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中国佛教(第一卷)(方立天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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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试论中国佛教之特点(3)

3.隋唐时期中国佛教宗派纷纷创立,竞标异彩,是中国佛教的鼎盛阶段。佛教宗派约可分为两类:一类基本上是承继印度佛教原型,结合中国传统思想甚少,因而思想也很少变化。如吉藏创立的三论宗,唐玄奘及其弟子窥基创立的唯识宗,善无畏、金刚智及其弟子不空创立的密宗。三论宗继承印度大乘佛教中观学派的学说,宣扬非有非空的双重否定的思维方式。唯识宗以烦琐分析为特征,它还一味恪守印度佛典的教条,硬是坚持有一类人不能成佛的主张。这两宗都因不适应中国当时现实的需要,懂得的人越来越少,近于无形中断而绝响。密宗的一套,尤其是乐空不二的密法,与儒家伦理思想直接抵触,而被限制翻译和传播,只是在中国西藏地区获得流行。另一类是结合中国传统思想而创立的宗派,如天台宗、华严宗和禅宗。这些宗派中国化色彩很浓,禅宗尤为突出。净土宗系继承印度佛典的思想而创立,但印度没有立宗,所以也是中国特有的宗派。这四个宗派,尤其是前三个宗派,可说是隋唐佛教的主流,中国化佛教的主体,在中国佛教史上占有最重要的地位。天台宗自辟蹊径,独造家风,其特点是标榜方便法门,借以调和中国固有的儒、道思想,从而创立中印思想相结合的思想体系。

《法华经·方便品》说:舍利弗!

云何名为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出现于世;欲示众生佛之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入佛知见故,出现于世。舍利弗!是为诸佛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

"佛知见",是指佛的智慧、见解。意思是,佛"唯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间,目的就是为了教化(开、示、悟、入)众生,使众生都能具备"佛知见"以成就佛果。天台宗人由此推论佛教经典都是方便圆通、教化众生成就佛果的手段。他们以方便法门为借口,竭力调和印度佛教和中国儒、道思想。天台宗的先驱者慧思从佛教立场出发,把神仙迷信纳入佛教。他在《南岳思大禅师立誓愿文》中表示,希望"成就五通神仙",他说:我今入山修习苦行,忏悔破戒障道重罪。今身及先身是罪悉忏悔。为护法故求长寿命,不愿生天及余趣,愿诸贤圣佐助我,得灵芝草及神丹,疗治重病除饥渴。常得经行修诸禅,愿得深山寂静处,足神丹药修此愿。借外丹力修内丹,欲安众生先自安。己身有缚能解他缚,无有是处。

发愿入山修行,取得灵芝和内丹,成为神仙,再成为佛。把成仙视为成佛的必经步骤。天台宗人还把道教的丹田、炼气等说法也纳入自己的止观学说中,如智说:"脐下一寸名忧陀那,此云丹田,若能止心守此不散,经久即多有所治。"(智:《修习止观坐禅法要》。)湛然说:"太阳之草名曰黄精,食可长生;太阴之精名曰钩吻,入口则死。……金丹者,圆法也,初发心时成佛大仙,准龙树法飞金为丹,故曰金丹。"(湛然:《止观辅行传弘决》。)可见,天台宗是颇富道教意义的宗派。天台宗还把止观学说和儒家人性论调和起来,如湛然说:"夫三谛者,天然之性德也。……含生本具,非造作之所得也。("湛然:《始终心要》。)一切众生先天具有中、真(空)和俗(假)三谛的"性德",由此进而把佛教止观法门说成类似儒家的穷理尽性、恢复人的本性的理论学说和实践。华严宗是在女皇武则天的直接支持下,由法藏创立的。华严宗以《华严经》为宗经,实际上又和《华严经》思想不尽相同,《华严经》侧重从人类素质相同方面强调人人平等,而华严宗则着重从"自然"方面发挥无尽缘起的理论,并通过事事无碍学说的宣传,充分肯定现实社会基础的价值,美化武周统治的天下是和谐一致、其乐融融的。《华严经》有"三界唯心"的话,着重是说,要求得解脱应从"心"即人们的意识状态着眼,并不是说由"心"显现、变现一切,而华严宗人则以心色对立来区分主从,视"心"为万物之主,明确地宣扬唯心论。华严宗重视吸取中国学者的思想,如继承有独创精神的中国佛学家竺道生的"理不可分"的命题,重视"理"的地位,以"理"为"事"的本体。与法藏同时的华严学者李通玄,青年时钻研"易"理,后潜心《华严经》,作《新华严经论》,用《周易》思想解释《华严经》。澄观也吸取李氏的议论,后宗密相继用《周易》的"四德"(元、亨、利、贞)配佛身的"四德"(常、乐、我、净),乃至以"五常"配"五戒",调和儒家思想的趋势越来越强烈。禅宗是继承中国传统思想和中国佛教思想而形成的独树一帜的宗派。它公开向所有印度佛教经典的权威挑战,自奉慧能的说法记录为经,称《坛经》,这是中国僧人唯一称经的著作。禅宗人还把过去偏重于系统宣扬佛教学说的称为"教",而自命为"宗"。以"宗"对"教",也是佛教史上前所未有的。禅宗的思维路数和方法是,不重视甚至否定语言文字的作用,甚至否定推思拟议,特别重视神秘直观,追求顿悟。可见,虽然禅宗也受过印度佛教的"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实相无相"、"不二法门"等思想的启示,但是,从根本上说是继承中国的"得意忘言"、"得鱼忘筌"思想路线的产物,是中国古代人性论的发展。

4.事物的发展是盛极必衰。佛教在唐代后期开始转向衰落了。在宋元明清时代,佛教某些宗派虽然也一度中兴,但总的趋势是花开花落,每况愈下了。在这个漫长的历史阶段中,佛教某些哲学思想已被理学(新儒学)所吸取,而显得黯然失色,失去独立存在的价值。一些重要的佛教学者为了图求佛教的生存,就更加注重调和中国传统思想,直接匍匐在强大的儒家思想下面,抱残守缺。从以下几个有代表性的例子,就可以看出宋元明清时期的佛教是怎样更加严重的儒学化了。北宋天台宗学者智圆(976-1022),因取义折中儒释,自号"中庸子"。他明白宣称自己晚年所作"以宗儒为本"(《谢吴寺丞撰〈闲居编序〉书》,见《闲居编》卷22。),因为"非仲尼之教,则国无以治,家无以宁,身无以安",而"国不治,家不宁,身不安,释氏之道,何由而行哉"(《中庸子传》上,见《闲居编》卷19。)。他还提出"修身以儒,治心以释"(《中庸子传》上,见《闲居编》卷19。),儒释"共为表里"(《中庸子传》上,见《闲居编》卷19。),反对"好儒以恶释,贵释以贱儒"(《中庸子传》上,见《闲居编》卷19。)。智圆强调"以儒修身","宗儒为本",包含了把儒置于释之上的倾向,这是佛教地位显著下降的表现。北宋著名禅僧契嵩(1007-1072),广事写作,着重全面地赞扬儒家学说,宣扬儒佛合一。他作《辅教篇》上、中、下三篇,说:"古之有圣人焉,曰佛、曰儒、曰百家。心则一,其迹则异。夫一焉者,其皆欲人为善者也;异焉者,分家而各为其教者也。"(《辅教篇》中《广原教》。)其中,儒者是治世的,佛者是治出世的。儒佛是互相配合的。契嵩作《孝论》12章(《辅教篇》下。),系统地论证了佛教和儒家孝道的关系,说佛教最重孝,"孝为戒先"。他撰《中庸解》5篇,盛赞儒家的中庸之道。他宣扬儒家的"穷理尽性"说和天命论,赞扬儒家的"五经"和礼乐。契嵩认为许多道理"皆造其端于儒,而广推效于佛"(《上仁宗皇帝万言书》,见《镡津文集》卷8。)。实际上是把佛家理论归结于儒家学说,这充分地表现了佛教的调和性格。金代著名禅师万松行秀(1166-1246)传曹洞青源一系之禅,著作丰富。他兼有融贯儒释道三教的思想,常劝当时重臣、弟子耶律楚材居士以儒治国,以佛治心,极得楚材的赞赏,赞他"得曹洞的血脉,具云门的善巧,备临济的机锋",盛传一时。以儒治国,以佛治心,或以儒治世,以佛治出世,这种儒佛分工合作论,是佛教调和儒家思想的重要理论。袾宏、真可、德清和智旭,是明代影响最大的四个佛教学者,号称明代佛教四大师。他们的共同特点之一是,都提倡儒佛融合。袾宏(1535-1615)是由儒入佛的净土宗大师,他认为儒与佛"不相病而相资","儒主治世,佛主出世"。佛教可以"阴助王化之所不及",而儒教可以"显助佛法之所不及"。他还认为儒佛道三教"想是同根生,血脉原无间","理无二致"。三教根本上是相同的。真可(1543-1603),原是杀猪屠狗之夫,后为著名禅师,晚号紫柏。他认为儒佛道三教都是讲心的,"门墙虽异本相同"。儒家的仁、义、礼、智、信"五常"就是"五如来",两者名异实同。德清禅师(1546-1623),别号憨山,曾读《四书》、《周易》及古文诗赋,博通儒佛道三家思想。除关于佛教的著作外,撰有《大学中庸直解》1卷,《春秋左氏心法》1卷,《道德经解》2卷,《观老庄影响说》1卷,《庄子内篇注》4卷等。他竭力调和儒释道三教,说:"为学有三要:所谓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说·学要》,见《憨山大师梦游全集》卷39。)他也宣传儒家的"五常"就是佛教的"五戒",甚至说孔子的"克己"、"归仁"就是佛教的"禅定"、"顿悟",更以为"孔老即佛之化身",把孔子、老子都说成是佛,这实际上是以儒、道代替了佛。德清还以佛教解释儒、道,如以禅学释《大学》,以唯识理论比附《老子》。德清把佛与儒、道两家在理论、思想、道德践履方面完全打通了。智旭(1599-1655),别号"八不道人",晚称"蕅益老人"。他作《周易禅解》,"以禅入儒,诱儒知禅"。著《四书直解》,以佛解儒家经典,借以"助发圣贤心印"。又撰《孝闻说》、《广孝序》等文章,大力宣扬孝道,谓"世出世法,皆以孝顺为宗"(《孝闻说》,见《灵峰宗论》卷四之二。),"儒以孝为百行之本,佛以孝为至道之宗"(《题至孝回春传》,见《灵峰宗论》卷七之一。)。他甚至说:"余每谓非真释不足以治世,是以一切三宝常能拥护世间;而真儒亦足以出世,是以一切有道国王、大臣、长者、居士,常能忆持佛嘱。具正眼者,必能深达此意。"(《玄素开士结茅修止观助缘疏》,见《灵峰宗论》卷七之三。)"惟学佛然后知儒,亦惟真儒乃能学佛。"(《敷先开士守龛助缘疏》,见《灵峰宗论》卷七之四。)这是打破"治世"和"出世"的界限,取消儒佛的差异,两者合而为一。智旭还说:"此方圣人(指孔子、老子)是菩萨化现,如来所使。"(《答问二·性学开蒙答问》,见《灵峰宗论》卷三之二。)孔子、老子是代表佛在中国行化的,这是三教同源的思想。智旭提出三教同源在于"自心"的观点,说:"自心者,三教之源,三教皆从此心施设。……心足以陶铸三教。"(《金陵三教祠重劝施棺疏》,见《灵峰宗论》卷七之四。)"三教圣人,不昧本心而已。"(《法语三·示潘拱震》,见《灵峰宗论》卷二之三。)儒道佛三教的根本是"自心"、"本心",心不昧即合三教,心若昧即全不合三教,"自心"是根本。智旭就是这样把三教安置在"自心"基础之上,使之统一起来了。

(二)融摄性上面

所讲的调和性,是就佛教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关系而言,这里所讲的融摄性,则是就佛教内部的关系而言,也就是指中国佛教统摄佛教各类经典和佛教各派学说,统一佛教各地学风的特性。这在隋唐佛教宗派,尤其是天台宗和华严宗表现得尤为突出,唐代以后的著名佛教学者也都继续发挥融摄佛教各派信仰的特性。以下分三个问题来讲。

1.统一各地各派的学风。中国古代历史和印度不同,统一局面是主流。政治上的统一要求思想上的统一,对于佛教来说,也要求建立统一的佛教。隋唐两代的封建统一王朝,国力强大,经济繁荣,文化发达。这时形成了佛教宗派,是中国佛教的最重要构成期,也是日益成熟期。隋唐佛教宗派的基本特点之一是统一性,统一了以往各地佛教学风的差异,表现了中国佛教的高度融摄力。

佛教自汉代传入至隋以前,经历了一段分裂割据时期,尤其是南北朝政权的对立,两地不同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使佛教趋于分化。佛教的内容包括戒、定、慧三学,"戒"、"定"是指宗教修养实践;"慧",智慧,是指宗教思想体系,包括了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南北朝时期,大体上北方佛教偏重于迷信仪式和宗教活动,如坐禅、修行、布施、造像、立寺等,南方佛教则侧重于玄理的清谈。禅法在北方广为流行,义学在南方比较发达。在隋统一全国后,南北来往交通非常便利,两地僧人互相交流,各种学说互相沟通,各种师说渐趋一致。隋唐佛教,如天台宗、唯识宗、华严宗和禅宗都是理论和修行并重,强调定慧双修的。天台宗,本是坐禅的一派,但也重视理论。此宗的"法华三昧"就体现了禅法和理论的统一。史载天台宗祖师慧文禅师,据《大智度论》和《中论》而悟入"一心三观"(于心中同时观悟空、假、中)的观行方法,并传给慧思。慧思从北方到南方,坚持既重禅法,又重佛教义理。慧思的弟子智是天台宗的实际创始人,他确立了定(止)慧(观)双修原则。天台宗的理论和观行并重宗风的形成,标志着北方偏重禅法、南方偏重义理的学风的根本转变。唯识宗,继承印度大乘有宗的"万法唯识"的观点,对物质现象和心理现象做了烦琐细密的分疏,形成庞杂的唯心主义思想体系。同时又有瑜伽行观,即通过禅定,不经语言文字的中介,运用佛教"智慧"使所谓真理直接呈现于面前。唯识宗创始人之一窥基还在《大乘法苑义林章》的《唯识章》中,提出了从宽至狭、从浅至深、从粗至细的五重唯识观,作为独特观法。窥基的师父玄奘是一代大师,广学博闻,自印度回国后,因始终忙于主持译事,到晚年尚自认禅定功夫欠缺,而引以为憾。再如华严宗,有一套以"一真法界"为核心的"无尽缘起"的理论,同时它所谓的"法界观"也是禅法。华严宗初祖杜顺本是禅师,二祖智俨随杜顺禅师学过禅法,并应用《华严宗》的教义重新解释了止观。华严宗真正创始人法藏,更提出了"法界观"和"十重唯识观"。所谓"十重唯识观"是吸收唯识宗的五重唯识观再加上四法界观拼凑而成,主张把法界归于一心,即把一切事物都看成心中的观念,而在思辨中达到圆融无碍的境地。至于禅宗,虽然标榜"不立文字",其实也是有明快细密的理论的。

2.系统判释不同派别尊奉佛典的地位——"判教"。印度原先也有简略的判教,如《法华经》分大、小二乘,《楞伽经》分顿、渐二教,《解深密经》分有、空、中三时,《涅槃经》分五味(五时)等。在中国,判教理论在各个宗派学说上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而且内容与印度判教有很大的不同,甚至是格格不入的。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判教是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以后不可避免会产生的情况,是中国佛教宗派的独特的问题,它集中地表现了中国佛教学者对外来佛教的消化吸收,体现了中国佛教宗派的融摄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