于湘潭晓霞峰的百步营。
十三世 盛公。
十四世 添镒公(始葬于杏子坞星斗塘)。
十五世 潢命公,行三,呼为命三爷。
十六世 万秉公,字宋交,行十,呼为齐十爷,白石祖父。清嘉庆十三年戊辰十一月二十二日生,同治十三年甲戌五月五日殁,享寿六十七。配马氏,嘉庆十八年癸酉十二月二十三日生,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十二月十九殁,享寿八十九。
十七世 贳政公,字以德,白石父,道光十九年己亥十二月二十八日生,民国十五年丙寅七月初五日殁,享寿八十八。配周氏,道光二十五年乙巳九月初八日生,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日殁,享寿八十二。
十一月二十二日(阳历十二月廿二日),齐白石生于湖南湘潭县南百里之杏子坞星斗塘老屋。派名纯芝,后名璜;字渭清,又字兰亭(祖父所命);号濒生;别号寄园,白石山人,寄幻仙奴,寄萍堂主人,老萍,萍翁,阿芝,木居士,老木一,三百石印富翁,杏子坞老民,借山吟馆主者,借山翁。
白石之父名贳政,母周氏。白石自记《母亲周太君身世》云:
太君,湘潭周雨若女。年十七,归同邑齐贳政。两家皆良民,故清贫。于归日,检箱,太君有愧容。姑曰,谚云,好女不著嫁时衣。太君始微笑。三日即躬亲井臼,入厨炊爨。
田家供灶,常烧稻草。草中有未尽之谷粒,太君爱惜,以捣衣椎椎之,一日可得谷约一合。聚少成多,能换棉花。家园有麻。太君春纺夏绩,不歇机声。织成之布,先奉翁姑,余则夫妇自著。年余,衣布盈箱。翁姑喜之。
太君年十九,生纯芝,名璜。璜小时多病,每累母。忌食膻腻,恐从乳过。太君尝过新年,不知肉味。
又白石《三百石印斋纪事》云:“戊辰十一月二十二日乃璜祖父重开花甲之期。……璜生时,祖父尝与祖母言曰,此孙他日当不忘吾诞辰,吾与伊同月同日也。”
周太君年十七嫁齐家,年十九生白石。太君生于道光二十五年乙巳(1845),十七当咸丰十一年辛酉(1861),十九岁当同治二年癸亥(1863)。周太君身世是白石亲笔,则白石生年自应在同治二年,而咸丰十一年则是他父母结婚之年。白石当七十五岁时,采用星命家“瞒天过海法”,自己增加了两岁。他自己在八十岁时写《自状略》,其实他那时只能算七十八岁。世人依据《自状略》上推他的生年在咸丰十一年辛酉,实在是被他“瞒”了。
白石四岁。
天寒围炉,王父就松火光以柴钳画灰,教识“阿芝”二字。阿芝,余小名也。(为人题《霜镫画荻图诗》自注。)
白石五岁。
二月,弟纯松生。(字效林,殁于民国十九年庚午,年六十四。)
白石八岁。
始从外祖父周雨若读书于白石铺枫林亭。
白石幼时,祖父(名万秉)常以指画字于膝上,或用炉钳画灰上,教他认字。一日或数十字,白石能不忘。祖父每叹息。白石的母亲知翁忧孙子无力从学,遂说:“儿媳往年有椎草之谷四斗,存于隔岭某银匠家,为买钗计。可取回买纸书本。阿爷明年邀村学于枫林亭,纯芝可免束修,朝去夜归,能得读书一年。”(《周太君身世》)
白石自记读书村学时,每逢“春雨泥泞,祖父左提饭箩,右擎雨伞,朝送孙上学,暮复往负孙归。”
白石自记,他“性喜画,以习字之纸裁半张画渔翁起。外王父(周雨若)尝责之,犹不能已。”
是年秋,白石因病,停止上学,“在家,以记事账簿取纸,仍旧习画。”
白石上村学,不满一年,病愈后,因家贫需人助力,故不再入学,即在家牧牛砍柴。白石自记云:
一日,王母曰:“汝父无兄弟,〔吾〕得长孙,爱如掌珠,以为耕种有助力人矣。汝小时善病,巫医无功。吾与汝母祷于神祇,叩头作声,额肿坟起,尝忘其痛苦。医谓食母乳。母宜禁油腻。汝母过年节,尝不知肉味。吾播谷,负汝于背,如影不离身。今既力能砍柴为炊,汝只管写字!俗语云:三日风,四日雨,那见文章锅里煮?明朝无米,吾孙奈何?惜汝生来时,走错了人家!”
“于是将《论语》挂于牛角,日日负薪,以为常事”。(以上见《白石自状略》手稿甲本)
白石自记他牧牛时的情形云:
纯芝及弟纯松尝牧牛,归来迟暮,姑媳悬望。祖母令纯芝佩一铃,太君加铜牌一方,上有“南无阿弥陀佛”六字,与铃合佩,云可祓除不祥。日夕闻铃声渐近,知牧儿将归,倚门人方入厨晚炊。(《周太君身世》)
又,《白石诗草》题画牛诗自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