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胡适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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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胡适的两首情诗

胡适的夫人江冬秀女士是未读书、缠过脚的乡间女人。胡适14岁时,其母为他订这桩亲事,直到他留学归国后才完婚。此后两人终生相守。

许多人,特别是一些老辈的人,极以此婚事为胡适道德高尚的表征。实则,胡适的感情生活是很复杂的。二三十年代,胡适盛名远播,又风度翩翩,许许多多的女子苦苦追求过他,写来许多神魂颠倒的情书。但有幸得到胡适的回应的,却不多。从前,人们对此知之甚少。近些年,这方面的材料渐渐为人所发现,所注意。1926年1月,汤尔和给胡适一首赠诗,其中写道:“墙花路柳竞欢迎,一例倾心仰大名。若与隋园生并世,不知多少女门生。缠头拼掷卖书钱,偶向人间作散仙。不料飞笺成铁证,两廊猪肉定无缘。”(拙著:《胡适年谱》,146页。)这里颇能道出胡适当年周旋于红颜翠袖间的情状。

最近又见到胡适从未发表过的两首情诗,参考《胡适的日记》等资料,略可推断其写作的时间及其寄情的对象。第一首:

如梦令

月明星稀水浅,

到处满藏笑脸。

露透枝上花,

风吹残叶一片。

棉(绵)延——棉(绵)延——

割不断的情线。

这首小词是胡适用铅笔随手写在一张36开的便笺上的。据我推断,此词当写于1924年。词中“割不断的情线”,另一端所牵系的当是曹诚英女士。曹女士字珮声,乳名丽娟,是胡适的远房表妹。在胡适当年的婚礼上,她曾充过伴娘。曹女士小胡适11岁,喜欢种花草,曾要胡适从北京寄花籽给她。由此两人通信往还。曹女士常试作小诗请胡适评阅。久之,两人产生感情。曹女士遵父母命曾嫁人,以无感情,不久即离。

1923年,胡适到南方休养,住在杭州烟霞洞。那时,曹诚英在杭州读书,被邀来烟霞洞同住。他们整日同吃、同住、同看山水、同下棋。胡适常为她讲述西方作家的小说故事。两人感情可谓亲密无间。

是年12月,胡适回到北京,两人书信频频。胡适的感情长时间仍沉浸在烟霞洞那段生活里。所以,刚回北京,12月的大冬天,他不住在家里,而到西山借住刘厚生(实业家,曾作张謇的助手)的房子。在那里,他写了《秘魔崖月夜》这首诗。其中有句:“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这“心头的人影”自然是曹女士。过了一天,又有《暂时的安慰》一诗,写秘魔崖的夜景唤起住烟霞洞时与曹珮声同登南高峰的回忆。这期间,由冬秀夫人将各处来信转送西山给胡适。曹珮声的信,冬秀似有察觉。后来,胡适回到城里,曾在邮局特备一信箱,自己亲自去取信。有一段时间,曹女士出于女性的自卫心理,不再给胡适写信,弄得胡适相当烦恼。我们看他的日记:

1924年1月15日写道:“这十五日来,烦闷之至,什么事也不能做。”他作了一首小诗,题目就叫做《烦闷》。另有一首小诗,其中有句:“放也放不下,忘也忘不了。刚忘了昨儿的梦,又分明看见梦里的一笑。”

这段无法割舍的恋情,在我们上面写录的《如梦令》中再次突现出来。大概是因为心情烦闷,相思太苦,又有家庭中的种种不幸(其侄胡思永上年刚病死,今年,其侄思聪又死,而他的爱女素菲又得了重病)。所以,这年(1924)1月以后,完全没有日记。估计这首《如梦令》当写于这年的夏秋间。从词中字句看,当是某处山水之地的月夜里,月照浅水中,轻漾涟漪,圆月仿佛笑脸,藏在水中。时值近秋时节,风吹残叶在水上缓缓飘动,似绵延不绝的情线所牵系。这是恋情渐趋平静时的心境。唯因平静了,所以深藏心底。直到抗战时,胡适出使美国,曹珮声远避四川,海天万里,两人相互系念,珮声曾有深情的长信给胡适,胡适也曾托人带钱带物送给珮声。曹女士为这一段苦恋终生没有再嫁。

第二首:

水调歌头

执手真难放,

一别又经年!

归来三万里外,

相见大江边;

更与同车北去,

行遍两千里路,

细细话从前。

此乐大难得,

高兴遂忘眠。

家国事,《罗马史》,不须言。

眼中人物,

算来值得几文钱。

应念赫贞江上,

有个同心朋友,(“朋友”原作“伴侣”后涂改)

相望尚依然。

夜半罢清话,

圆月正中天。

此词,胡适以毛笔写在一张小纸块上。原未写词牌。“水调歌头”之题系笔者所加。此词据我推断,应写于1937年10月至1938年7月之间。寄情的对象应是韦莲司(EdithCliffordWilliams)女士。这位女士是胡适在美留学时最亲密的女友。过去我根据《胡适留学日记》和胡适家书的材料,认为胡适与韦女士之间的关系似未超出友谊的范围。1986年在广东中山县翠亨宾馆与唐德刚先生谈及我的看法。唐先生说“人非圣贤”,意思是肯定胡与韦女士有恋情。其实,我是从不相信有什么圣贤的。我当时那样认为,不过是“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而已。直到今年,我见到《胡适的日记》手稿本,其1937年10月至1938年7月在美期间,虽无明确记载他与韦女士相见的情形,但4月19日、7月12日两度路过纽约赫贞江边,皆唤起相思之情。4月19日且留有小诗一首,诗云:“四百里的赫贞江,从容的流下纽约湾,恰象我的少年岁月,一去了就不回还。这江上曾有我的诗,我的梦,我的工作,我的爱。毁灭了的似绿水长流,留存了的,似青山还在。”7月12日,虽只有“月正圆,此是赫贞江上第二回之相思也”一句话,但它加重了两度相思的分量。

韦女士是胡适的老师康奈尔大学地质学教授韦莲司(H.S.Williams)之次女。胡适在康奈尔读书时,常到教授家中,与韦女士最谈得来。有一次,两人户外散步,边走边谈,竟走到郊外三小时,流连忘返。韦女士性狂狷,不趋俗,有独立思想。后去纽约学美术,其寓即在赫贞江边上,对岸风景绝佳,凭窗一望,尽收眼底。胡适每次过纽约必在寓中与女士相见,作尽兴之长谈。平日书信频密,两年之中,单是胡适写给韦女士之信就有百余封。1917年5月,胡适临近回国前,曾将此百余封信借来自己重读,感慨至深。自谓:“吾此两年中之思想感情之变迁多具于此百余书中。”据说此百余书,在胡适病逝后,韦女士已捐赠给台北胡适纪念馆。该馆似是遵家属或捐赠者之嘱,不准外人查阅。我们从上引1938年4月19日的小诗中大略可推知,此百余书中可能有胡适倾吐感情的成分。我这里所录《水调歌头》词中所写:“赫贞江上,有个同心朋友,相望尚依然。”此当即是写韦女士。开头“执手真难放,一别又经年!”1936年8月,胡适在美参加太平洋国际学会第六届常会,会后在美停留三个月。此期间在美游历多处,定曾与韦女士见过面。1937年10月,胡适为抗日外交赴美活动,其与韦女士相见的情形虽无明确记载,但在1937年10月至1938年7月胡适离美赴欧之前这段时间,他们必定有过从。胡适一向将美国视为他的第二故乡,所以说“归来三万里外,相见大江边”。从词中还可知,韦女士曾陪他自纽约北行,到其他城市访友或讲演,“行遍两千里路,细细话从前”。一对40多岁的中年男女,一个虽娶,只能做到相守,谈不上相爱;一个则始终未嫁,旧情依然在,相见自缠绵,以致兴奋忘睡。其细谈的内容,不及家国事、《罗马史》(当是泛指历史掌故之类),而只重温赫贞江上难忘的恋情。下面所说“眼中人物,算来值得几文钱”,似是专指胡适所遇女子而言,不然不大合胡适平日胸怀。以女友而言,韦莲司是他纯洁的初恋。韦女士性高洁,有思想,对胡适思想性行影响最大,两人相知最深,自非其他任何女子可比。所以,对胡适而言,有了赫贞江上这个同心朋友,垂久不变的依依恋情,其余女子皆不足轻重了。

胡适写文、作诗皆重写实,不尚夸饰,词中的话语都应看做他真实感情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