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胡适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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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胡适与抗战(1)

在1937年七七事变前,胡适一直反对对日作战。为此,他曾长时间担着“卖国”的罪名,受到舆论的谴责。但七七事变后,他却受蒋介石的委托,为抗日的事出国奔走,不久出任驻美大使,成为国民党政府战时外交活动的一个重要角色。那么,胡适是怎样从反对抗战转变到拥护抗战的呢?他在抗战时期,尤其在担任驻美大使时期,做过哪些活动?这些活动对中国抗战有何意义?他对中国抗战发展前途是如何估计的?如此等等,这些问题,过去一向不很为人注意,却都有加以研究的必要。

九一八事变发生时,胡适在北平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长。他同他的朋友丁文江、蒋廷黻、傅斯年等曾准备拟定一个对日妥协的方案给政府当局参考。因分歧较大,终未形成一致的方案。(参见胡适:《又大一岁了》,载《独立评论》,第151号。)胡适本人极力主张同日本直接交涉。为此,他曾给宋子文、罗文干写过信,并在《独立评论》上发表文章,申述他的理由。与此同时,他又力倡国际调节。当国联调查团的报告书发表时,他表示衷心的欢迎,尽管那个报告书并没有维护中国的主权。胡适坚持对日直接交涉和依靠国际调节,目的就是避免对日作战。他的理由是:第一,中国的经济力量、军事力量太弱,无法同日本较量。他认为同日本打仗,无异是以血肉之躯去同现代的武器拼命,绝无取胜的希望,可能遭难更惨。他甚至说:“我宁愿亡国,也不愿主张对日作战。”(胡适:《我的意见也不过如此》,载《独立评论》,第46号。)第二,他认为国民党的政权不稳固,同日本打仗,内部会出乱子,所以,应先谋国内的统一。他的“统一”首先是针对共产党的,其次也是针对各种反蒋势力的。他说:“政府不能用全力注意到疆土的防守,一半是因为剿匪的工作需要很大的注意和很大的兵力;一半也是因为国内不统一,各方的猜嫌不能全消……”(《大公报》,1935-11-07。)第三,他认为,在日本同其他大国,如英、美、苏等的矛盾尚未进一步激化的情况下,中国抗战不易得到切实的援助,所以应等待国际环境的变化。1935年6月20日,他写信给王世杰说:“在最近期间,日本独霸东亚,为所欲为,中国无能抵抗,世界无能制裁。这是毫无可疑的眼前局势。”但“在一个不很远的将来”,由于日本侵略势力过分膨胀必激化它同英美等国的矛盾,因而在“太平洋上必有一度最可惨的大战,可以作我们翻身的机会”(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1383页。)。

胡适反对抗战的言论在当时发生了很坏的影响,因此受到舆论的激烈批评是很自然的。但把胡适说成是卖国主义者,又是不合实际的。第一,胡适主张对日交涉并不是没有原则的。1935年华北危急时期,他曾很不客气地批评当局无原则退让的方针。(同上书,1382页。)他在给罗文干的信里曾提出交涉的原则:“(一)取消满洲伪国;(二)恢复在东北之行政主权。”(《胡适来往书信选》(中),135页。)第二,他不是无条件地反对对日作战,只是主张在国内统一和国际条件变得于中国有利时再对日作战。对他的拥蒋反共的立场和等待外援的错误思想自应予以批判,但应实事求是,不宜轻加“卖国”的罪名。这样,我们才能够理解,为什么七七事变后,他逐渐改变态度,走上拥护抗战的轨道。

胡适的转变有一个具体的过程。

七七事变的第二天,胡适南下赴庐山参加蒋介石、汪精卫召集的谈话会。胡适到庐山后,仍不主张即刻对日作战,他希望再作一次“和平的努力”。他向蒋介石建议,认为:“(1)近卫内阁可以与谈,机会不可失。(2)日本财政有基本困难,有和平希望。(3)国家今日之雏形,实建筑在新式中央军力之上,不可轻易毁坏。”他提议应争取谈判达到:“(1)收复新失之土地,保存未失之土地;(2)彻底调整中日关系,谋五十年之和平。”(《胡适在抗日战争时期的一部分日记》,载《近代史资料》,1955(2)。)这时,蒋介石已决定作战,而胡适却仍幻想和平,这种极端软弱的立场使他一度同汪精卫、周佛海等人搅在一起,成为所谓“低调俱乐部”的成员。(参见周佛海:《走火记》,载《古今杂志》,第16期。)

但是,胡适对自己的建议并无把握,早几天他写信给蒋廷黻说,苏俄对打仗预备了很久,却仍以避战为方针,何况我们中国?但中国与苏俄有重要的区别:苏俄之所以能避战,第一,因对外有抵抗的能力;第二,对内有控制的能力;而中国这两样都没有。(参见《胡适来往书信选》(中),363~364页。)这里已流露出所谓“和比战难”的想法。

蒋介石受到内外两方面的压力,一方面是日本侵略者的疯狂进攻,不给他求和的余地;一方面是全国人民沸腾的抗日情绪。蒋介石感到苟且已不能偷安,才不得不决心作战。此时他特别需要了解英、美等国的态度,希望得到他们的同情和援助,遂委派胡适以非官方使者的身份出游欧美。9月8日,胡适离开南京。临行时,他向送别的汪精卫、高宗武、陶希圣三人表明,他不再祈望和平了。(同上书,364页。)

9月26日,胡适飞抵旧金山,当日即对华侨发表讲演《算盘要打最不如意的算盘,努力要作最大的努力》,表明他对抗日战争有比较清醒的认识。10月1日,又对全美广播。12日,会见美国总统罗斯福。此后便在朝野各界广泛活动,争取同情。从当时胡适的忙碌情形可知,他是相当认真地对待他的使命的。他谢绝了英、美几家大学的聘请,放弃了各种娱乐活动,全力以赴,“为国效劳”。在写给夫人的信中,他说:“我在外国,虽然没有危险,虽然没有奔波逃难的痛苦,但心里时时想着国家的危急,人民的遭劫,不知何日得了。我有时真着急,往往每天看十种报纸,晚上总是睡得很晚,白天又是要奔走。”(胡适致江冬秀的信(1937年12月30日),见拙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441~442页。)他告诉妻子:“到纽约六个月,只看一回戏,看一回电影,连老朋友过纽约,都顾不上照应。”(胡适致江冬秀的信(1938年4月7日),见拙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453页。)他从美国东海岸到西海岸,然后又到加拿大,一路上会见各种各样的人,参加各种各样的集会,发表许多许多的演说,力求争取人们对中国抗战的了解与同情。

1938年7月,当胡适结束在美国的活动前往欧洲时,他遇到了一生中一次重要的抉择。他于19日到法国,第二天就接到蒋介石要他出任驻美大使的电报,此事他考虑了一星期。当他到伦敦,第二次接到蒋介石敦促的电报时,终于决定勉应其命。7月30日,他写信给夫人说:“我在这十几天,遇见了一件‘逼上梁山’的事。”因江冬秀一向坚决反对胡适陷身政界,所以,他还不肯一下子就告诉她全部真相。当大使的任命正式发表后,他才再度写信给夫人说:“我二十一年做自由的人,不做政府的官,何等自由!但现在国家到这地步,调兵调到我,拉夫拉到我,我没有法子逃。……我声明做到战事完结为止,战事一了,我就仍旧教我的书去。”(两信见拙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461~462、467~470页。)在写给傅斯年的信里也表示,他是万不得已才接受政府的委任,“牺牲一两年的学术生涯,勉力为之。至战事一了,仍回到学校去”(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1369页。)。

我引证这些材料,不只是要说明胡适于国家危急之际不得不受命的心情。而且也是要说明,这种紧迫的抉择的作出,最终使胡适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抗战的轨道。

中国政府当局极端重视对美外交。孔祥熙认为“列强惟美马头是瞻,举足轻重,动关全局,与我关系尤切”(孔祥熙致胡适电(1938年9月22日),见《胡适任驻美大使期间往来电报》,1页。)。因此对胡适出使美国寄予极大的希望。

胡适以学者膺大使之任,这在中国是少有的事。他任使四年,尽管奔波忙碌,但从纯粹外交角度看,成绩实在太平常。聊可一述的,大概只有如下几件事。

(一)争取美援

在胡适上任前,已有陈光甫在美专门从事借款活动。陈是中国有数的金融专家,奔走颇得力。胡适对他很敬重,悉力助他。不久,第一次桐油贷款2500万美元告成。当时正值广州、武汉陷落,此款数目虽不大,但对蒋政权起了很好的政治作用,所以蒋介石特地发电向胡、陈表示慰谢。由于两人合作,并力推动借款,至1940年3月,又有第二次滇锡借款告成。此后不久,陈光甫奉召回国,蒋介石续派宋子文到美接洽借款等事。至是年12月,又达成一亿美元的信用借款。以后,胡适便不再参与借款的事了。

(二)为中立法案事奔走

胡适到任时,正值美国会讨论修正中立法案问题。此法案规定,美国政府对发生战争双方严守中立。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美国以双方未曾正式宣战为理由,未施用中立法。中国政府当局希望法案区别侵略国与被侵略国,援助被侵略国,制裁侵略国。如不能如此修改,便以继续搁置中立法为宜。中立法原规定,美国不向交战国输送战争物资,但不禁止交战国以现款在美国购货,自备运输工具,将货运出。这种规定显然有利于日本,而不利于中国。因为日本具有这种“现购自运”的能力而中国没有。美国会酝酿中的修正案,完全从欧洲的情况出发,要把这种“现购自运”作为唯一的和普遍施用的原则。胡适深知此案于中国抗战关系至巨,所以,积极奔走于白宫与国会之间,与罗斯福会谈多次,与国会外委会主席等人更是频频接触,力言此案与中国抗战利害关系。此案在1938年终于被搁置了。这虽不是胡适一人奔走的结果,但至少可以说,他是尽了职的。

(三)阻止美日妥协

美国为避免同日本发生冲突,对中国抗战一直采取谨慎中立的态度。1940年秋,德、意、日三国结盟,日本加紧南进,同美、英矛盾渐趋尖锐。美国为避免战争,从1941年春便开始同日本谈判。日本想利用美国的孤立主义传统,逼使美国让步,在牺牲中国的条件下,与美国达成临时协定。美国避战心切,也有意妥协。其所拟的临时协定草案,只要求日本从越南南部撤军,北部允其保留2.5万人;对中国境内的日军,只字未提。而美国却要放松对日经济制裁。11月22日,美国务卿赫尔召见中、英、澳、荷四国大使,说明美方草案。当时其他大使均无异议,胡适当即表示反对,并质问,在临时协定期间,有何办法可以约束日军继续进攻中国?胡适即将此事急电国内。24日,赫尔再次召见四大使,胡适仍坚决反对。第二天,胡适接到国内的电报,即向美国务院提出正式抗议。据美国学者保罗·海尔(PaulHyer)说,胡适为此还去找了罗斯福。而且“这位一向温文尔雅的学者,第一次在美国最高领导面前发了脾气”(PaulHyer:HuShihtheDiplomacyofGentlePersuasion,inDiplomatsinCrisis UnitedStates Chinese JapaneseRelations,1919 1941,p 167)。25日,英国首相丘吉尔在接到蒋介石的电报后,权衡得失,认为美国方案冒险太大。他致电罗斯福说:“我们所焦急的就是中国,如果他们崩溃,我们的危险将会大大增加。”([英]丘吉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中译本第三卷,530页。)罗斯福得知胡适及中国政府之强烈反应和丘吉尔的疑虑之后,决然放弃妥协打算,美日谈判遂告破裂。

美日谈判破裂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直接导因,而太平洋战争爆发,对中国抗战无疑是一个有利的条件。

但是很明显,美日谈判的破裂,胡适所起的作用是有限的。从历史学家的眼光看,美日谈判的破裂本属必然。在美国方面,太平洋是其重大利益所在,它同日本的冲突是无法避免的。11月间,美国已截获日本电报,得知日本进攻美国方针已定。它的妥协方案仅是拖延时间而已。既然中国强烈反对,英国也不赞成,美国也就不愿冒丧失同盟者的危险,换取短暂又不可靠的和平。在日本方面,它决心要夺取英、美在太平洋的利益,已向谈判代表下达了最后期限,所以谈判破裂是必然结局。再从中国方面说,蒋介石权衡国内外形势,他不愿在过分屈辱的条件下觅求和平,尤不愿在别人做成的圈套里就范。胡适坚决反对美日妥协方案,可以说并未超出重庆政府的政策范围。但我们毕竟可以说,胡适在这个紧要关头的表现,是不辱使命的。

国民党政府对美国寄望太深,他们“于外交、军事、经济各端,莫不集目标于华盛顿”(孔祥熙致胡适电(1940年11月8日),见《胡适任驻美大使期间往来电报》,82页。)。但胡适为他们争得的却很有限,他们感到失望,由失望而渐致不满。

胡适出任美使,本来就有人反对,使任命的发表推迟了50多天。胡适履任后,不断发生“去胡”的风波。

1938年12月,胡适上任刚刚两个月,因一次演说传到国内而引起风波。有一家《译报》译载演说稿时加按语说:“胡适演说中国抗战,竟谓中国向日本作和平建议,身为使节,竟作此谈话,殊为失态。”(《译报》,1938-12-07。)1939年1月,国民党五中全会上有人公开指责说,胡适在美演说,称粤汉失陷后,中国政府态度动摇,并称张伯伦为欧洲和平救星等等,亦认为失态。蒋介石指示外交部查询此事。胡适回电给外交部长王宠惠说,维护张伯伦的话确曾有之,其余皆属妄传。当时胡适因患心脏病住院70余日,外间遂附会传出胡适因病将去职的消息。蒋介石特命王世杰打电报给胡适:外间所传“因病将去职而以颜惠庆继任的消息,纯属虚造”(《胡适任驻美大使期间往来电报》,18页。)。第一次风波就此平息了。

1940年3月,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病逝,须选举新院长,学界不少人瞩望于胡适。这事再一次给反胡的人提供了机会。他们想乘机调胡适回国,于是“攻击他的人很多,尤其是颜大使与孔先生”(张慰慈致胡适的信(1940年5月22日),见《胡适来往书信选》(中),468~469页。)。颜惠庆是觊觎“美差”,想取胡而代之。孔祥熙反胡,则情况较为复杂。大概言之,一则是两人气质根本不同,一为学者,清高自持;一为政客,贪鄙营私。凡政客都以私结党,非其党羽,必相排斥。二则是傅斯年数次上书蒋介石,指斥孔氏一家劣迹。傅与胡关系密切,无人不知,孔氏很可能因傅而疑胡。三则是胡适与陈光甫合作经办第二次滇锡借款,孔祥熙于达成协议后,要求改变滇锡作抵的条件。胡适力拒之,这也增加了孔氏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