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杜甫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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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清(6)

卢世善于对杜诗进行分类研究,故在内容研究方面也往往有创新。卢世提出,杜甫的诗俨然是一部游记。“夫子美之诗而诗也乎哉!从发秦州至万丈潭,从发同谷县至成都府,入天穿水,万壑千崖,雨雪烟虹,朝朝暮暮,一切可怪可吁,可娱可忆之状,触目惊心,直取其髓,而犁然次诸掌上。嗣是金华观,去通泉十五里山水,凿石浦、空灵岸、花石戍,晚州、衡州,莫不随处点缀,尽妙佳领,统成少陵一部游记。”(《杜诗胥钞余论·论五七言古诗》)杜甫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在记录时代的政治军事大事的同时,也记录自己漂泊的经历,说他的诗是一部游记,完全符合实际。卢世认为在杜诗中常表现出一种自由自在、遁世无闷的精神。“至其独往独来,自由自在,则‘白鸥波浩荡,万里谁能驯’。又曰:‘造幽无人境,发兴自我辈。’又曰:‘相逢半新故,取别随薄厚。不意青草湖,扁舟落吾手。’又曰:‘经过倦俗态,在野无所违。喧静不同科,出处各天机。’又曰:‘用心霜雪间,不必条蔓绿。非关故安排,曾是频幽独。’又曰:‘鄙夫亦放荡,草草频卒岁。’又曰:‘结托老人星,罗浮展衰步。’诸如此类,空明狂爽,又高又真,超然尘埃之外。遁世无闷者,子美也。子美其犹龙乎?”(《杜诗胥钞余论·论五七言古诗》)在人们印象中,杜甫是一位恪守儒家思想、关心国家与社会、热衷政治的人,卢世却为我们揭示出他为人的另一面——空明狂爽,又高又真,多少有些隐逸之情,真是发人之所未发,使我们对杜甫有更全面而深刻的了解。卢世对杜甫的技艺诗(主要是论马与论画诗)有精彩的评论。“若夫马之为物,倜傥(榷)奇,高僧爱其神骏。画之一道,氤氲蓬勃,根宗昉之卦爻。少陵于斯二事,往往观天而洞微,约略题咏者,有都护骢马,天育骠骥,韦曹画马,又有瘦马,画则奉先刘少府山水,王宰山水,韦偃双松,丹青引,特赠曹将军霸,而少府两儿郎,亦俱拈出,莫不妙极形容,斩新活现。所云‘巧刮造化窟’,殆少陵自道。其尤关至极者,曰‘顾视清高气深稳’,曰‘卓立天骨深开张’,此相马之秘密也。至‘与人一心成大功,与人同生亦同死’,‘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欷歔震荡,终古彷徨。其曰:‘对此融心神,知君重毫素。’又曰:‘意匠惨淡经营中。’此观画之骨髓也。至‘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则由艺会道,形神俱佳,即不展图开卷,胸中自有万顷烟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昭昭乎进乎象矣。”卢世认为杜甫关于马和画的诗写得好,是他谙熟相马和画的技艺,并能由此而会道。诗要作得好,很多功夫在诗之外。卢世的研究是深刻的,使我们能更全面地认识杜甫和他的诗。

卢世还从诗的角度,对杜诗的风格和特点进行了论述。诗歌有各种体裁,杜甫在运用诗歌体裁时往往是创造性地运用,并发展了这些体裁,形成自己的特点。卢世论杜甫的七言古诗云:“歌行之有子美,岂非天哉!涉入不得其门径,迎随不见其首尾,世所以题评者亦云殚矣,唯子美自题一语曰‘即事非今亦非古’,最为简当。盖尽少陵七言古诗,皆即事也。自撰题,自和声,自开世界,自隆堂构。无古无今,即今即古,其坐断古今在此,其融会古今亦在此。”“中间无妙不征,有奇必畅,所谓‘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以至虫臂鼠肝,俱成龙文犀彩。伟哉诗乎!从有天地以来,仅一子美。”(《杜诗胥钞余论·论七言古诗》)论述有真知灼见。杜甫七言古诗往往反映现实生活,内容多有创新。内容的创新导致形式的创新。因而杜甫的七古在题目、篇章结构、声韵、语言、技巧上都与传统的七古大不同,但它又继承了传统的七古形式与表现技巧。卢世论五言律诗云:“五言律至盛唐诸家而声音之道极矣,然未有富如子美者。既富矣,又有用矣。何言乎有用?感天地,动鬼神,讦谟定命,远猷辰告,蒿目时艰,动恤民隐,主文而谲谏,言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此所谓有用文章,乃工声律者所未尝讲,而子美氏之所独饶也。”“准绳最密,神理纵横,淘练极清,奇葩焕发,时而优游雪淡,下泪偏多,时而跌宕风流,关情更笃。分明古训,降作律诗。以至造化权舆,阴阳昏晓,飞潜动植,表里精粗,但经弱毫微点,靡不真色毕呈。先生自云‘下笔如有神’,良不妄语,他人岂能赞一语哉!只可焚香默诵而已。超前绝后,只古单今,将人世无限情境,俱蟠曲于五言八句,犁然宽然。嗟乎!此杜律也。”(《读杜胥钞余论·论五言律诗》)论述确实高人一筹。杜甫的五言律诗好,首先是它的内容好,有积极的社会意义,内容广泛而深刻,其次是诗律技巧多样,精微细致。卢世论杜甫的五七言排律云:“排律是诗中别局,大类鼓吹,在子美尤为余事。然盛莫盛于子美,妙莫妙于子美,元微之谓‘自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观其云‘铺陈始终,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似专此排律而论。夫铺陈排比,千言数百,凡有物料,有笔力者皆能之,正非子美之独绝也。子美所独绝者,在不以排律为排律耳。原其执笔觅纸,初无斗富取盈之心,犹水着地,纵横流漫,任其所止而休焉。自六韵以至百韵,无不可者。顾者犹未足为奇也。试取其五言排律一部,从容研玩,翻觉锋发韵流之余,暗有空翠扑人,冲襟相照,如长筵广坐,绝不参一喧客,绝不杂一饾饤,投壶散佚,行酒赋诗,而奇错间陈,妙香静发,因以净洗排当之洗,一空纷呶之陋矣。故有时孤出一语,天地顿宽,全篇于此复命。有时徐布数联,机神更紧,定局从斯转矣,此子美排律中极大法门,亦天授,非人力,所谓‘诗罢地有余,篇终语清省’,殆先生自作题词耳。”(《杜诗胥钞余论·论五七言排律》)揭示杜诗排律成功的秘诀,非常精到。

卢世对杜甫的诗歌艺术理论进行了很好的阐发论述。理论来自实践,但又高于实践。一位伟大的诗人,其诗歌艺术理论必然有超越普通诗人之处。卢世重视对杜甫诗歌理论的发掘,并结合杜甫的诗进行研究,颇多创新。论杜甫的“文章千古事”云:“其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广大精微,最关痛痒,从来论文,当以此语为首唱。”(《读杜胥钞余论·论摘录》)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杜甫认为作家对自己文章的得失了解得最清楚,其说法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卢世充分肯定其价值和意义,表现出过人的学术见识。卢世论杜甫的诗细的理论云:“自云:‘晚节渐于诗律细。’子美一生只受用一‘细’字,不止晚节为然,盖诗不细不清,不敢纵横也。‘细’之义大哉。”(《杜诗胥钞余论·论七言律诗》)“细”就是精微。艺术只有细,只有精益求精,才可能取得很高的成就。卢世论杜甫的诗缓的理论云:“且高岑从来并举,据寻常之论,若专以爽垲者。子美独曰:‘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看得又别。诗之道,温柔敦厚,旁见侧出,一言以蔽之曰‘缓’。缓则曲,缓则闲,缓则宁,缓则可以运完神,蓄则可以蓄余力,缓之一义(作)诗之门也。”(《杜诗胥钞余论·论五七言排律》)把“缓”与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联系起来,认为缓能充分表达精神,使诗有力量,分析非常深刻。卢世论杜甫的清省的理论云:“至其只句,则有‘阴何尚清省’。夫‘清省’原系诗家要诀,故再三提掇,既以之赞曲江,复以之美阴何焉。”(《杜诗胥钞余论·论五七言排律》)杜诗中多次用到清省,确实是杜甫一个重要的诗歌理论术语,即清妙精炼之意,实是诗歌创作与评论的重要标准。卢世论杜甫的新理论云:“《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盖句不新则诗朽,句徒新则诗亡。苟非有新之学问,日新之识见,而唯务新其皮肤,反至面青黄,此又与于陈腐之甚者。”(《杜诗胥钞余论·论七言古诗》)认为诗的创新非常重要,而诗的新,最重要的是意新,刻意求语言新,有时效果适得其反,可能使诗速亡。卢世对杜甫诗歌理论的论述很多,如前面已经引过的“即事非今亦非古”,“意匠惨淡经营中”,“诗罢地有余,篇终语清省”,未谈到的还有很多。他完全把对杜甫诗歌理论的研究和杜诗艺术的研究结合起来,对杜诗的艺术的研究颇多创新。“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既伤其临老陷贼,又困阙而为面别,故篇中彷徨特至。如云:‘万里伤心严遣日,百年垂死中兴时。仓皇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万转千回,清空一气,纯是泪点,都无墨痕。诗至此,真可使暑日飞雪,午时鬼泣。在七言律诗中尤难。末径云:‘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乃知诗到真处,不嫌其直,不妨于尽。”“《崔氏东山草堂》、《暮归》、《晓发公安》三首,皆拗调诗之绝佳者。‘爱汝玉山’前半篇高爽清鲜,操胜于人耳目之外,只可气听,不容言诠。后半篇又直款近情,诙谐有趣,诗之顿放宜如此。‘霜黄碧梧’,全首矫秀,原是悲诗,却绝无一点悲愁溽气犯其笔端,读去如竹枝乐府。《晓发公安》一首,更瘦更狂,摇曳洒脱,真七言律中散圣,题云‘数月憩息此县’,而感慨系之矣。《宾至》、《客至》二首,别有杼机,自成经纬,见为衰惫实挺动,见为恭谨实放肆,见为坦率实矜局。总由胸中眼中,酣恣空净,而笔底又有千钧力量。故只当家常说话,而人不知觉。”(《杜诗胥钞余论·论七言律诗》)对于诗的艺术的具体分析往往与内容结合,深入而有高度,非常精彩。

宏观研究是建筑在微观研究基础上的,卢世有很多细致的局部研究。如研究严二别驾其人及与杜甫的关系:“《相从行赠严二别驾》,观黄昏叩门,俄顷胶漆,则严二是一新相知。内云‘紫衣将炙绯衣走,铜盘烧蜡光吐日’,则严二之豪俊可想。继之曰‘神倾意豁真佳士’,又曰‘似君须向古人求’,不啻豪俊,更具肝肠。严氏溪放歌,想即是严二水庄,盖高宴既终,复游别业,子美喜得佳士周旋,故与之长夜语。又思许身相就,松根同煮茯苓,则严二真可敬也。”(《杜诗胥钞余论·论七言古诗》)用考证的方法,论述杜甫与严二的交游,说明杜甫的交游态度与状况,非常深入。论《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云:“《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序与诗俱登神品,盖因临颍美人,而溯及其师,又追想圣文神武皇帝,抚时感事,凄婉伤心,念从风尘洞以来,女乐梨园,俱付之寒烟老木,况自身业已白首,而美人亦非盛颜,则五十年间真如反掌,以此思悲,悲可知矣。一篇中具全副造化,波澜莫有阔于此者。”(《杜诗胥钞余论·论七言古诗》)挖掘思想内容与艺术,都深刻而新颖,有利于读者深刻理解。

四朱鹤龄

朱鹤龄(1606—1683),字长孺,吴江(今江苏苏州)人。明诸生,颖敏嗜学。初专力词赋,笺注杜甫、李商隐诗,作品亦颇受杜甫、李商隐影响。明亡后,屏居著述。晨夕一编,行不识途路,坐不知寒暑。人或谓之愚,于是自号愚庵。自我评价说:“嫉恶如仇,嗜古若渴,不妄受人一钱,不虚诳人一语。”著《愚庵诗文集》。主要学术著作有《杜诗辑注》、《李义山诗集笺注》、《易广义略》四卷、《尚书埤传》十七卷、《诗经通义》二十卷、《春秋集说》二十二卷、《读左日抄》十四卷、《禹贡长笺》十二卷。文集有《愚庵诗文集》。

朱鹤龄与钱谦益因研究杜诗颇有一段恩怨。朱鹤龄曾在钱谦益家教家塾,曾以晚辈学者的身份向钱谦益请教杜诗的研究。其时朱注杜诗初稿成,钱谦益授以己稿,欲与朱稿合为一书出版。朱鹤龄整理后,请钱作序,钱未见稿而作序。等后来见朱稿,发现朱稿与自己观点多不同,大为气愤,索回书稿,与朱鹤龄各自出书,两行其稿。不过后来二人都比较冷静,关系又缓和了。钱谦益《杜工部集笺注》先出,朱鹤龄《杜诗辑注》后出。钱乃为朱书作序,朱在钱逝世后仍对钱在杜诗研究方面的关心表示感激。朱《杜诗辑注序》云:“愚素好读杜,得蔡梦弼草堂本点校之,会萃群书,参伍众说,名为辑注。乙未,馆先生家塾,出以就正,先生见而许可,遂检所笺吴若本及九家注,命之合抄,益广搜罗,详加考核,朝夕质疑,才笺指授,丹铅点定,手泽如新。……壬寅,复馆先生家,更录呈求益,先生谓所见颇有不同,不若两行其书。时虞山方刻杜笺,愚亦欲以辑注问世。书既分行,仍用草堂原本,节采笺语,间存异说。谋之同志,咸谓无伤。是冬馆归,将刻样呈览,先生手复云云。见者咸叹先生之曲成后学,始终无异如此。”钱谦益《吴江杜诗辑注序》对朱注进行了褒扬,并云:“杜诗付梓甚佳,但自愧糠粃在前耳。此中刻未必成,即成,不妨两行也。”其实,钱、朱二书若糅合一书,互相掣肘,二人观点才力均不能充分展示,于杜甫学术未必是好事。而二书分出,两位杜学研究大家各展其才,读者得睹两种杜诗研究名著,实在是天公促成的美事。

《杜诗辑注》是一部以注释为主的全面研究杜诗的著作。其内容包括:对杜甫生平的研究;诗的编排与校勘;注释;对杜诗的研究。

关于《杜工部年谱》。

朱鹤龄《杜工部年谱》是在利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有所发明。考杜甫生平,认为杜甫弱冠时曾游晋地。朱鹤龄云:“公弱冠之时,尝游晋地,当是游晋后方为吴越之游。”对游晋系年,填补了历来年谱的空白,系年也较为具体,大致可信,对研究杜甫早期的生活与创作有重要意义。朱鹤龄还驳《新唐书》及一些年谱说杜甫依高适为无据。“宝应元年壬寅:或曰:《新书》本传:游东蜀,依高适当在此时。严武入朝之后。按,严武还朝,适领西川节度,公方携家往东川,其时并无一诗与之,不得云依高适也。公在梓州,最善留后章彝。彝为留后,可知适未尝兼领东川,而谓之依高适可乎?”(《杜诗辑注·杜工部年谱》)考证详确,所言甚为有理。朱鹤龄作年谱重视材料的依据,所系年多可信。但有时也因调和不同材料,疏于鉴别材料,而出现错误。如:“大历五年庚戌,公年五十九,春在潭州,夏四月避臧玠乱入衡州,欲如郴州,依舅氏崔伟,因至耒阳卒。传云啖牛肉白酒,一夕卒于耒阳。按,《旧唐书》本传云其孙嗣业自耒阳迁甫之柩归葬偃师,《寰宇记》载甫坟在耒阳县北二里,则公卒在耒阳审矣。唯元微之志云竟以寓卒,旅殡岳阳,当是卒于耒阳,迁柩岳阳,后乃归葬偃师也。只汲公《诗谱》谓是年夏还襄汉,卒于岳阳,鲁訔、黄鹤谱谓卒于潭岳之交,秋冬之际,其说皆未可信,辨详诗集。”杜甫殡于岳阳,当为其孙所言,当可信。殡之地应即其所卒之地。从情理看,杜甫无卒于耒阳而移柩殡于岳阳之理。朱鹤龄首鼠两端,其说实不足取。

关于编与校。

朱鹤龄编杜甫诗集主要受蔡梦弼《草堂诗笺》的影响,即大致将诗系年,而将某一时期某一地点的作品系在一起。其《辑注杜工部诗集凡例》云:“唯草堂诗笺觉有伦理,今略仿其意,前后以时事为排比。……而于各卷之首标为公某时某地作,庶几编年之法,而无其陋云。”应该说,杜甫一生多游历漂泊,用这种方法编排,可以较好地确定杜诗写作的时期,考察杜诗创作发展的脉络,是比较科学的。

校勘版本较好,校勘比较细。主要用一些宋本及《唐文粹》、《文苑英华》校勘。“今遍搜宋刻诸本及《文粹》《英华》对勘,夹注本文之下。”如《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一作向)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西郊口(今按,当为“虏”)正(一作骑)繁”,“至今犹(一作残)破胆”,“应(一作犹)有未招魂”,“近侍(一作得)归京邑”,“移官岂(一作远)至尊”。校勘非常细致,可惜未标出所用的版本,这就降低了它的价值。

关于注释。