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杜甫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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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宋辽金元(5)

宋人还研究了杜甫向唐代诗人学习的情况。王得臣谈杜甫受祖父杜审言的影响:“杜审言,子美祖父也。则天时,以诗擅名,与宋之问唱和,有‘雾绾青丝弱,风牵紫蔓长’。又‘寄语洛城风与月,明年春色倍还人’。子美:‘林花着雨胭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又云‘传语春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虽不袭取其意,而语脉盖有家风矣。”(《麈史》卷中)孙奕论述杜甫化用李义府、沈佺期、孟浩然的诗句。他说:“老杜《戏为》诗曰:‘未及前贤更无疑,递相祖述复先谁。’所谓夫子自道也。……《春日忆李白》云:‘何时一尊酒,重与李膺倾’(按:应为“重与细论文”)即孟浩然‘何时一杯酒,重与李膺倾’之体。《复愁》云:‘月生初学扇,云细不成衣。’即李义府‘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之体。”(《递相祖述》,《履斋示儿编》卷九)又说:“(杜诗)《寒食舟中》云:‘雪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用沈佺期云:‘雪白山青千万里,几时重谒圣明君。’《寒食舟中》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用沈佺期云:‘船如天上坐,人似镜中行。’”(《用古今句法》,《履斋示儿编》卷九)这不过是举例似的引证。宋人对杜甫向唐代诗人学习的论述很多,其中包括学习创作精神、创作形式(如学习格律诗)、创作技巧,化用或袭用语言等。

一〇

伟大的作家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是社会的精神食粮,能产生巨大的影响。宋代杜甫学对杜甫的影响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研究,对自杜甫生前至宋的杜甫学进行了全面的论述。为了节省篇幅,笔者将自己对宋代杜甫学的看法和宋人对唐代和宋代杜甫学的研究进行综合论述。

宋代一直把杜甫的诗看作经书。“作诗千万篇,一一干教化。”“岂徒号诗史,诚足继风雅。使居孔氏门,宁复称赐也。”(李纲《读四家诗选四首·子美》,《梁溪先生文集》卷九)张戒认为杜甫诗有《诗经》一样巨大的教育作用。他说:“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世儒解释终不了。余尝观古今诗人,然后知斯言良有以也。《诗序》有云:诗者,志之所知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其正少,其邪多。孔子删诗,取其思无邪者而已。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诸人,思无邪者,惟陶渊明、杜子美耳,余皆不免落邪思也。……然子美诗,读之使人凛然兴起,肃然生敬,《诗序》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者也。”(《岁寒堂诗话》卷上)费士戣认为杜甫有巨大的人格魅力,其影响有益于政治。《漕司高斋堂记》云:“况少陵忠义之气,根于素守,虽困踬流落,而一日未尝忘君。后之来者,傥观遗像而念其行藏,瞻斋颜而企其节义,则爱君爱国之念,油然而生,其补于政治,岂浅浅哉!”(《全蜀艺文志》卷三四下)朱熹认为杜甫诗可以作为教育女性及儿童的教材。他在给刘子澄的两封书信中说:“文章尤不可泛。……叙古《蒙求》亦太多,兼奥涩难读,恐非启蒙之具。却是古乐府及杜子美诗,意思好,可取者多,令其喜讽咏,易入人心,最为有益也。”(《答刘子澄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五)“向读《女诫》,见其言有未备及鄙浅处,伯恭亦尝病之。尝欲别集古语,如小学之状,为数篇,其目曰正静,曰卑弱,曰孝爱,曰和睦,曰俭质,曰宽惠,曰讲学。班氏书可取者,亦删取之。如正静篇,即如子美秉心忡忡,防身如律之语,亦可如。”(《又答刘子澄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五)虽然朱熹所要编之书未编成,但宋代蒙童读本普遍都有杜诗(特别是南宋时期)。曾噩说:“独少陵巨编,至今数百年,乡校家塾,龆总之童,琅琅成诵,殆与《孝经》《论语》《孟子》并行。”(《九家集注杜诗序》,《九家集注杜诗》)苏轼还用杜甫的诗教育海南父老,移风易俗。苏轼说:“‘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长咨嗟。土风坐男使女立,男当门户女出入。十有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当供给。至老双鬟只垂颈,野花山叶银钗并。筋力登危集市门,死生射利兼盐井。面妆首饰杂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海南亦有此风,每诵此诗以喻父老,然亦未能变其俗也。”(《东坡题跋》卷二)移风易俗当然不是诵诗所能解决的,但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教育方法。

杜甫的作品对宋代人的思想意识和人生理念有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也是暗流涌动,具有根本性的。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思想,则含有对杜甫思想的汲取。《岳阳楼记》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范仲淹提倡的“忧”与杜甫的“忧国”、“忧民”、“忧世”的“忧”,完全是相通的。范仲淹说他的朋友石曼卿“大爱杜甫”(《祭石学士文》,《范文正公文集》卷一〇),其实也是夫子自道,是他自己也大爱杜甫,受杜甫的影响。文天祥平生爱杜诗,后兵败被俘,囚元大都。在狱中,文天祥集杜甫五言诗为绝句,共二百诗,借以抒发他的爱国情怀。其《集杜诗·自序》云:“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也。乃知子美非能自为诗,诗句自是人性情中语,烦子美道耳。子美于吾隔数百年,而其言语为吾用,非情性同哉!”(《集杜诗》,《文先生全集》卷一六)文天祥平时喜读杜诗,受杜诗的影响,受杜甫爱国思想的影响,故在危难中借集杜诗抒发爱国的豪情,甚至借杜诗来纪事,所谓“自余颠沛以来,世态人事,概见于此”。杜诗对文天祥有那么大的精神影响,又是那么具有现实意义。

诗在宋人生活中有着重要意义。宋人广泛爱诗。诗不仅是文学的一种重要样式,可以用来抒情言志,表现生活,展示诗人的才华,更重要的是诗也关乎人的社会地位、仕宦前程。作为最伟大诗人的杜甫,对宋代文坛产生了极为巨大的影响。

首先,宋代作家仰慕杜甫的人格,受杜甫思想的熏陶,这些都直接表现在创作中。关于这方面的例证实在太多,前面谈的宋人对杜甫思想影响的论述,都可以作为例证。需要说明的是,杜甫对宋代作家思想的影响,直接关系作家的创作理念、创作方法,也直接关系着作品的题材与内容,因而是非常重要的,也是深层的、细致的、全方位的。

其次,宋代很多重要的文艺理论,都含有对杜甫创作艺术进行总结的成分。有些甚至可以说是杜甫创作艺术的理论升华。当然,这种理论总结带有宋代的时代特征,也带有总结者强烈的文艺理论色彩。黄庭坚提倡作诗要无一字无来处,就是对杜甫诗歌艺术的总结。点铁成金虽非正论,而作诗文要字字有来处却为宋代普遍所认同,这对于宋代以学问为诗的风尚的形成,有重要影响。显然,作诗文要字字有来处理论的形成,与对杜诗创作的理性认识有重要关系。叶梦得认为作诗不能太雕琢,要自然天成,也包含着对杜诗的研究。他说:“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细雨着水面为沤,鱼常浮而淰。若大雨,则浮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唯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至‘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石林诗话》卷下)和传统理论不同,叶梦得并不反对雕琢,并不反对巧语,他提倡雕琢而至天然,巧语而到工妙,可以说这正是他深入研究杜诗悟出的道理。严羽提倡作诗要妙悟,主要就是要悟杜甫和李白的诗。杜甫、李白是严羽妙悟的最高境界。他说:“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词》,朝夕讽诵,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唯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沧浪诗话》)可以看出,杜甫与李白诗是严羽诗歌理论的基石,是严羽诗歌理论的准绳,是严羽妙悟说的灵魂。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宋代重要的文艺理论,完全与杜甫无关的,几乎没有。这些重要的文艺理论,引导着宋代的文学创作,使得杜甫的作品从理论的层面上,对宋代文艺创作产生了广泛而细致的影响。这种影响当然是经过变异的,是复杂的,犹如春风化雨,滋润禾苗的生长。

第三,宋人以杜甫诗歌为诗人的最高典范,从各种角度向杜诗学习,其间各有成败得失。宋代对杜甫非常尊崇,学习杜甫诗成为社会风尚。郑卬说:“国家追复祖宗成宪,学者以声律相饬,少陵矩范,尤为时尚。”(《杜工部诗集序》,《分门集注杜工部诗》)敖陶孙说:“独唐杜工部如周公制作,后世莫能拟议。”(《臞翁诗评》)强行父说:“六经已后,便有司马迁。三百五篇之后,便有杜子美。六经不可学,亦不须学,故作文当学司马迁,作诗当学杜子美。二书亦须常读,所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文录》)在宋代,不喜欢杜甫的只有杨亿、欧阳修等极少数人。而欧阳修不喜杜甫,也许是时代的传言。其诗云:“昔时李杜争横行,麒麟凤凰世所惊。二物非能致太平,须时太平然后生。开元天宝物盛极,自此中原疲战争。英雄白骨化黄土,富贵何止浮云轻。唯有文章烂日星,气凌山岳常峥嵘。”(《感二子》,《欧阳文忠公集》卷九)“风雅久寂寞,吾思见其人。杜君诗之豪,来者孰比伦。生为一身穷,死也万世珍。言苟可垂后,士无羞贱贫。”(《堂中画像探题得杜子美》,《欧阳文忠公集》卷五四)其钦迟景仰之情,溢于言表。而其诗文未尝未受杜甫的惠泽。

在艺术上,宋代文人受到杜甫艺术的全方位影响。宋人提倡学杜甫要学杜甫的根本创作精神与方法。苏轼说:“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刬如太华当我前,跛牂欲上惊崷崪。名章俊语纷交衡,无人巧会当时情。前生子美只君是,信手拈得俱天成。”(《次韵孔毅甫集古人句见赠五首》其三,《东坡集》卷二三)学杜甫只要得其精髓,作诗时信手拈来皆成佳什。陈师道认为学杜最重要的是学立格、命意与用字。张表臣说:“陈无己先生语予曰:今人爱杜诗,一句之内,至窃取数字以仿佛之,非善学者。学诗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余曰:如何等是?曰《冬日谒玄元皇帝庙》诗,叙述功德,反复外意,事核而理长。《阆中歌》,辞致峭丽,语脉新奇,句清而体好,兹非立格之妙乎?《江汉》诗言乾坤之大,腐儒无所寄其身。《缚鸡行》言鸡虫得失,不如两忘而寓于道,兹非命意之深乎?《赠蔡希鲁》诗云‘身轻一鸟过’,力在一‘过’字。《徐步》诗云‘蕊粉上蜂须’,功在一‘上’字,兹非用字之精乎?学者体其格,高其意,炼其字,则自然有合矣,何必规规然仿佛像之?”(《珊瑚钩诗话》卷二)学杜就要学杜甫的创作理念与根本方法,得其精神,而不是刻意模仿,得其形似。但事实上,大多数诗人学杜诗是学其语言,是学词采、修辞、句式、格律,模仿其表现技巧,以求外在模样像杜诗。

宋代学杜甫,至北宋中期而蔚成风气。代表人物就是当时诗坛的领袖苏轼、黄庭坚。宋代晦斋云:“诗至老杜,极矣。东坡苏公,山谷黄公,奋乎数世之下,复出力振之,而诗之正统不坠。然东坡赋才也大,故解纵绳墨之外,而用之不穷。山谷措意也深,故游泳玩味之余,而索之益远。大抵同出老杜,而自成一家。如李广、程不识之治军,尤伯高、杜季良之行己,不可一概诘也。”(《简斋诗集引》,《简斋诗集》卷首)这是晦斋引陈与义的话,谈苏轼和黄庭坚受杜甫影响非常精辟。而以黄庭坚为领袖的江西诗派,更是一个以杜甫为祖的学杜的巨大诗歌流派。他们以杜甫为创作的范式,尽管没有形成共同的学杜的诗风,但各自都受着杜甫的明显影响。特别是诗派的三宗——黄庭坚、陈无己、陈与义,受杜甫的影响尤为显著。胡仔说:“近时学诗者,率宗江西,然殊不知江西本亦学少陵者也。故陈无己曰:豫章之学博矣,而得法于少陵,故其诗近之。今少陵之诗,后生少年不复过目,抑亦失江西之意乎?江西平日语学者为诗旨趣,亦独宗少陵一人而已。余为是说,盖欲学诗者师少陵而友江西,则两得之矣。”(《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九)南宋受杜诗影响依然非常大,陆游可以作为代表。宋代刘应时将陆游比作杜甫,认为陆游就是杜甫的化身。其诗云:“放翁前身少陵老,胸中如觉天地小。平生一饭不忘君,危言曾把奸雄扫。周流斯世辙以环,一笑又入剑南山。酒杯汲尽锦屏秀,孤剑声锵峡水寒。万丈虹霓蟠肺腑,射虎脍鲸时一吐。”(《读放翁剑南集》,《颐庵居士集》卷上)陆游不仅忠君爱国的精神受杜甫的影响,其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富有表现力的语言、深沉雄浑豪放的风格,都可以看到杜甫的感染与熏陶。

读宋人为宋人集子作的序,很多都写了作者学杜的情况。我们读宋代的文集,发现化用杜甫诗句的比比皆是。深入研究,发现受杜甫创作方法与技巧影响的非常多,受杜甫思想影响的也非常多。可以说,整个宋代就是一个学杜的文学流派。宋诗的风格瘦硬生新,平易奇峭,这虽是时代的产物,但其形成也与杜诗有着密切的关系。像杜甫这样一位前代作家,那样深深地影响他之后的一个时代,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罕见的,值得我们深思。

二王洙

王洙(997—1057),字原叔,应天宋城(今河南商丘县)人。少聪悟博学,记问过人。举进士,中甲科。补舒城县尉。后召为国子监说书,改直讲。为天章阁侍读。累迁太常博士,同管勾国子监。迁尚书工部员外郎。加直龙图阁,权同判太常寺。黜知濠州,徙襄州。徙徐州、亳州,复为天章阁侍讲、史馆检讨。为太常博士,迁兵部员外郎。除史馆修撰,迁知制诰。擢为翰林学士,罢斥。改侍读学士兼侍讲学士。得疾,卒。王洙泛览传记,至图纬、方伎、阴阳、五行、算数、音律、诂训、篆隶之学,无所不通。著《易传》十卷,杂文千有余篇。

王洙是我们现在知道的宋代最早编辑杜甫集子的人。唐五代所编杜甫集,由于时间久远和战乱,多毁灭湮没。王洙多方搜集世间残存的杜甫集和小集,加以整理,去其重复,编成《杜工部集》二十卷,有诗1405篇,文29篇。这是宋代编的第一部杜甫集。更难得的是,它搜罗的杜甫诗文相当完备,与我们现代所存杜甫诗文差不多。王洙所编《杜工部集》后经王琪整理,雕版印行,是后世所有杜甫集之祖。王洙所作《杜工部集记》尚存,是研究《杜工部集》的重要文献,也是考索宋初和宋以前杜甫集的有关情况的重要文献。《杜工部集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